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塔尔的赛场上,对大力神杯的角逐已于当地时间12月18日尘埃落定。作为传统强队的阿根廷在首轮败给沙特后迅速调整自己,以小组第一的成绩出线,之后屡挫强敌,最终战胜卫冕冠军法国队,时隔36年再度夺冠。在全世界的目光聚焦世界杯、各方球迷摇旗呐喊之时,却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华盛顿邮报》于12月8日刊登了德克萨斯大学教授、种族认同专家艾丽卡·丹尼斯·爱德华兹(Erika Denise Edwards)的文章,质问“为什么阿根廷在世界杯上没有更多的黑人球员?”这是在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中阿根廷与荷兰对决后发表的,文章提到,“与巴西等其他南美国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根廷足球队在黑人代表性方面相形见绌。”爱德华兹是《隐藏在眼前:黑人女性、法律和阿根廷白人共和国的建立》一书的作者,该书被描述为“对阿根廷黑人被抹去(Black erasure)和种族建构的性别分析”。
艾丽卡·丹尼斯·爱德华兹(Erika Denise Edwards)
一、阿根廷:被塑造的“白人国家”神话
爱德华兹是一位黑人女性学者,她谈道:“2014年,观察家们开玩笑说,即使是德国足球队也至少有一名黑人球员,而阿根廷在当年的世界杯决赛中似乎没有一名黑人球员。”根据历史记录,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唯一参加过阿根廷国家队比赛的黑人球员是亚历杭德罗·尼古拉斯·德·洛斯·桑托斯(Alejandro Nicolás de Los Santos)。尽管阿根廷2010年的人口普查数据将黑人人口确定为14.9万人,相当于全国的1%,“这似乎证实了阿根廷确实是个白人国家”,但爱德华兹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并声称“阿根廷是一个白人国家的想法不仅是不准确的,反而清楚地说明了一个更长的关于黑人被抹去历史,这是这个国家自我定义的核心。”
文章指出,在18世纪末西班牙殖民统治时期,阿根廷1/3的人口是黑人,但该国却一直在国家叙事中试图抹去黑人的存在,这一做法如今直观地体现在了阿根廷男足中。阿根廷“莫罗乔人”(Morocho)的存在就是对这段黑人和土著被抹杀历史的见证,“Morocho”是一个没有冒犯性的标签,至今仍在阿根廷使用,这个词指那些“棕褐色”的人,被用来区分非白人。阿根廷最著名的“Morocho”是马拉多纳,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声名鹊起,这位非白人传奇人物成为了阿根廷足球的代言人,但讽刺的是,阿根廷最终成了一个“白人国家”。
在此次争议事件中,爱德华兹驳斥了围绕阿根廷种族历史的三个“神话”,包括阿根廷黑人男性如何不成比例地死于19世纪的战争和疾病,以及黑人女性如何“别无选择,只能与欧洲男性结婚、同居或建立关系”。这位专家首先反驳了非裔人口是19世纪战争期间的“炮灰”的说法,她认为事实是,“正如历史学家乔治·里德·安德鲁斯所说,许多人只是叛逃,选择不返回出生地。”之后,她反驳了第二个神话:“据说,由于19世纪战争造成的黑人男性死亡人数,阿根廷的黑人妇女别无选择,只能嫁给欧洲男性,这导致了黑人的消失,”并因此创造了“身体上更轻、更白的人口。”爱德华兹否认了这一事实,认为黑人妇女只是“统治她们生活各个方面的压迫政权的受害者”,“她们做出这些决定是为了获得白人的利益。”第三种神话将阿根廷缺乏非洲人后裔的原因归咎于1871年的黄热病,爱德华兹认为这同样令人怀疑,因为数据表明,疫情并未以高于其他人口的速度杀死黑人。这位专家称:“这些(假设)和其他关于黑人失踪的神话一起,掩盖了阿根廷几个最持久的历史遗产。”
最后,爱德华兹回顾了阿根廷“白人国家”形象的塑造历程,“事实上,几个世纪以来,阿根廷一直是许多黑人的家园,不仅是被奴役者及其后代的家园,而且是移民的家园。但阿根廷最终成功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白人国家的形象。”爱德华兹列举了阿根廷政府所做的有助于建立一个没有黑人的国家的决定,包括促进欧洲移民,这一决定甚至被纳入阿根廷首部宪法。她坚称:“虽然阿根廷足球队可能不包括非裔球员,但它也不是一支完全的白人球队。”
二、一个硬币的两面:白色阿根廷和混血巴西
