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西索观欧亚|阿塔迅速夺权之后:“治国”考验才刚刚开始
8月15日,塔利班兵临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城下,一夜之间接管阿富汗政权,阿富汗政府总统加尼辞职并逃亡他国。塔利班近一个月以来攻城略地,通过武力更迭了阿富汗政权,比美国在2001年出兵占领这个国家都要迅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引发全球关注。
塔利班迅速取得军事胜利之后,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国家,国际社会也对塔利班此前的极端行为以及其与恐怖组织的勾连心存疑虑,阿富汗的前景仍不乐观。
塔利班士兵坐在喀布尔街头的皮卡车里
塔利班赢得快,能否坐得稳?
塔利班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席卷阿富汗,个中原因——如美军的撤退、阿富汗政府自身的腐败与能力低下、阿富汗政府军了无斗志且贪腐盛行等等,这几日已经有了很多讨论,但仍有几点值得再提一提。
首先,塔利班有强大的宣传、游说和恫吓能力。在可能有10或20名塔利班武装人员出现的地区,他们往往在当地释放虚假情报,例如“这里还有上千名塔利班战士,他们就在我们身后。他们在路上,塔利班即将占领这里,并会严惩抵抗者和他们的家人。没救了,这里已经被包围了,逃跑或投降才是最好的选择。”在类似这种虚假信息攻势和寒蝉效应影响下,独立的小型哨所、基地最先崩溃,随后是中型城市或省会城市。很多安全人员因为对喀布尔能够拯救他们缺乏信心而投降或逃跑,“恐惧”和“失落”像传染病一样促使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这条路线,所以很少有激烈的战斗,正如2014年6月足有6万多人的伊拉克安全部队在面对1500人的极端组织武装进攻时放弃摩苏尔市的情形一样。塔利班的“速度”可能不是其军事能力的反映,而更多是阿富汗政府军战斗意志崩溃的反映。
其次,阿富汗政府部队在地方上多是依靠收编地方军阀和部落民兵,而且这些地方力量之间相互掣肘,有很强的地盘意识,实际上到冲突时都是各自为战。可以说,阿富汗安全部队是典型的“散装货”,或者说是部落民兵、大小军阀和中央政府武装组成的大杂烩。塔利班尽管也不是铁板一块且在人数上远少于政府军,但却比政府军的权力更加集中,指挥系统更加紧凑,情报系统更加高效和畅通。因此,塔利班对峙政府军,看似以小博大,实则以强博弱。
最后,美国过于依赖其空中力量而造成战略失误。美国从2009年开始推动阿富汗政治和解进程,但其最大的战略失误在于减少军事压力的同时,主要是通过空袭而非真正提升阿富汗安全部队能力来弥补安全漏洞。例如,阿富汗政府从 2015年至2018年多次夺回失去的省会城市控制权,都是依靠美国空袭取得胜利。在近10年里,美国的解决方案是通过保持空袭力度,以确保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势力间脆弱的平衡,推动谈判和解进程。每当塔利班采取大规模攻势时,美国会依靠制导弹药和无人机来遏制他们,而阿富汗安全部队不需要真正战斗。随着美国在2020年初签署协议停止了对塔利班的空袭后,阿富汗安全部队根本无法独立顶住压力。
美军B52轰炸机在阿富汗上空轰炸塔利班军事目标
中国俗语有云“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目前已重返喀布尔的塔利班接下去面临的问题,恐怕要比在军事上取得胜利更难。
更大的挑战:塔利班仍面临多重难题
尽管塔利班已经占领喀布尔,但它面临更大的挑战是如何转型和国家治理难题,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个方面。
第一,能否建立真正的包容性权力架构。
塔利班从2001年被赶下台至今已经20年,这20年,塔利班被排斥在美国扶植的阿富汗政府的权力结构之外,这并不是一个包容性的权力架构。如今塔利班接管喀布尔,对过去20年被排斥、被镇压的惨痛经历记忆尤深。加之塔利班经过残酷斗争的考验,其实力已远超国内的其他政治力量。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上讲,权力对塔利班有着强烈的诱惑。塔利班目前表示“并没有垄断权力的意愿”,并希望与各方共同对话以组建一个包容性的伊斯兰政府。8月17日,联合国秘书长发言人迪雅里克对塔利班这一表态回应称,联合国需要看到阿富汗实际发生的事和塔利班的实际行动。未来塔利班究竟会怎么做,值得关注。
第二,能否大幅度调适极端意识形态。
塔利班谋求建立政教合一、普什图民族主导的伊斯兰国家,这一目标始终不会改变。长期以来,塔利班奉行激进的、保守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这是它笼络人心的有效精神资源。如果塔利班为迎合现代化、世俗化的理念而突然改变自身的意识形态,那可能引起普通民众的思维混乱,削弱社会凝聚力,并失去广袤的农村和山区的支持。与此同时,塔利班一旦让自己的意识形态变得温和、包容、现代,还可能会激怒其组织内部的保守势力,从而引起内讧和分裂。塔利班发言人哈希米18日接受路透社采访时已明确表示将在阿富汗实行伊斯兰教法,而不是民主制度,“因为这在我国没有基础”。塔利班重返喀布尔后,如何在调整政策以争取国际承认和援助与维持其意识形态之间取得平衡,是其面临的又一难题。
