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社会新闻 > 正文

被审判的“十佳班主任”:当20余名被性侵的男孩们不再沉默

原标题:被审判的“十佳班主任”:当20余名被性侵的男孩们不再沉默

来源:九派新闻

高考前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刘俊勇的枕头下一直藏着一把刀。他想等自己做好心理准备,然后用这把刀了结自己。

常常,他坐在自习桌前,那个晚上的记忆就像电影片段,毫无征兆地闪进脑子,挤跑了习题册上的氧化铝、硫酸铜、化学方程式,刘俊勇放下笔,颤抖、恐惧、头皮发麻。

2016年10月,他的班主任梁岗以制作ppt的名义带他回了家,并对他施行猥亵。但由于忌惮对方的班主任和化学老师身份,刘俊勇一直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一直到2020年4月30日,已升入大三的他在网上看到梁岗被举报。

那是一封长达一万五千多字的公开举报信。信里,毕业于不同学校、身处不同年龄段的男孩们站到了一起、愤怒地撕开伤口、控诉他们曾经共同的化学老师——梁岗的猥亵与性侵行为。10余年的横跨中,被统计出来的受害男孩们超过 20余人。

曾经,由于失衡的师生权力关系、未到位的性别教育与社会对于同性性侵的禁忌,男孩们长期处于失语状态。他们各自长大,工作、留学、考研、娶妻生子,却将青春期里那个“羞耻”的秘密同时埋在心底。

集结起来举报并报警后,昔日的明星教师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成都市成华区检察院提起公诉。这成为中国首例男性教师大面积猥亵14周岁以上男性学生进入重大司法程序的案件。

去年11月12日,一审开庭,检方认为应对其从重判处。今年8月,男孩们再次收到通知——再次开庭即将于8月17日上午、在成都市成华区法院举行。

10个月前,刘俊勇曾作为唯一一名出庭的被害人,在法庭上与梁岗当庭对质。而这一次,其他几名被害男孩也将从各地赶来成都,同刘俊勇一起见证梁岗“被审判的时刻”。

梁岗其人▲图源网络

梁岗其人▲图源网络

同学们的“岗哥”、“梁老”

班主任梁岗,曾是15岁的刘俊勇发自内心崇拜的人。

2014年秋天,刘俊勇考入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这所竹林掩映、人才荟萃的“千年名校”,曾满含他对高中生活的向往。

他还记得梁岗在班会上介绍自己:他出身于宜宾某县城,大学读了二本,却一直没有停止个人奋斗——工作后,他在宜宾三中做到了德育处主任,之后还应聘来了成都最好的高中之一。

此外,他还曾是《班主任》杂志的封面人物,陆续获得“全国十佳班主任”、“四川最具风采班主任”等称号。这在当时的刘俊勇眼中,是“富有传奇性的经历”。

更让刘俊勇崇拜的,是梁岗“多元化的成功”——以前遇见的老师,都只在自己所教的学科领域有所成就,而梁不一样,除了平时教化学,还是学校有名的心理老师。

“全校同学都知道,如果心理出现什么问题,就去化学办公室找梁老师。”同班同学张开回忆,“那时,因为有了梁岗,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都形同虚设。”

张开说,下午第一节课前,梁岗常给班里同学开班会,讲心理学、讲《周易》、讲自己游历全国各地的见闻——他常常受邀去外地开讲座,为全国各地的老师传授做班主任的经验。

刘俊勇一直记得老师说,“人其实可以一边追求理想,顺便把钱给挣了。”他羡慕老师的潇洒。

石室中学2019届学生肖凯还记得,梁老师说自己每年都会在开讲座的城市中,挑一个适合看星星的地方,看一晚星空。“这对于每天埋在书本里的高中生来说,有种‘致命’的浪漫。”肖凯回忆。在他们那一届,还有人受到梁岗的影响,高考后去了师范大学,读心理系。

在刘俊勇和张开的的班里,男生们叫自己“‘梁’山好汉”,女生们叫自己“红色‘梁’子军”,而梁岗是他们的“岗哥”、“梁老”。

张开印象中,岗哥比其他班主任更常开展班级活动,与同学们的相处也亲切幽默。有时,梁岗在路上看见熟悉的男同学,会开玩笑似地捏一下他们的腰、或者掐一下屁股。

梁岗的办公桌上摆着和妻子的合影。同学们都知道,梁老师有个在宜宾老家的妻子,梁岗也常与学生分享自己的情感故事。刘俊勇记得,梁岗曾说自己与妻子的恋爱非常柏拉图式,相恋了半年才第一次牵手。

那时的他们没有想过,结婚七、八年的老师一直没有孩子,是否有什么不对。

梁老师的“小灶”

升入高二,刘俊勇、张开班上的乔美注意到,晚自习第三节课,班里时常有男生的座位空着。

第二天他们回来时,会说自己被梁老师带出了学校,吃了火锅、串串或烤鱼,有的还和梁老师看了电影。乔美很不服气:“梁老师怎么总是给男生开小灶。”

只有被带走过的男生知道,被梁老师“开小灶”意味着什么。

2016年10月的一个晚自习,梁岗找到身为班干部的刘俊勇帮忙制作ppt。天色渐晚,他提议让刘俊勇和他回家,方便继续工作。利用班主任身份,梁岗给生活老师打了电话,为住校的刘俊勇打通了出校条件。