作为南美洲双雄的阿根廷和巴西在绿茵场上是天生的宿敌,在世界杯赛事中也都斩获了辉煌的战绩。同为在区域内有着重要政治经济影响力的大国,两国人口种族构成大不相同,这从两国世界杯国家队的球员面孔中可见一斑。截至2022年,阿根廷人口4732万,其中白人和印欧混血种人占95%,白人多属意大利和西班牙后裔,印第安人口95.5万,人数最多的少数民族为马普切人(Mapuche)。巴西总人口2.15亿。白种人占53.74%,黑白混血种人占38.45%,黑种人占6.21%,黄种人和印第安人等占1.6%。从统计数字上可以得出一个直观的印象:阿根廷是以白人为主的国家,巴西则具有较为显著的种族和文化差异,彰显了“混血身份”和“多元文化”的特质,这一差异是如何形成的呢?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5日,卡塔尔,2022卡塔尔世界杯1/8决赛,巴西4-1韩国。巴西几名队员跳舞庆祝进球。
阿根廷东濒大西洋,国土大部分位于温带和亚热带,在地理大发现之前并未形成大片人口众多、高度组织化的原住民聚居区,也未发现殖民者重视的矿产资源,这意味着当地劳动力资源稀少且难以控制,殖民者缺乏在此进行投资开发的动力。非但如此,由于原住民不断攻击殖民者建立的农庄,给其带来极大的麻烦,使殖民者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及其周边地区。在1776年拉普拉塔总督辖区建立之前,阿根廷隶属于秘鲁辖区,但布宜诺斯艾利斯作为面向大西洋的港口,对利马作为贸易枢纽的垄断地位产生了一定影响,葡萄牙人和英国人把拉普拉塔河视作西班牙殖民帝国的一个薄弱环节,经常在此从事走私活动。为保护自身利益,秘鲁总督辖区长期限制布宜诺斯艾利斯,禁止其从事贸易出口活动。到了1816年阿根廷独立之时,全国人口仅50万出头。同一时期,作为新西班牙总督辖区核心区域的墨西哥却有超过600万人口,巴西则有400-500万人口。
为解决劳动力短缺问题,阿根廷政府废除了殖民时期严格限制外来移民的政策。在19世纪50年代之前,胡安·巴蒂斯塔·阿尔韦迪、多明戈·法斯蒂塔·萨米恩托等知识精英不遗余力地倡导移民,其目标是把阿根廷建设成为自由、文明、现代化和欧洲化的共和国。在他们眼中,阿根廷是野蛮之地,美洲印第安人、高乔人和黑人等是野蛮、落后和无知的代表;而欧洲则是文明之地,欧洲人是文明、进步和道德的典范;引进欧洲移民是改变阿根廷社会落后和野蛮现状的重要途径。阿尔韦迪提出了著名的口号:“移民就是治理”,萨米恩托认同欧洲资产阶级秩序和白人至上的观点,他在《法昆多》中提出的“文明-野蛮”二元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用欧洲“文明”去战胜美洲“野蛮”的发展思路。他们提出的亲移民政策逐渐被统治者采纳,自由开放的移民政策成为阿根廷的基本国策之一。
19世纪50年代后,阿根廷政治日趋稳定,为经济发展和吸引移民创造了良好条件。1853年,阿根廷颁布首部宪法,建立了偏好欧洲移民的长期法律框架,宪法第25条规定:“联邦政府鼓励欧洲移民。”此后阿根廷形成以农牧业产品出口为主的发展模式,这种模式需要更充足的劳动力。亲欧洲移民的政策吸引了工业化后欧洲的过剩人口、贫困人口、政治难民等群体移居阿根廷。1869年,阿根廷人口约180万,到了1947年,这一数字增至1600万。在1870-1930年的欧洲移民潮中,累计400万人移居阿根廷,人数最多的是意大利人(超过2/5),其次是西班牙人。这些移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数量超过了移民潮前居民的数量,仅1913年就有13.5万移民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超过殖民时期近200年的总和。我们可因而得出结论:阿根廷是19-20世纪形成的欧洲移民国家。一战前,阿根廷赢得“世界粮仓和肉库”的美誉,进入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行列。在某种程度上,阿根廷经济和社会发展正是大规模移民的结果。
再看巴西,相比于阿根廷,巴西是更为古老的殖民地。巴西殖民地建于1500年,在葡萄牙殖民帝国中的地位随着历史推移不断提升。由于葡萄牙在亚洲的贸易地位被荷兰和英国夺取,以及1580年后蔗糖百年繁荣周期开启,巴西的蔗糖种植业越来越受重视,而种植园经济正是巴西殖民社会的基础。种植园经济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巴西同样面临印第安人稀少且社会组织化程度低的境况,葡萄牙人如何能放弃这片沃土?因此,大量黑奴被引入巴西,该国的奴隶制一直延续到1889年,成为西半球最后一个废除奴隶制的国家。在1822年取得独立时,在巴西的400-500万人口当中,白人占不到1/3,印第安人约有80万,其余的均是黑人和混血儿。在当时的巴西社会中,奴隶至少占到人口的30%。不过,巴西的人口结构很快受到了一次重大事件的影响,那就是前文说过的移民潮。在1870-1930年,累计有200万欧洲人移民到了巴西(主要是巴西南部),这个数字在拉丁美洲仅次于阿根廷。
