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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作品“厌女”吗?前进三步又倒退两步的迂回式探索

原标题:耽美作品“厌女”吗?前进三步又倒退两步的迂回式探索

仍旧从前段时间热播的《山河令》说起。这部剧在腐女群体中引发广泛的反响,两位男主演张哲瀚、龚俊的人气相较于之前有了极大的提升,并在很短的时间内与10多个品牌达成商务合作(在此之前几乎为0),其中以女性用的化妆品为主。俩人也合体参加了《王牌对王牌》《快乐大本营》等王牌综艺。首档古装女演员养成选秀节目《我是女演员》里,俩人也再次合体成为飞行嘉宾。

右二为龚俊、张哲瀚,合体参加《我是女演员》

右二为龚俊、张哲瀚,合体参加《我是女演员》

描述两个唯美男性之间唯美感情、以异性恋女性为主要目标受众的耽美剧,捧红的是男演员,且男演员走红后拿走的也是女性化妆品的代言,担任女演员节目的“代课老师”……这一切再次引发部分女性网友的不满。知名文娱观察账号@萝贝贝曾在微博上直言指出,“耽改剧走红的实际效果是厌女。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观看需求或者也是反抗厌女的结果,女性不想被客体化于是干脆把自己抽出来只看男人。但实际效果就是更加厌女,女性角色被排斥在叙述外,女演员没有机会,代言被男艺人拿走。”

这代表了一种很主流的说法

这代表了一种很主流的说法

耽美小说和耽改剧(下文合称为“耽美作品”)之于性别实践的正面意义,已经讨论得足够多了,它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生理性别、社会性别与性欲望三者间被权力所建构的一致性”。但对于耽美作品是否“厌女”,或者它是否是女性主义的“倒退”,人们既充满疑惑,又总是语焉不详、莫衷一是。

“厌女”的传统

厌女是女性主义研究里的一个很重要的议题。所谓厌女,即男性对女性的贬低、厌恶、排斥,以及女性对自我的厌恶。在性别二元对立格局下,厌女是必然发生的。它也是中国封建男权社会的传统,其很典型的体现就是“男尊女卑”,对女性进行种种严苛的道德规约,相形之下,占据主宰地位的男性拥有更多的豁免权。哪怕是男性好色或淫乱导致了堕落,其罪因都在女性身上,比如很著名的“红颜祸水”的说法。

上野千鹤子在著名的《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里,延续了赛吉维克在其《男人之间》的论断,其改变了以往的男女二元对立的分析,而是提出“男-男-女”这样三元一体的关系,即“男人不是被女人悬赏而成为男人的,男人是在男人集团中被承认为正式成员后才成为男人的,女人只是加入其中的资格条件或成为成员之后的事后奖励”。男性集团之内存在着“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homosocial),它是男性之间的纽带,是一个男性获得自我认同的依据,一个男人在其他男人眼里成为“真正的男人”。而为了维持男性存在的价值和优势地位,需要将女性他者化,视作欲望的客体,加以蔑视,即“厌女症”(misogyny)。同时,也要把有可能使男性沦为性的客体的同性恋(homophobia),排除在外。

上野千鹤子更进一步指出,不仅男性厌女,女性自身也厌恶自己。“由于厌女症已经太深地刻进我们的身体,潜入欲望的核心,若是去掉厌女症,很可能像倒掉盆里的婴儿一样,将欲望本身也全盘否定……由于我出生成长在一个厌女症根植太深地世界,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厌女症的世界。”

如果我们全盘接受了上野千鹤子的判断,那么“耽改作品厌女吗”的讨论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因为上野千鹤子甚至说“女性主义者也有厌女症”。事实上,上野千鹤子主要是宏观上判断,“男-男-女”的三元结构决定了厌女会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社会情绪,但在每一个具体的女性主义实践上,我们有必要甄别它的复杂性——它是在厌女的大前提下,做到不那么厌女,还是在厌女的大前提下,加剧了厌女的倾向?