塔利班士兵坐在苏联T54坦克上前往喀布尔
第三,能否抛弃非法的经济基础。
塔利班掌权之初,需要大量资金来重建公共基础设施,维持官僚体系和武装力量,以及提供民生福利。巨额资金从何而来?除了合法税收和外部援助,剩余的很大一部分可能还要依赖犯罪经济,如毒品、走私、武器贩卖、绑架勒索等等。如果塔利班不能够有效整顿和规范经济秩序,就难以为重建和外部投资提供安全、可靠的环境。
第四,能否完全统合内部派别。
塔利班并非是一个高度一体化的、“政教合一”的军事组织,为了保障作战灵活性,它并没有形成垂直的指挥架构,很多团体在塔利班的旗帜下进行自主战斗,其内部偏好和诉求并不一定是同质化的。可以说,塔利班内部并不存在一个政治军事机制来指导、控制每一个单元的行动。当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其内部马上面临如何瓜分胜利果实的难题,这可能激化塔利班不同派别之间的潜在矛盾。
塔利班尝试转变形象与国际社会的担忧
1996-2001年塔利班建立的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是一个原教旨主义特征极为明显的国家,以严苛的伊斯兰教法统治国民,而在外交上奉行孤立主义,承认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合法地位的仅有巴基斯坦、卡塔尔和沙特三个国家。经过与北约国家二十年左右的斗争,如今的塔利班的形象已经有了一些变化。比如2019年多哈会议时,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代表曾就女性着装问题进行接触,当时塔利班的表态是,未来阿富汗妇女可戴头巾,无需再穿着黑色罩袍。
此外,有一些报道显示,近年来在塔利班控制的地区也出现了一些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政策,比如有部分妇女可以接受教育(但实际大概率是只能在宗教学校中接受教育)。近日,塔利班发言人沙欣在接受外媒采访时还公开表示:塔利班在重返政坛后将不会像20年前一样对国内的佛教遗迹进行破坏;并声称不会惩罚阿富汗国内那些与美国合作的人,所有交出武器并加入塔利班的军警都将受到大赦,塔利班将保障这些人的人身安全,并将其作为预备役在需要的时候重新启用。
塔利班这些口头承诺是否真的能够落实仍有待审慎观察,当今国际社会的大部分国家也确实无法单纯地将阿富汗塔利班定义为恐怖组织,而将其看作是一个原教旨宗教色彩较强的激进组织。近年来,美、俄等大国均和塔利班有公开联系,希望推动塔利班以温和的方式回归政治主流,建立包容性政权。
塔利班重掌阿富汗政权后势必重视“对外关系”,为其政权的和平过渡和国家重建争取稳定的外部环境。然而,外部对是否接纳塔利班的担忧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阿富汗塔利班能否做到与区域主要恐怖组织完全脱钩。
长期以来,塔利班与该地区的一系列恐怖组织关系复杂,与很多恐怖主义势力纠缠不清,很多塔利班成员甚至同时效力于数个组织(包括政府军和地区恐怖组织),塔利班也曾为基地组织、“哈卡尼网络”等恐怖组织提供过人员和物资支持。国际社会对塔利班最基本的要求是防止阿富汗成为恐怖组织的温床和跳板,周边国家也希望塔利班能够与国际社会展开遏制区域恐怖组织的合作。这势必要求塔利班必须明确地与该地区“伊斯兰国南亚分支(呼罗珊)”、“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基地组织等恐怖主义势力彻底决裂,甚至会要求塔利班对其内部的极端思想派别进行割席,但目前还未看到阿塔官方在这方面付诸行动的明确迹象。塔利班与恐怖主义划清界线是国际社会接纳它的底线。
其次,边境武装冲突和难民问题。
这一点与阿富汗毗邻的中亚诸国最为担心。尤其是在美军撤离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后,数千前北方联盟成员组成的政府军警携带辎重越过边境,逃至中亚的塔吉克斯坦等国。不久的将来,这些部队是否会重新回到阿富汗北部,继续支持阿富汗临时总统萨利赫在北部地区的反塔行动尚未可知,但毫无疑问,这成为了中亚各国南部边境最大的安全隐患。俄罗斯主导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作为该地区安全秩序的核心机构,高度重视阿富汗问题,近期不只与阿富汗各方密切接触洽谈,还在8月初在中亚边境地区进行了大规模军事演习,对塔利班进行威慑。
阿富汗的罂粟种植产业
最后,是阿富汗的毒品问题。
目前阿富汗是世界的罂粟种植和加工中心,全球80%以上的罂粟毒品(主要是海洛因)产自阿富汗。毒品收入占到了阿富汗国家收入的三分之一,是塔利班武装最大的资金来源。塔利班在1999年执政期间也曾推行过“罂粟禁令”,产生了一定效果,但阿富汗战争促使毒品问题死灰复燃。目前,塔利班控制下的毒品经济规模远超战前,这使其成为塔利班接管政权后需尽快解决的问题。塔利班只有尽快脱离对“毒品经济”依赖,切断跨境走私和贩运网络,颁布新的“禁毒”政策和法律,才能真正推动与周边国家的经贸与邦交关系正常化。
(王思羽,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师资博士后;文少彪,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少彪;袁勋,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