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企业家》记者崔鹏
编辑|齐介仑
头图来源|被访者供图
“你很毒舌，但你说的很有道理。”360集团董事长兼CEO周鸿祎对《中国企业家》说。
4月18日下午，在360召开的小型媒体交流会上，周鸿祎再次说明了360出清奇安信股权的原因——帮助奇安信规避同业竞争，扫清后者上市障碍。
作为佐证，周鸿祎提及了一段早年往事。
2011年360赴美上市，此刻作为联合创始人，齐向东本应与老搭档共同出现在聚光灯下。但上市前360遭遇举报，面临监管机构调查和舆论危机，周鸿祎与齐向东做出分工，前者在美国负责路演，后者在北京处理舆情。
敲钟前一天，周鸿祎问齐向东，要不要飞到纽约参加上市仪式。齐向东思考良久，选择留守北京。“都磕了一百个头了，别最后一哆嗦再出事。”
创业者大都有一个上市敲钟的梦想，齐向东也不例外。根据周鸿祎的描述，其实此次交易之前，双方曾有过充分的探讨，讨论各种可行性，比如360控股奇安信等，但齐向东说，“钱不重要，我就想把公司带上市，我有这个情结”。
“所以，我要帮老齐实现这个梦想。”周鸿祎说。
周鸿祎和齐向东相识多年，二人曾作为360的一号位和二号位，“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共同将360带到了中国互联网的金字塔尖。从个人角度来说，周鸿祎的解释逻辑是自洽的。
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呢？
在现场，《中国企业家》向周鸿祎提出了如下问题：“你和齐向东交情深厚，所以在奇安信上市前，高风亮节地帮他们扫除了障碍。但是360是一家公众公司，如果我是股民，就会想，我又不认识齐向东，为什么要帮它抬这个轿子呢？这次交易，在帮奇安信松绑之余，是不是也给360松了绑？”
周鸿祎肯定了上述答案，他确认双方早有约定，奇安信只做To B，360只做To C。但随着时间的推移、360业务的延展，双方的摩擦已经时有发生。
但周鸿祎并不认同全部转让奇安信股权是“分家”，他认为这是在商言商的正常契约合作，出资购买360股权的，并非齐向东，而是奇安信的新投资人们。
周鸿祎说，如果360不退出，奇安信肯定无法上市，市值再高对360也毫无意义，“你想，我和老齐两个狡猾的老同志，会双输吗？”在即将召开的360股东大会上，周鸿祎将就此向股东作出详细说明。
当初周鸿祎与齐向东有过关于同业竞争的约定，而售出奇安信股权、收回360品牌授权后，在政企安全领域，360或可放开手脚。“老齐不喜欢做不赚钱的事，我特别喜欢做不赚钱但有效果的事”。
在业务方向的判断上，周、齐二人的分歧由来已久。早在周鸿祎四面出击时，齐向东便认为360应该坚持做安全业务。分歧的结果是，2016年，奇安信完成增资，从360的控股子公司变为参股子公司，齐向东的团队开始主导新公司业务。
回头去看，齐向东的选择似乎更为契合未来方向，如今产业互联网话题已越来越热门。
而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曾与百度、阿里、腾讯被并称为“BAT3”的360，无论是做手机、直播还是短视频，周鸿祎每次都能抢先捕捉机遇，却一次次看着对手从身边反超。
在采访过程中，周鸿祎反思颇多，“战略点都看到了，事情没做成，执行落地和用人方式，都有些问题”。
过去几年间，周鸿祎都是360产品的一把手，有段时间甚至要把控几十个产品的方向，他坦言自己做决策的能力在不断下降，战略高度无法提升，手下的人也无法成长。
360上市后，不少高管实现了财务自由，有些人的心态开始变化，用周鸿祎的话说，“最大的问题是停留在过去，没有动力去学习”。
管理一家两三千人的公司，做几款杀手级产品，周鸿祎很擅长，但如何管理一家员工上万人、业务线渗透到多个领域的公司，他还在摸索。
华为、小米和阿里都有自己的成功方式，周鸿祎说，他也在探索属于360的方式。“打完3Q（大战）之后，我就知道差距有多大了，我不可能也没能力管理一个庞大的帝国一样的公司。”
不过老周还是老周，虽然在陌生的领域没能如愿以偿，但他对自己熟悉的领域仍然充满自信。“现在我看到的那些网络安全公司，都没能力跟我竞争，他们满脑子都是卖货，我也不想跟他们竞争。”