这也是“耽美作品厌女吗”之义。它的厌女是相对性的概念,即女性观众经由耽美作品,是否加剧了厌女的倾向?譬如加剧了女性之间的倾轧,还是相反,让女性更愿意接纳自己?本文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不只是性别秩序的复刻

对耽美作品厌女最常见的指责是,它的“强攻弱受”模式是对传统“男强女弱”的性别秩序的复刻,是性别本质主义的延续,女性自动带入的是“弱受”的位置,他们(她们)仍旧是需要以“强攻”为代表的男性特权阶层的拯救、扶持、垂怜、呵护。这时耽美作品同时也是披着耽美外衣的男女爱情故事。

公众认知度较高的、2016年播出的耽美剧《上瘾》,就是比较典型的“强攻弱受”模式。顾海出生自权贵阶层,霸道不羁,有着浓烈的传统男性气质,在感情中他是主动的、勇敢的、攻击性强的。与之相对的,白洛因则出身在家境非常普通的平民家庭,作为好学生的他高冷且傲娇,在感情中是被动的、被支配的一方。

《上瘾》其实也体现出早期耽美文创作的普遍特征:攻一方占据着经济、资源、权力等方面上的主动权,他对受的征服,既有爱意,同时也借助阶层和权力上的优势地位。风弄知名度很高的耽美小说《凤于九天》《金玉王朝》,皆是如此。对此戴锦华曾评介道,“‘一朝天子一榻臣’,固然多少嘲弄了君臣父子的秩序森严,但却几乎完全没有冒犯到权力秩序自身。流行作品中的种种CP组合几乎不仅恪守着君君臣臣的权力等级,甚至复活了诸多异性恋叙事中曾有的陈腐公式:身高与权力、金发碧眼型与浅黑型的‘伪人种学’。”毛尖也敏锐地批评道,“资产阶级富二代的登场方式,其语法形式恰巧是耽美的……霸道总攻通过把所有的话语变成审美话语,他们便愉快又便捷地掌控了所有的话语权。”

这时,耽美不仅是厌女的,更是“媚权”的。

《上瘾》剧照

《上瘾》剧照

但变化一直在发生。早期的耽美作品里,攻受/强弱泾渭分明的划分在不断被打破。譬如晋江文学城上耽美写作的巨擘墨香铜臭与priest,她们的耽美小说都有共同的特征:攻受之间并没有太清晰的界限,并且攻受都是“强强”。改编自墨香铜臭的《陈情令》,以及改编自priest《天涯客》的《山河令》都大获成功。在两部剧的豆瓣小组里(小组人数分别为17万人、18万人),站错攻受的大有人在,颠倒原定攻受模式的粉丝也不在少数。这都证明了,原来一些学者所认为的“不可逆的攻受关系”已经被打破。

《陈情令》剧照

《陈情令》剧照

耽美作品不只是传统性别秩序的复刻,通过强强的关系模式,腐女们想象的是另外一种性别关系的可能。由此,认为耽美中的关系主要是“强攻弱受”,并由此判定耽美厌女,可能就显得“过时”。

不受欢迎的女性

但始终如一的是,耽美作品中女性是不受欢迎的,更确切地说,介入男男之间情感的女性是不受欢迎的。除非女性只是作为耽美作品中的一条支线,她们才不会招致腐女的敌意。比如《山河令》里,周也饰演的顾湘也圈了不少粉丝,顾湘与曹蔚宁感情线以BE(bad end,悲剧)为结局,让不少观众为之落泪。顾湘并没有介入到周子舒与温客行之间的感情,她与曹蔚宁是异性恋传统的感情模式。

如果女性成为男男感情之间的“阻碍者”,她的形象极大概率会遭到丑化,甚至本来才是受害者的她,还会被篡改成加害者。在《上瘾》中,金璐璐是顾海的女朋友,她本是顾海与白洛因感情中的受害者,毕竟从严格意义上说,白洛因才是“第三者”。但剧中,她的形象和性格均被“丑化”,她是一个霸道、凶悍、无理取闹、嫉妒心强、没有同理心的“丑女”,她“配不上”顾海,顾海抛弃她不仅“理所当然”,并且顾海选择白洛因也成了勇敢追求真爱的体现。当顾海与白洛因“两情相悦”时,金璐璐的闹腾反倒变成是她“不可理喻”。置换到现实生活中,这些女性是可怜的“同妻”,但剧中她们却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闲杂人等”。

从耽美文到耽改剧,有时编剧会“无奈”地给男主角增加BG线(Boy and Girl,指男女爱情),而这总是遭到腐女的强烈抵制。当初《陈情令》开拍时,因为传闻增加BG线、魔改女主温情,书粉表现出强烈的愤慨,还写了长信给几个出品方的老总,要求正视并回应书粉的合理诉求,“及时止损,好自为之”。传说中“加戏”的女演员,当时也遭到网络暴力。《陈情令》开播时,“温情加戏”上了热搜,并成了许多人打一星的理由。后来《陈情令》口碑上扬,一大原因是温情戏份并不多,最终下场“挫骨扬灰”,让腐女们“心满意足”。