可以看出,阿根廷和巴西两国现代种族构成都是历史过程的产物,也是先天自然地理条件与后天人为制度设计共同作用的结果,在1870-1930年间的移民潮之中,两国都通过制度设计引入大量欧洲移民,不同的是,巴西是殖民地时期种植园经济和独立后移民潮的双重产物,而阿根廷的人口构成则基本上完全是19-20世纪欧洲移民的后裔。
三、“比种族主义者更种族主义”:被夸大的政治正确性
《华盛顿邮报》的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许多用户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愤怒的评论,质疑爱德华兹缺乏对阿根廷现实的了解。一位名为卢西奥·阿尔比罗萨(Lucio Albirosa)的阿根廷记者评论道:“艾丽卡·丹尼斯·爱德华兹是一位无知的史学家。她不知道,阿根廷不是一个种族隔离国家,在这个国家长大的非洲人后裔是欧洲移民带来的。对一名记者而言,她知道的太少了。”其他评论则表示,“艾丽卡·丹尼斯·爱德华兹贩卖左翼烟雾,试图用屁话一样典型的美国佬普遍主义视角下的眼光改写另一个国家的历史和种族演变。”“原谅我,艾丽卡·丹尼斯·爱德华兹教授,我从未读过如此激烈的推理,夸大政治正确性比种族主义者更具种族主义色彩。在阿根廷,我们都是黑人,我们都是疯子。”一位自称阿根廷人的用户写道:“在阿根廷,没有人关心我们国家队球员的肤色。这不是问题。事实上,我们不关心任何人在任何环境、任何时期的肤色,也许美国人也应该这样做。”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9日,卡塔尔,2022男足世界杯1/4决赛,荷兰国家男子足球队Vs阿根廷国家男子足球队。马丁内斯扑出点球后,梅西拥抱马丁内斯。
乌拉圭《南大西洋新闻社》(Mercopress)的一篇评论文章指出,同样在足球界,乌拉圭前锋埃丁森·卡瓦尼(Edinson Cavani)就曾在2020年因在社交媒体称朋友为“黑人”(negrito)而被罚款,英超领导人并未想到,以肤色称呼人们可以没有任何贬义的含义,卡瓦尼和他的朋友都不认为这句话是侮辱,相反,这是表示亲热的。阿根廷曾经有一位名为赫克托·鲁道夫·贝利(Héctor Rodolfo Baley)的足球运动员,他的肤色不如梅西白,更接近于姆巴佩,是1978和1982年世界杯期间的替补守门员。贝利在最近一次采访中回忆说,他在两场比赛中都留在替补席上,很少有机会跳上球场,因为首发乌巴尔多·菲洛“甚至没有感冒”。根据这篇文章的说法,贝利的绰号是“黑色”(Negro)、“疯狂”(Loco)和“巧克力”(Chocolate),他也是1977年第一位阻止马拉多纳点球的守门员,因此他72岁时仍然为球迷所知,但他的“种族”从来都不是一个话题。也许最正确的答案是,阿根廷国家足球队是因为其足球功绩而将其选中的,无关其肤色,但爱德华兹却如此准确地描述了种族清洗的结果,甚至在足球发明几十年前就发生了。此外,该专栏还忘记提到,21世纪的黑人球星成群结队地来到欧洲寻求发展,这也解释了阿根廷缺乏新的黑人或任何肤色的移民——阿根廷与欧洲大国不同,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可提供的国家。
阿根廷学者赫克托·沙米斯(Hector Schamis)同样对这一话题进行了讨论,沙米斯教授曾任教于布朗大学和康奈尔大学,当前在乔治城大学拉丁美洲研究和民主与治理项目中心执教。他在阿根廷《经济时报》上发表了题为《一件球衣的身份》的文章,表示:“阿根廷国家队登上了《华盛顿邮报》杂志,但这不是因为梅西的伟大,不是因为纳韦尔·莫利纳梦幻般的传球,也不是因为迪布·马丁内斯的精神力量,而是由于登上了艾丽卡·丹尼斯·爱德华兹的专栏。”
文章指出,在国家和政治精英的话语中,相信“白人化”是现代化的要求这一现象并不罕见,也不仅存在于阿根廷,美国的几位开国元勋就是奴隶主,民主党——当今美国进步主义的工具——也曾是奴隶制和邦联的倡导者。从1877年开始,美国南部各州的民主化党成员建立了种族隔离政策,俗称吉姆·克劳法令(Jim Crow)。这是将历史置于具体情境中的一个例子,因为脱离背景谈论历史也是根据个人意愿随意改写历史的一种方式,阿根廷国家足球队就是这一问题的一个相关案例。但如果阿根廷人被指控拒绝自己的黑人身份,也就是拒绝了自己主体性的有效性,这与今天文化研究中使用的方法准则相矛盾。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主体可以根据自己的感受随意定义自己的性别,为什么他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定义自己的种族?我们一致认为,“性别”比“种族”具有更客观的属性。在整个讨论中,失去了基本的东西:“种族”的概念被混血稀释,这在阿根廷社会和许多其他社会都一样。要知道,“种族”话题只是一种社会文化建设,因此是主观的。一个视觉上比拉美其他社会更白的社会,但56%的人口有土著人的DNA。但是,阿根廷人,白人,印度人,黑人又是如何被定义的?
