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全面禁止食用之后,人工繁育野生动物养殖者何去何从?
公众抵触,政策突变,人工繁育野生动物养殖行业被按下“暂停键”。1400多万从业者正在等待允许养殖物种名单的确定,等待后续转型和补偿措施。
养殖户说,疫情的影响和抵制的声音,好比抛出的第一只靴子,如今,他们希望另一只靴子赶快落下,那就是政策落地。
随着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发生,公众的目光聚焦到野生动物身上。前有非典时的果子狸,后有新冠肺炎期间的蝙蝠,许多人发出抵制的声音:“不要馋那一口野味。”
多家机构和大量学者纷纷提出《野生动物保护法》的修法建议。2月中旬以来,天津市、福建省、广东省等多地人大出台关于禁止食用野生动物的决定、意见,或启动立法程序。
2月24日,《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下称《决定》)出台,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动物,严厉打击非法野生动物交易。
从业人员说,人工繁育野生动物养殖行业正在经历“地震”。在不安中,他们坚持,他们放弃,他们观望。
想养的人,一边等待“宣判”,一边“自救”
才下午两三点,张平的手机就提醒该充电了。村民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问题也很集中——眼下梅花鹿养殖政策不明朗,如果以后不能养鹿了,生计怎么办?张平说得口干舌燥,告诉大家还要继续等。
在吉林省长春市有一个鹿乡村,村里792户村民,600多户都从事梅花鹿养殖,总数有15000多头。而张平正是这个村的村长。
养殖户看着梅花鹿,满眼迷茫
或许不同于一般的认知,鹿肉并不是他们提供的主要产品。只有鹿死了才卖鹿肉,一般量并不大,平时的产品主要是鹿茸。一头鹿一年可以割两次鹿茸,全村每年鹿茸产量大约25吨。
这些鹿茸只有少部分药用,90%以上都用于泡酒或者磨成细粉吃。“细粉就像花椒面儿一样,做饭的时候撒一点。”张平说。
发展梅花鹿养殖的这些年,当地也曾推出过优惠政策。去年,村里就有200户养殖户享受到每户10万元的贴息贷款。
养殖户们没想到,这样一个受到扶持的产业,会因为一个病毒而前途未卜。
过去,梅花鹿能养吗?能。梅花鹿虽然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但同时也属于允许进行人工繁育的野生动物,这在原国家林业局先后发布的《商业性经营利用驯养繁殖技术成熟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单》和《人工繁育国家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名录(第一批)》中说得都很清楚。
但现在,他们有些吃不准了。按照《决定》里的说法,列入畜禽遗传资源目录的动物,属于家畜家禽。如果梅花鹿能够列入《畜禽遗传资源目录》,能吃,养殖户就有了生存空间。可如果没在里面,那就意味着不能吃了。
《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已经起草制定,他们带着期盼,也揣着忐忑,等待着。
而现在,张平最担心的就是到了5月1日-8月1日的鹿茸交易期,会不会没人收鹿茸,如果能收,会不会压低价钱。养殖户平时不停投入,交易期才能看到回报,全村人都指望着这些梅花鹿。
散步的梅花鹿
张平是长春市鹿产业商会会长,也是中国畜牧业协会鹿业分会的会员。前不久,他参加了鹿业分会组织的一次会议,同行们坐下来认真梳理养鹿在扶贫、中医药传承、大健康等方面的作用,细数鹿业的意义。
在省里,吉林省把梅花鹿作为特色资源产业,多年来一直在推动标准化规模养殖,鹿乡村所在的长春市双阳区就是当初划定的两个核心梅花鹿产业园区之一。
去年,吉林省梅花鹿饲养量达86万头,拥有入食、入药保健品企业186家,吉林敖东、通化东宝等5家企业成功上市,全省梅花鹿产业总产值达到300亿元。
张平说,在鹿乡村,鹿业合作社为村里的贫困户提供了喂养、防疫等岗位,还每年分红,帮助15户22人全部实现脱贫。
阳光下的梅花鹿图源网络
不养的人,存栏动物怎么办
终于结束了14天的隔离,小凌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养殖场看野鸡。
隔离期间,养殖场一直由父亲在照料。他什么也帮不上,还接到不少电话,都是因为“病毒”而不敢消费,要求退单的。
“就算人家敢买,我也不敢卖。村里通知了,不许交易。”小凌说。
后来,他在新闻上看到,“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要全面禁止食用,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
小凌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野鸡又叫雉鸡,正属于这类动物。也就是说,他可能要退出或者转型。
手机里的养殖群也一下子炸了锅。有人告诉他,还有一丝希望,因为《决定》里说了,“列入畜禽遗传资源目录的动物,属于家畜家禽。”目录还没公布,就不算定局,“如果上榜,就能养了。”
可小凌觉得干养殖太不稳定,决心放弃,而存栏的几百只野鸡成了他的大难题。
养殖场里的野鸡图源网络