粉丝以公开信的形式拒绝增加BG线

粉丝以公开信的形式拒绝增加BG线

去年还有一部成龙监制的耽改剧《成化十四年》,这部耽改剧扑得比较惨,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编剧浓墨重彩增加了小说中本不存在的BG线。当隋州(“攻”)一心一意为了唐泛(“受”)做出种种牺牲,又是丢官,又是入狱,又是各种操心,唐泛倒一心一意为了朵儿拉(增加的女主角)各种冒险。等到朵儿拉下线,剧集已过半,腐女观众也走了大半,覆水难收。而备受瞩目的待播耽改剧《皓衣行》,把男男主角之间的第三者——一个男性“性转”成为女性。这个改动也成了这部剧的一个“不稳定”因子。

常见的辩解是,耽美本来就不是讲BG的故事,人家讲的是BL(Boy and Boy,指男男情愫)故事。如果耽美作品中凸显了男主角与某个女性的感情线,那么它就是挂羊头卖狗肉,麻烦出门右转言情区。这是最表层的辩解。

腐女不愿意女性介入男男之爱,由此演变成对女性的排斥和恶意,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腐女们潜意识中多少认为,只有男男之间才可能抵达一种理想中的、超越性别秩序和功利诉求的纯爱。

它隐藏着两层信息。第一层信息是,女性向往男性、想抛弃女性属性的“女性阉割情结”。也即某种意义上说,腐女们是认为,“女性这一身份是倒霉的”,女性无法获得纯爱(比如异性恋女性就对百合文里女性关系的想象兴趣不那么大),她们才转而将欲望投射到两个男性身上,经由他们去构建理想的爱情模式。女性不欢迎女性角色介入,因为女性的在场会让她们“代入”自己,削弱她们对男男之爱想象与凝视的快感。将男男之爱至高无上化,本身就是男性崇拜与女性厌恶的折射。

想象自我方式的匮乏

第二层信息是,它凸显出女性想象自身的匮乏。说到底,耽美本质上仍旧是女性对男性的想象,耽美固然让男性成为性客体,影响了传统男权的权威,但它想象的是一种更开阔、更平等、更人道主义的男性观。耽美让一部分深受男性气质压迫的男性得以解放,耽美作品中更多元气质的男性(比如男性的“泥塑”),也让更多男性突破传统男权气质的压抑机制,重新发现自身。就像一些直男演员演耽美不必受到指责,恰恰相反,有一个很著名的说法是,“男明星都该演演耽改,去去爹味”;而直男观众看耽美也不必觉得丢人,这世界比想象中的多元,直男通过耽美也可能对男性、对自身有更宽阔的认知。不同于男性对女性的凝视是对女性的压抑,耽美对男性的凝视,不仅是一种“男性崇拜”,在某些情境下,甚至构成了对男性的“解放”。比如经由耽美,更加包容不同气质的男性,接纳身边的同志群体,虽然耽美并不同于同性恋。

可对于女性而言,虽然我们知道她们经由耽美作品中的男男关系,想象的是一种理想化的情感关系,以方便她们从沉重的现实中暂时脱身;但无论如何,耽美的世界不是女性的最终归宿,毕竟耽美作品中,是男性为主人公,想象的是“更理性化的男性”。而女性该如何想象自我?如何从想象迈入实践?

腐女对耽美作品中BG线的排斥,除了体现出女性对女性身份的自我嫌弃或无奈外,没有办法为女性提供有实践价值的出路。耽美中的女性想象仍旧是以男性为媒介,男主人公的社会经验来源是社会化的男性,而非社会化的女性,女性未能直接打破社会性别的桎梏。

资本没那么在乎性别

对耽美厌女的最后一个指控,侧重于耽改剧的后续影响,即不少人认为,耽改剧成为造星利器,制造出新的顶流,进一步剥夺了女性演员的工作机会,拿走了女性的代言,加剧社会厌女情绪。

耽改剧演员的工作机会和代言是否从女性手中夺走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耽改剧一旦成功,的确捧人。黄景瑜、许魏洲、肖战、王一博、张哲瀚、龚俊等人,都切切实实吃到耽改剧的红利。在获得更多、更好的工作机会的同时,他们在走红后都与女性护肤用品有过合作,而在以往,一般认为女性产品主要由女性来代言。

去年的某个综艺节目上,赵薇的一席发言引发很多人讨论。在谈到女性演员的困境时,她说,“我那天看到那些广告,所有女性的化妆品、护肤品,睫毛膏、粉底,全是小男生在代言。我说,姑娘们都去哪儿了?”这的确是也事实,不夸张地说,身居微博超话明星排行榜里前50的流量男明星里,你几乎没有办法挑出有人未曾与女性护肤用品有过商务上的合作。可假设时间往前推移十年,大多数护肤品还是由女性担任代言人的。这是否意味着,女性的工作机会被男性剥夺了?