这依旧是熟悉的“红衣教主”风格，谈及对手时，总是充满不屑。无论是面对腾讯还是百度，他总能找出对方的问题，加以放大，然后指挥360疯狂进攻。
在周鸿祎的身上，有不少商业教父的元素，他有一套被市场验证成功的商业逻辑，善于吸引公众关注，经常摆出一副以弱胜强的姿态。
但周鸿祎说，自己很久没有享受过被吹捧的滋味了，“今天时代已经变了，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人喷”。说完之后，他忍不住又评论了几句“996”的话题。
周鸿祎还是那个周鸿祎，他想说、想做什么的时候，自己都拦不住自己。
开弓没有回头箭，与齐向东分手之后，周鸿祎将360未来战略重点进一步聚焦在“大安全”领域，独自踏上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战场。
以下为周鸿祎接受媒体群访的部分内容（有删节）：
Q：你说你和齐向东交情深厚，所以在奇安信上市前帮他们扫除障碍。但360是一家公众公司，股东可能会想，我又不认识齐向东，为什么要帮他？这次交易，在帮奇安信松绑之余，是不是也给360松了绑？
周鸿祎：如果360这次不退出，奇安信肯定上不了市，那么，市值对360就毫无意义。出钱买股权的不是老齐，而是奇安信的新投资人，从投资回报来看，奇安信给出的价格很合适。
奇安信已经融了很多钱，能上市他就能活着，能发展，这对他很重要。如果不能上市，就很耽误事情，360做新业务的时候也会很别扭。
当初我和老齐有过关于同业竞争的约定，政企网络安全齐向东负责，360不介入。但近年360做了很多不赚钱的政企业务，跟奇安信有部分交集。360认为它们不要钱也能做，但奇安信会认为360拿走了自己的商业机会。
不退出也会影响360的未来。我们在网络安全里划定了势力范围，但现在有很多新兴领域，网络安全与信息化的界限在模糊。如果不解决股权问题，双方将在云计算、AI、物联网和大数据领域产生竞争，会让政企方面疑惑，认为有两个360团队在竞标，这对360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卖掉股票、收回品牌后，在传统网络安全领域，360不会束缚手脚。老齐不喜欢做不赚钱的事，但我特别喜欢做不赚钱但有效果的事情。在网络安全领域之外，在智慧城市和安全城市领域，360可以放开手脚。
Q：最近有关“兄弟”的话热议很多，你跟齐向东也被传“分家”，你是怎么看“兄弟”的？
周鸿祎：我不同意“分家”的言论，今天的公司都是在商言商的契约合作。有人来投资做股东，合作一段时间，大家想法不一样，有不同的方向，卖掉股份走人很正常。
就怕平时互为兄弟，到真要算账的时候，却算不过来。所以我们在公司内部不更多强调兄弟，大家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任何一个公司，某一天都能有人离开。
当年老齐跟我创办这家公司，我更多扮演一号位角色，他是二号位，我们合作很好，老齐从360也获得了丰厚回报。当年退市时，老齐说自己想独立做一块，所以我们支持投资他，给他技术产品和品牌，这不叫分家。
这次老齐上市来找我，需要我们签字和配合。我们也和老齐谈了资本的各种可能性，也有说法，要不老齐，你把公司卖给我们算了，老齐说钱不着手，我也不缺钱，我就是要把这个公司带上市。
你们去问下证监会真正资深的人就知道，中国监管机构对上市公司的独立性以及上市公司业务竞争有严格要求。当时投资时没设计好资本结构，没用基金方式投，直接用上市公司投的。奇安信再重新设计股权结构，可能又需要延迟2年时间，影响上市进度。
奇安信也不属于老齐一个人，他也有很多投资人，也得对股东负责。我跟老齐这个事都是按照白纸黑字，按照正常的商业逻辑和流程进行的，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没有谁占谁的便宜，所以也谈不上分家。
来源：被访者供图
Q：齐向东离开之后，你有没有想过再给360找一个二号位？
