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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文字稿

@衣戈猜想:这是我的二舅,村子里曾经的天才少年;这是我的姥姥,一个每天都在跳popping的老太太。

他们在这个老屋生活,建它的时候还没美国。

二舅上小学是全校第一,上了初中还是全校第一。全市通考从农村一共收上去三份试卷,其中一份就是二舅的。有一天二舅发高烧请假回家,隔壁村的医生一天在他屁股上打了四针,二舅就成了残疾。

十几岁的二舅躺在床上,再也不想回到学校。老师们三次登门相劝,二舅闭着眼睛横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像一位断了腿的卧龙先生。

第一年二舅拒绝下床,他不知道从哪找到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疯狂地看了一年。

但二舅的腿不是伤了,而是废了,所以久病并不能成医。

于是第二年二舅扔掉了手册从床上爬了下来,呆坐在天井里观天,像一只大号的青蛙。

第三年二舅不看天了,看家里来的一个木匠干活,木匠干了三天走了。二舅跟姥爷说他看会了,求姥爷去铁匠铺给自己打做木工的工具。三年来二舅第一次走出了院门,去生产队给人做板凳,一天做两个,一个一毛钱,可以养活自己了。

如是几年,有一天二舅照常拄着拐来到生产队,队长告诉二舅:“以后不用来了,生产队没了。”

二舅问为什么,队长说:“改革开放了。”

于是二舅就开始改革开放,游走在镇上的各个村子给人做木工。有天在路上遇到了当年的那个医生,他跟二舅说,“要是在今天,我早被告倒了,得承包你一辈子。”二舅笑着骂他一句,一瘸一拐地又给人干活去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手续上的原因,二舅的残疾证怎么都办不下来,他很失望,居然拄着拐辗转去了北京,他想去天安门广场的纪念堂,说要去看看他。

二舅说改革开放很好,他也好,为什么呢?二舅说:“他公平。”

很快二舅的兜里就没剩几个钱了,他的一个堂弟在北京当兵,二舅作为军人家属住进了部队,没想到居然混得风生水起。因为二舅不爱搭讪交际,只爱干活,他不知道从哪借到了木工工具,在那个部队条件还很艰苦的年代,给士兵们默默地做了很多的柜子和桌子。哪个士兵会不喜欢这样的homie呢?

有一天二舅的堂弟去澡堂,看见一个老头和二舅正坐在一块泡澡,二舅的堂弟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那个老头是他只见过几次的一位首长,此刻正蹲在池子里给二舅搓背。

后来二舅回到村里,大家都问北京怎么样,二舅说:“北京人搓背搓得很好。”

到了两个妹妹出嫁的年纪,二舅心里很不舍,二舅有自己的表达。大姨和我妈结婚时的所有家具,每一张图纸,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玻璃,每一根装饰条,每一个螺丝,每一遍漆,都是二舅一个人完成的。

你能想象在80年代,一个山村的女孩子结婚的时候,能拥有这样的一套家具是多么梦幻的事情吗?

姥姥家这么穷,妹妹出嫁有这么一套家具,婆家也会高看一眼,也许就会更好地待自己的妹妹。你可能说我在吹牛,因为这是“上海牌”的家具。但你忘了这是我的二舅,二舅总有办法,什么牌子他都能给你贴上,你还要什么牌子?他还有天津牌、北京牌、香港牌,超豪华ok?

再后来年轻的二舅领养了刚出生的宁宁,二舅拼命地在周边做工赚钱,大部分时间都把宁宁寄养在了大姨家里,很少陪伴她。

宁宁小时候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不懂礼貌,一个被抛弃了两次的小孩,对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礼貌呢?

十年前宁宁和男朋友结婚了,20万出头的县城房子,二舅出了十几万,真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攒下来的。

二舅掏光了半辈子积蓄给宁宁买了房子,却开心得要死,这就是中国式的家长,中国式的可敬又可怜的家长,卑微的伟大着。

二舅在30岁出头的时候,迎来了说媒的高峰期,但二舅跟我说,他一直觉得他这辈子只能顾得住自己,顾不住别人了,所以从来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二舅说谎了,当时有一个隔壁村的女人,有老公还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二人的关系突然变得非常的熟络,并很快变得过于熟络。她经常来二舅家串门,二舅也经常去找她,即便是她老公在的时候。

两个孩子也很喜欢二舅,再后来,她开始作为二舅家的正式一员,出席家族的一切红白喜事,并对二舅体贴入微,把他乱糟糟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二舅做工回来能吃上一碗热饭,顺手把今天结的钱递给她。

就这样好多年过去了,她却并没有离婚,二舅的四个兄妹从一开始的全力支持,转而怀疑这个女人只是图二舅的那一点钱而强烈反对。

而还在上小学的宁宁则喊那个女人“老狐狸”,喊自己班里的她的女儿“小狐狸”,老实的二舅进退失据,不知所措。

再后来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死在了外地的一个工棚,煤气中毒,二舅也终生未婚。这段感情的细节我理解不了,大姨也都记不清了,二舅则是不愿意讲。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既不是今日时兴的仙人跳,也不是那个年月的拉帮套。那时候爱情来过没有呢?