沙米斯教授认为,这个问题对球员本身来说是荒谬的,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谈论足球会使事情变得复杂。将目光投射于足球界,并以此管中窥豹地审视整个社会是一种很好的方法,但必须谨慎行事。每四年一次,国家队的构建是一个更好国家的反映和愿望,它恢复了民族身份,缝合了被严重撕裂的社会结构,重建了失去的文明。正如乔纳森·威尔逊在《卫报》上所说,阿根廷是一个在许多方面分裂的社会,因此“球队与其球迷之间渴望交流的感觉”。这些人是一个饱受打击的国家的幸存者,正如梅西和马丁内斯,他们用指甲和牙齿抓住了梦想,抓住了民众的想象力,并且让人们梦想着更英勇的事情:结束半个社会的贫困,追回腐败偷走的财富,用民主和自由填补裂痕。但第二天,无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阿根廷都将回到现实,穷人重返贫困,富人拥抱财富。用塞拉特的话说,政治对手将再次成为敌人,紧张局势将再次夺取叙事霸权。这是一个如此分裂的社会,但种族分裂在其中是最不重要的。
参考资料
1、Gino Germano,“Mass Immigration and Modernization in Argentina”,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1966,Vol.2,No.11,p.165。
2、S.Schulman,“Juan Bautista Alberdi and His Influence on Immigration Policy in the Argentine Constitution of 1853”,The Americas,1948,No。 1。
3、李善龙,曾少聪:《阿根廷移民政策的演变——兼论阿根廷中国移民的历史与特征》,载《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9年第2期,第13-14页。
4、阿根廷《经济时报》:《华盛顿邮报质问:为什么阿根廷国家队没有更多黑人运动员?》,
2022年12月10日,https://www.infobae.com/politica/2022/12/10/el-washington-post-se-pregunta-por-que-no-hay-mas-jugadores-negros-en-la-seleccion-argentina/。
5、阿根廷《经济时报》:《一件球衣的身份》,2022年12月13日,https://www.infobae.com/america/opinion/2022/12/12/la-identidad-en-una-camiseta/。
6、智利《信使报》:《“为什么阿根廷国家队没有黑人球员?”华盛顿邮报的文章引发了该国的辩论》,2022年12月13日,
https://www.emol.com/noticias/Tendencias/2022/12/13/1080907/washington-post-jugadores-negros-argentina.html。
7、阿根廷《共和国报》:《“为什么国家队没有黑人球员?”华盛顿邮报关于阿根廷》,2022年12月11日,
https://larepublica.pe/mundo/argentina/2022/12/11/argentina-por-que-no-hay-jugadores-negros-en-la-seleccion-the-washington-post-sobre-argentina-erika-denise-edwards-europa/。
8、乌拉圭:《南大西洋新闻社》:《阿根廷黑人球员:华盛顿邮报关于种族的文章》,2022年12月12日,https://es.mercopress.com/2022/12/12/los-jugadores-negros-de-argentina-un-articulo-del-wapo-sobre-la-raz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