周鸿祎：一号位和二号位其实都非常重要。美国有本书《The Powerof Two》，二是最有力量的，所以很多创业者都是两个人配合。当初我跟老齐配合，我是一号位，他是二号位。我是比较典型的擅长从0到1的人，老齐则是从1到N的人，所以老齐创业的时候，我们给他方向、策略和资源。
老齐自立门户以后，我确实一直在找二号位，后来发现我找二号位不容易。两个原因：
第一，确确实实，我这个人比较苛刻，要求比较挑剔，作为我满意的二号位的标准，我对自己狠，对二号位的要求也很高，所以一直在寻找，但不容易。
第二，后来我发现公司的业务集团化之后，360相当于有几家公司，相当于一家做搜索的公司，相当于一家做智能硬件的公司，相当于有一家做网游的公司，相当于有一家做安全的公司，都不算其他的小业务了。我发现我需要多个二号位，因为二号位对业务要非常了解，他既需要承接一号位的战略，需要了解一号位的各种想法，把我那些天马行空的、跳跃性很强的思维，不是简单执行，而是要分出轻重缓急，要很好地分解。
我知道有些文章批评我，说周鸿祎这两年确实错过了很多机会。我也承认，很重要的问题，不是我没眼光，我依然看到了很多机会，但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很合适的二号位能帮助我把战略很好地分解。
我对雷军小米模式做了很多研究和学习。雷军讲过，要尊重人性，顺势而为，所以雷军、小米内部做了硬件之外，所有的硬件都是他投资的公司，每个公司都有一号位。
所以，我换了一种思路，也是这几年我一直在探索的，把公司的业务分置处理，在每个地方去培养它独立的一号位团队，培养独立的二号位团队。
我一直在思考，我也很公开地和我的团队和媒体说，360未来要做好非我们核心的事情，包括中场和核心的技术以及用户，但很多业务，我更愿意让它独立发展，独立运作，让他真正创作。
像路由器业务、儿童手表业务都是我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行业里很多事情是我第一个做的，我绝对看到好的方向，我的方向感我认为，依然比行业里一些大佬只强不弱，但因为我们管理上没有做好，变成公司内部做，就变成了一个团队，这个团队是打工的，他们每天只是完成老板的指令，完成公司的任务，他们也做得不差，但做不到像外面创业者那么拼命，像打了鸡血一样玩命地做，所以就没有做成。
我跟任正非和马云这样的企业家还差得很远，即使是任正非，手机业务上还有余承东这样厉害的人。华为我们学不来，小米和阿里也都有自己的路线和成功方式，我也在探索自己的方式。
打完3Q（大战）之后，我就知道跟人家（马化腾）的差距是很大的，侥幸生存下来，我认为我不可能也没有能力管理一个庞大的帝国一样的公司。
Q：仅仅几年360很多高管离职，你认为他们的离职是偶然吗？
周鸿祎：高管的离职，只要是新陈代谢，我认为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现在互联网在往前走，00后已经粉墨登场，如果我们的高管还用原来70后，大量70后都是40、50岁的中年人，一直保持不变，不腾出位置给年轻人，反而大家评论说，周鸿祎的高层老不换都人都老旧了。
另外，360分股票还是做得比较大方的，这几年我们上市，我不客气地讲，很多高管还是挣到了钱，他们实现了财富自由，相信你去问，每个人都说不出来什么。我认为不分钱不对，分钱分太多也不对。乔布斯说stayhungry，确实有很多人不Hungry了，这就带来一些问题。
360的高管也很辛苦，滴滴给的报告里，我们是打车最晚的，前两天还有外卖报告说，360点外卖最多的。所以，很多高管给360奉献了青春，很多女高管离开之前都没有生孩子，但99人到40多岁之后，上有老下有小，家里都很难，这和钱没关系，有些人移民了，有些人回家里生孩子，也要新陈代谢，我最近高管不是流失，是做了替换，新高管我还没有宣布。我现在新的高管年纪要普遍年轻一层。
保持高管经常、适度的调整还是对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的高管在我这里挣几千万，几亿规模的，大家觉得我为你付出的，也都做了一些事情，但到一定时候觉得有了新的目标。所以，我们的高管基本没有到别的企业去，大部分退休了。
Q：提到360做生态，有人说你像贾跃亭。对此，你怎么看？