那几天,他总想起当初大费周章去办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和经营利用许可证的事,有些后悔自己太“死心眼儿”,非要当上“有证一族”才上手,耽误了养殖进度。
最近一次有人来挑野鸡,是过年之前了。可那时候的野鸡生长时间短,只有一斤多,买家看了觉得太小,说过几天再来买,便再也没上门。
逢年过节销路最好。年已经过去了,他的几百只野鸡还没卖出去,现在也不能交易了,“砸在手里了”。
这个养殖场是他所有的积蓄,也是他期待已久的浪漫婚礼的本钱。如今,这薄脆的希望就像肥皂泡,风一吹,就破了。
资料来源:《中国野生动物养殖产业可持续发展战略研究报告》,从业人数单位:万人,产值单位:亿元
可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自己有证就有底气,政府一定会给个说法。以后可以交易的话就卖掉,场地转给别人,弥补损失,如果不行,就按要求放归或者扑杀,应该能拿到一些补偿。
而他最大的期盼,是速度。
“不管是哪一种,希望能尽快告诉我们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小凌说,他已经快要等不起了。
过去用的饲料1.1元一斤,一个月仅饲料费就要花两千多块,如今没剩多少,他也舍不得再买,就每天背着筐去河滩挖野菜喂鸡,暂时维持。
小凌在河滩上挖野菜
支撑他的,是一句话。如果不能交易,《决定》里写得明明白白,地方政府要“支持、指导、帮助受影响的农户调整、转变生产经营活动”,“根据实际情况给予一定补偿”。
小凌觉得,还是有盼头的。
后来,有人往群里发了一个国家林草局发文的链接,小凌马上打开,看到通知里要求,对可能面临的野生动物收容安置和一定补偿等问题,各级林业和草原主管部门要预先进行研判。
但有时候,好不容易平复的忧虑也会被群里的消息重新勾起。一则新闻里,云南省林业和草原局副局长王卫斌坦言,目前最困难、最难立竿见影解决的,就是转型安置和补偿问题,还有大量存栏动物的收容安置问题。
小凌心里清楚,事情办起来没那么容易,可直面真相,还是忍不住发愁。
“这些野鸡至少要养到具体方案出来吧,现在就寄希望于它们能活着,政策下来之后领一些补偿。”小凌说,河滩的野菜撑不了多久了,他找到一小块地,打算种菜喂鸡。等养殖场的事一处理完,他就要动身去南方打工了。
等来了政策,还要能熬得过市场低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于政策允许的养殖户,市场的不确定性也让这个冬天格外漫长。面对冲击,有人选择退出,有人咬牙坚持。
“原本这么大的成蛙,一只的重量能有二两二,现在饿得只有五六钱了。”在大伯的牛蛙养殖基地,肖菲拨开丛生的杂草,抓起一只蛙观察道。
牛蛙养殖地已经干涸,长满杂草
大伯是带领肖菲走上牛蛙养殖道路的人。那时候,牛蛙还是“稀罕物”,猎奇的食客发现了它的美味。很快,小小牛蛙在美食界拥有了一席之地,市场价格也一路走高,最火的时候批发价卖到49元一公斤。
看到村里几个头脑灵活的小伙子养殖牛蛙挣了钱,大伯动心了。办好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动物免疫证、驯养繁殖许可证等证照后,他开始在承包的塘里养殖牛蛙,几乎天天往养殖地跑。
越长越肥壮的蛙是他最好的回报。除了第一年亏损,后面几年都在盈利,去年赚了10万块。
“他年前又承包了一个地块,普通养殖池深度在80厘米左右,他挖了1.5米深,想大展身手。”肖菲说。
可如今,大伯已经很少来养殖地了。
公众对野生动物的抵制,加上过年旺季无法交易,一下子打乱了他的计划。种蛙产下的卵块随着塘底最后一点水的蒸发,嵌在了地里,有的已经能看到小蝌蚪的脑袋。
“他可能不打算养蛙了。”肖菲惋惜道,草丛里有几只鸡,或许是要养鸡。
可肖菲舍不得放弃。她自己有一片养殖地,是去年花了3.5万承包的。办理证件的奔波、想尽办法提高成活率的辗转难眠、天塌下来一样的暴雨……那么多难关都挺过来了,她还想再坚持一把。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算,如果不养蛙,对于一个务农家庭来说损失会有多大。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是3月4号,在农业农村部公告的《国家重点保护经济水生动植物资源名录》里,她找到了牛蛙,按水生物种管理,不列入禁食名录。
“心情就像过山车,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肖菲说。
牛蛙图源网络
现在,她的养殖地已经放了水。之前冬眠醒来的蛙随意产卵,产在了排水沟里,她拿着网,一块一块捞进桶里,再转移到养殖地。
“也可以放到卵箱里孵化,7天左右出蝌蚪,再过一个多月后,小青蛙就可以跳上岸吃食了。”她边铺撒卵块边憧憬着。
肖菲觉得,允许养只是第一步,远不到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的不安来自市场。
疫情发生后,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等多家环保组织的调查问卷在网络上传播开来,结果显示,在10万名公众中,高达97%的人不赞成食用野生动物,只有1%赞成。
她也看到,对于究竟什么是野生动物,公众的认知并不一致,有人认为只要属于野生动物的物种,不分人工养殖还是野外生存,都不该吃;也有人认为野生动物指的是野外生存未经驯化的动物,但普通人很难准确区分来源,所以会尽量不吃。
以后,还有多少人会选择吃牛蛙呢?