事实上,男性代言女性护肤品,主要是消费群体、消费模式发生变化。十年前,女性消费者看广告中的女性,她们消费的是一种理想的女性形象,“我想成为她”。但这个理想的女性形象,很可能是男性凝视中自我规训的女性,比如高挑的、瘦的、美的。但2015年之后,内娱进入流量经济时代,女性粉丝消费的动因变成对偶像的支持——以证明偶像的购买力和号召力,以及与偶像一种心理上的靠近——“我想拥有他”。与此同时,由男性代言化妆品,某种意义上也说明,涂脂抹粉不是女性的专利,男性亦可以化妆,这有助于打破刻板的性别成见。

明星及网红带货数据研究机构CBNData星数发现,“性别反差代言”已成新热潮。传统概念中以男性消费者为多的品类,如3C数码、汽车及游戏,由女性来代言的情形增多,两者的代言差异逐渐缩小。《乘风破浪的姐姐》这样的女性综艺或者《三十而已》这样的女性话题剧,也很大提升了女明星的商务代言。因此,认为耽改剧演员代言女性用品,是抢夺女性工作机会,结论就太简单粗暴了。

女明星代言3C数码、汽车及游戏的数量在不断增长

女明星代言3C数码、汽车及游戏的数量在不断增长

哪怕耽改剧扎堆,也不是女性演出机会比男性少的根本原因。市面上对女演员困境的探讨足够多了,本质上是市面上缺乏多元女性故事的讲述,这背后又是性别的结构问题,耽改剧没办法背这个锅。并且,一部耽改剧的成功,不仅仅是男演员的成功,就像经由《山河令》,很多人认识了女性编剧小初——这部作品后她的酬劳大涨,认识了该剧的女性制作人马韬。耽改剧的成功,同样是这些女性影视工作者的成功。

因此,认为耽改剧男演员走红,机会增多,会加剧厌女,站不住脚。事实上,无论是找对代言,倾向于谁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哪一种方式资本的收益率会更高。戴锦华教授颇具洞见地指出,“垄断性资本作为一个大的父权结构,在全球建立的过程一定是个不断排除的过程,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弱势群体,注定处在一个不断被放逐和排斥的位置。”“在无所不在的资本逻辑中,我们每个人作为‘人’的意义正在不断地贬低和下降,成为资本链条中的一个部件;在工具或部件的意义上,当然没有人在乎你是男是女了。”

换言之,资本本身不在乎男女,它排挤的也不是某个男性或某个女性,它排挤的是弱势群体——任何无权无势的男女,讨好的是有资本的人——无论男女。具体到某个节目,可能有的男导演就特别厌女,这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综上所述,耽美作品是否厌女,是无法给出一刀切式的肯定或否定结论的。围绕着耽美及其相关议题,充满纠缠、相互矛盾,在某些层面上,它前进了三步,可在某些层面上,你看到

它又后撤两步。是进步还是退步,需要放在具体的情境里具体分析。

这也折射了,在一个厌女文化无处不在的男权社会里,女性所做的任何性别探索和实验,都是挑战重重,充满犹疑和反复。这一语境下,粗暴武断的反对,是值得警惕的,因为它恰恰可能是落入父权制的规训陷阱里。不妨鼓励任何体现女性主体性的性别实验,适时提醒与批评,或许更好的出路会在迂回式的前进中,慢慢明朗。

参考文献:

[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

罗皓菱:《戴锦华:历史叙事中历史缺席了》,北京青年报

鸿帆:《戴锦华:当下的性别想象中,深刻地存在着“多妻制”幽灵》,澎湃新闻

毛尖:《资产阶级二代的美学语法》,文艺理论与批评

张娇娇:《性别理论视阈下的中国网络耽美小说研究》,杭州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Zoe:《考虑过吗,构成‘耽美文学’的一部分其实是‘厌女’的》,T中文

余雅琴:《化妆品纷纷找男明星代言,女性被“解放”出来了吗?》,新京报书评周刊

竹子:《“性别对立大战”后的冷思考:品牌选择性别反差代言到底为了啥?》,星数BRIGHT DATA

责任编辑:朱学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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