周鸿祎：你们可以说我像任何人，但绝对不像贾跃亭。什么是真正的生态？首先自己的核心产品做得好，其次还能带动周边也做得很好。乐视做的事情，不叫生态，叫产业链通吃，什么都想自己做，这是完全不同的。
一家公司不要产业链通吃，核心技术和产品自研就行，产业链其他环节可以通过投资方式进行布局。小米的生态链模式可能更适合360。
Q：360已回A一周年，你怎么看当前360股价？
周鸿祎：第一，说良心话，我不关心360的股价，关心肯定会得心脏病的。很简单，我们对A股不太懂，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坐庄，把我们炒得很高，然后又跌得很低，这种肯定不正常。最低点代表我的价值我不相信，最高点难道代表我们真实的市值？我也不相信。所以，在中国股市要有一颗坚强的心，学会忽略这些东西。
我们回来的时候，股票都是被锁定的，真正流通盘很小，大概几千万、一亿的资金就能把股票炒得很高，基本所有中概股回归的完美、巨人、分众，做快递的顺丰都经历过这个过程。越是这样的企业家，就越要有定力，要坚持这种价值。股价只是一种反映，你公司做得很好，大势不好股票跌，你公司就不好了吗？有一大堆股票普涨，你也跟着占便宜，就觉得公司了不起，沾沾自喜？
所以，在变化非常多的市场里，我们还是应该看看企业做了哪些对用户、对社会有价值的事情，营收、产品、用户比较重要。现在股价已回到比较正常的水平。我认为，未来360把大安全战略实施开，360会更有价值。
Q：政企安全领域的盈利状况怎样，你如何看它的竞争和未来？
周鸿祎：现在网络安全的政企市场是个没有多大油水的市场，360干这件事儿，不是奔着短期内的营收来的。你们看看这个市场现在整个营收有多少？加起来100多亿。整个利润有多少？加起来大概一部游戏的利润。只能说这个行业未来有潜力，但现实很骨感。
目前网络安全在整个中国信息化中占的比例太低，因为现在大部分公司是在同质化竞争、低价竞争，很多产品没有创新。360做这个行业一定要有所不同。
我会做什么呢？我会做非常高大上的事情，就是网络安全大脑，网络安全大数据。到今天，大家忙着卖数据、卖盒子，卖了这么多产品，中国网络安全问题解决了吗？没有解决。你们去看很多网络安全公司的排名，排的是什么？排的是营业额、市场份额，这些东西不难做到。但你东西卖得多，就证明你的网络安全做得好吗？
网络安全最重要的是两点能力。第一，挖漏洞的能力。你这个公司都没能力挖漏洞，你天天说给国家做防守不是笑话吗？第二，发现APT攻击的能力。最近我们发现有40例，全球最多，中国独一无二。有一些公司卖了无数防火墙，卖了无数杀毒软件，在行业干了20年，连美国人攻击、越南人的攻击、韩国人的攻击，一次都没有抓到过，你跟我讲叫网络安全，它只是叫卖网络安全的公司而已。这些事情在过去常规意义上是没人干的，因为感觉没油水，但这些事儿360要干，因为它真正能干一个成一个，就能解决国家网络安全的问题，国家也能给我回报，我也相信这一点。
今天网络安全是服务业，不是比卖盒子，如果中国还停留在不问效果，只看谁做一堆硬件卖给单位，中国网络安全行业永远做不起来。产业做不起来，就不可能有优秀的人干这个事儿，技术水平就不可能提升，中国就不可能成为网络强国。
我希望以360一己之力，就像当年360免费杀毒颠覆整个个人杀毒市场一样，颠覆政企安全市场。大家都在卖产品，但疗效不明确，连老中医都算不上。我们要反观安全行业自己，你做的产品真的替国家排忧解难了吗？真的为单位解决问题了吗？360要改变这个行业很荒唐的局面，要用一些不同的做法。如果做好了，我也希望得到各个安全公司的理解和支持，整个行业会被真正创造出来，整个行业会比现在增加10倍。
这个事儿非我莫属，也可以用个词“舍我其谁”，360当年干免费杀毒也没有想要怎么样，就干了。今天好歹我还有互联网很庸俗的收入，比如游戏、广告，希望继续得到政府和大家的支持，虽然我挣很庸俗的钱，但干的是很高大上的事情。网络安全这件事儿，哪怕最后我挣不到钱，真正能解决国家网络安全被人攻击的看不见、抓不着的问题，我真的能解决保护中国很多大的网络基础设施，使我们人民幸福生活不要被网络攻击所破坏的问题，这对360的品牌和价值非常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