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江西省林业局二级巡视员余小发说,倡导文明饮食文化,自觉抵制野味,管好自己的嘴,严防“病从口入”,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就是很好的一课。
肖菲突然意识到,从长远来看,疫情或许会改变人们的饮食习惯。
现在,搜索引擎里敲入“野味”两字,会弹出“拒绝野味,守护家人健康安全”的倡议。
如果说公众态度是市场变化的间接表现,那么肖菲眼里更强烈更直接的信号,是销售降温。
广东的养殖大户胡加宝预测,今年的蛙价会遇到低谷,不复往年6、7块钱一斤,可能会跌破3块钱。除了价格“腰斩”,销量也大幅缩水。胡加宝的养殖场往年一天销量3万斤,现在萎缩成不到2000斤。
“养蛙大户尚且卖不出去,我只有两亩的塘,销路更难办了。”肖菲说,“也抱有一个期待,疫情之后行业管理肯定会更加严格,不规范的养殖户退出,竞争减少,会不会多少抵消一些市场抗拒情绪带来的降价和滞销呢?”
下游产业也受到了影响
在“禁食令”面前,养殖户和下游食品加工企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由于政策不明朗,不仅众多养殖户在为收购门路忧虑,养殖的下游产业也同样面临困境。
老王靠养殖梅花鹿起家,依托养殖场向下游拓展,开办起农家乐和酒厂,发展出一条产业链。
梅花鹿
老王有“双重身份”。作为养殖户,他对收购商的行情并不敏感,因为养殖场的鹿茸直接由农家乐和酒厂消化,“肥水不流外人田”。但作为下游企业,鹿茸血酒成了眼下他最焦心的事。
说起自家的鹿茸血酒,老王话里话外透着自豪:“鹿茸血酒性热,适合冬季天冷的时候喝,我家的鹿茸血酒逢年过节走亲访友都很受欢迎,往年冬季销售额能达到100多万。”
这个冬季的情况相较往年差了不少。“年前销售了几十万,后来不允许交易了,销售额下降60%左右。”他说。
这样的下游产业还有很多,他们依靠养殖的动物提供餐饮服务,生产食品药品。除了眼下不能交易之外,他们后续的生产会受到多大程度的影响,仍然有待评估。
现在,他们也像养殖户一样,或者坚守,或者观望,或者放弃。
老王选择观望。在这段没有收入的日子里,养殖场里的几十头梅花鹿成为一笔固定开销。他只能安排员工每天值班喂养,一天要赔进去400多元。
疫情发生后,野生动物制品停止交易,老王说自己能够理解,还捐款捐物支持抗疫。他也知道梅花鹿能不能养还没有定论,但眼看酒厂的销售季已经快要结束,“咋会不着急呢,可是干着急有啥用。”他叹口气。
他的酒窖被封了。酒窖门口贴着两张封条,白花花的,组成一个“叉号”。
酒窖被贴上封条
封条是1月31号贴上的,至今没有摘下来。
关于被贴封条的原因,老王说是当地“为了防止产品销售”。
记者拨通了有关单位的电话,工作人员表示,贴封条的情况确实存在,他们的依据是一份上级部门的文件里要求严禁擅自买卖养殖野生动物及其产品。他强调,贴封条目的是封控,防止产品进入市场,并不是没收,撕除封条预计要到疫情彻底解除后。
说到未来,不少养殖户说,他们正承受着疫情和政策的双重影响,政策不明更加深了他们的焦虑,期待具体政策尽快出台,让他们找到方向。
养殖户也看到,越来越多专家开始关注养殖行业,提出意见建议。
如果养殖户不得不转行,可以做什么?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马勇说,地方政府可以引导养殖户转向家畜家禽养殖,或者科研、药用养殖,也可以鼓励发展生态农业经济、无公害农产品和生态旅游。
而对那些无法继续养殖的动物,也有专家提醒,不能随意放生,以免造成生态灾难。
“最终还是要看政策怎么定。”小凌说。养殖户们,专家们,都在等靴子落下,而落下的关键,在于政策落地。
(本文中肖菲、小凌、老王均为化名。)
来源:“中国环境新闻”微信公众号
责任编辑:范斯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