几十年过去了,故人故事无疾而终,到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了一笔烂账,烂在了二舅一个人的心里。流了血,又长了痂,不能撕,一撕就会带下皮肉。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十年,乏善可陈。是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转眼姥姥已经八十八岁了。

现在农村的人工成本也越来越高,二舅正是挣钱的好时候。他很想为自己多挣一点养老钱,将来就不用拖累宁宁。

但是姥姥现在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是很想活了,有一次甚至已经把绳子挂到了门框上。中国人老说“生老病死”,生死之间何苦还要再隔上个“老病”呢?

这可不是上天的不仁,而是怜悯。不然我们每个人都在七八十岁,却还康健力壮之年去世,那对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留恋呢?那不是更加的痛苦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病”是“生死”之间的必要演习。

所以在几年前二舅出门的时候,就开始把姥姥放到车上。去别人家做木工活的时候,就把姥姥放到身边的小板凳上。

66岁老汉随身携带88岁老母,这个6688组合简直是酷得要死。

这几年二舅木工活也不做了,全职照顾姥姥。早上给姥姥洗脸,晚上给姥姥洗脚,下午逼姥姥锻炼。

姥姥每走二十步就得坐下歇十秒,二舅每走二十步就会落后姥姥三米,赶上这三米正好需要十秒,接着走。

这么默契的走位配合,我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乔丹和皮蓬身上。乔丹喜欢给皮蓬送超跑,二舅喜欢给姥姥拽面条,再浇上点西红柿炒鸡蛋。嗯,好吃的。

二舅从小对宁宁没有什么教育可言,今天的宁宁却成为了村里最孝顺的孩子。可见让小孩将来孝顺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默默地孝顺自己的父母。小孩是小,不是瞎。

其实很难把二舅定义为一个木匠。我在家这三天的时间里,他给村里人修好了一个插线板、一个燃气灶、一盏床头灯、一辆玩具车、一个镢头、一个洗衣机、一个水龙头。

回来的路上被另一个婶子拦住,修好了她家的门锁。还没进家门,又被另一个老头叫到家里,说电磁炉坏了。二舅到他家发现,是他的插线板的电源忘了打开。可怜的老头。回到家又修好了一个奶奶的老人机和收音机。

姥姥有胃病,他就给姥姥针灸。人家嫌门楼上光秃秃的木头不好看,二舅就自己设计好了,给人画上去。山顶修了座庙,所有的龙都是二舅雕的。

村里没有神婆,二舅就成了算命师。当然了,签子是自己做的,竹筒是自己做的,本子是自己做的,卦是自己抄来的。

他甚至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做一把二胡。木头做胡身,电话线铜芯做弦,竹子做弓杆,钓鱼线做弓毛。我们这没有蟒蛇,他就上山抓了几条双斑锦拼成一张琴皮。你看,二舅总有办法。

很想给你们看看那把有模有样的二胡,可惜十几年前姥姥让我的傻子弟弟拿二胡当锄头玩,给玩坏了。

这个村子里有的一切农具、家具、电器、车辆,二舅不会修的只有三样:智能手机、汽车和电脑。因为这些东西二舅也没有。不过现在智能手机也有了,宁宁买的,等他拆上几次也就会修了。

夜深了,二舅家的灯还亮着,又给谁家修东西了。

听见锣声和鞭炮声了吗?不是村里有人结婚,而是年轻人都走了之后,野猪回来了,吓唬野猪呢。

村里就剩下几百个老头老太太了。如果有什么东西坏了,送维修店去修,先别说得花钱,如果到镇上是30里山路,如果坐客车去县城,下了车他们是连北都找不到的。

二舅总说他能顾得住自己就不错了,他其实顾住了整个村子。村里人都开玩笑叫他歪子,但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我们爱这个歪子,我们离不开这个歪子。

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舅正是十八九岁。如果不是当年发烧后的那四针,二舅可能已经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工程师。

单位分的房子、国家发的退休金,悠游自适,颐养天年。隔壁村一个老头就是这样嘛,当年学习还没二舅好呢。如果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啊。二舅一定会成为汪曾祺笔下,父亲汪菊生那样充满闲情野趣的老顽童。

看着眼前的二舅,总让我想起电影《棋王》里的台词:“他这种奇才啊,只不过是生不逢时。他应该受国家的栽培,名扬天下才对,不应该弄到这么落魄可怜。”

太遗憾了,真的是太遗憾了。

我问二舅有没有这么想过,他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态让二舅成为了村里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刚刚,我们村的“树先生”。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我北漂九年,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风,反倒是从二舅这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他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

今天二舅还在走着自己的人生路,这条长长的路最终会通往何处呢?

二舅的床下有一个几十年前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他摘抄的一句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是的,这条人生路最后通向的一定是胜利。

《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文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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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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