梁岗在成都万科魅力之城的公寓有三个房间,其中两间的床上都堆满了杂物。到家后,梁岗安排刘俊勇洗澡,而后让他和自己一起、挤在次卧的床上。

入夜,刘俊勇感到一只手滑进自己的被子,对他进行抚摸、环抱,他大脑一片空白,本能让他立即推开那只手。那手再次探入,刘俊勇再次推开,然后,他将自己死死地裹进被子里。

“性侵害。”一个本不在自己词汇体系中的名词闯进他的脑中。“只觉得应该是性侵害我,但我从未听说过有男性被性侵害的案例,所以也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什么。”一整晚,刘俊勇紧紧地码住床边,不敢入睡。

第二天早上7点半,梁岗和刘俊勇共同返回学校。20分钟的车程,二人静默无言。

同为班干部的张开也有过类似经历。他回忆,高二那年的一个晚上,自己被梁岗带出学校吃了烧烤,然后被梁岗带回家。

因为没有换洗衣物,张开本不想洗澡,梁岗旋即从柜子里抽出一盒一次性内裤,执意将张开赶去了浴室。后来回想起来,张开才意识到不对,“他为什么会在家里常备这个?”

浴室里,梁岗的突然闯入,令张开手足无措。梁岗说,自己刚刚做了手术,手难以伸到后背,想请张开帮自己搓背。搓完背后,梁岗又用手触碰了张开的私处,说是教他清洗。

“当时我蛮别扭的,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张开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猥亵,他觉得,或许梁老师是想对自己进行性教育。“因为我们在学校没有接受过性教育,而梁老师在我心目中又一直很厉害、很会从心理层面教育学生,我以为这可能是他独特的性教育方式。”

张开终究没有等到梁老师的“性教育”课堂。洗过澡后,他和梁老师躺在一张床上,一整晚都在不停抬腿,以试图“绷开”梁老师不安分的手。

他甚至不敢用自己的手去掰开那只手。

沉默的少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刘俊勇觉得自己“脏”了。他开始嫌弃自己,洗澡时,他比以往更长时间地刷洗自己。

忌于对方的班主任身份,刘俊勇未曾撕破脸。同学们问起时,他只说梁老师带自己吃了夜宵。刘俊勇将秘密锁在心口,没人知道他心中的撕裂,“求学辛苦,班主任就是全部世界,不信任他,我还能信任谁呢?”

张开一直为梁岗找借口——或许老师只是想对高中男生进行性教育。“当时我们太年轻了,从不把社会想得险恶,更不会把已婚男老师同‘猥亵男学生’联系到一起。”

他见过梁岗的妻子,在数学老师的婚宴上。在张开印象中,师娘话不多,却爱笑,梁岗坐在她身旁忙前忙后、不停夹菜。校长来祝酒时还调侃:“对老婆就是要像梁岗这么好!”众人哄笑。张开从师娘的笑里,看见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梁岗的QQ头像是与妻子牵手的照片▲图/受访者供图

梁岗的QQ头像是与妻子牵手的照片▲图/受访者供图

在学校时,张开还是像往常一样,聆听岗哥的化学课和心理班会、帮岗哥完成班干部工作,只是当梁岗再提出要带他出学校时,他近乎本能地推脱——有时,他谎称不舒服;有时,他打电话给爸爸叫他接自己回家,只说今天不想住校了,不言其他。

张开从不将真正的原因和梁岗说开。“毕竟,他还是我尊敬的老师,我们还要相处很久。如果说开了,总觉得很别扭、很羞耻。”

张开也有推脱失败的时候。那天,他被发现在教室里玩手机,梁岗严厉地训斥了他,还撤了他的班干部职位。晚自习,梁岗将张开带回教职工宿舍批评教育,然后说时间晚了、学生宿舍关门了,让张开在此住下。

这一次,张开没有脱逃。二人挤在梁岗的单人床上,不久前的那场梦魇再次重演。

乔美也注意到,“基本上有男生犯了大错后,这个男生不出几天就会被梁岗带走。”

慢慢地,同学们习惯了梁老师和这些男同学的亲密。“那些被带走的男生成绩都很好,梁老师也许是真的很喜欢他们吧。”乔美想,“不给女生开‘小灶’,也许是出于避嫌,也能理解。”

乔美回忆,有时,梁岗会在晚自习第二节课时来到班里,点一个男生的头,“跟我来一趟。”待梁岗走出教室后,同学们会对收拾书包的男生起哄,“梁老师又要给你开小灶啦。”有的男生沉默不语,有的,甚至迎合着做出一个得意的表情。

几个女同学私下还给男生们起了外号:最常被带走的两位,是“皇后娘娘”,其他的几位是“贵人”,她们喜欢在课间调侃,“今天梁老师又翻了谁的牌子呢?”

乔美很久以后才知道,她们的玩笑话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谶语。

张开从不跟着起哄,他知道跟梁老师回家会发生怎样“别扭”的事。一次放假前夕,班里一个男生打算搭梁老师的车去宜宾,中途会过夜一晚,张开对他劝阻再三,没说理由,只是不停重复:“别去。”

张开也曾找到刘俊勇,想知道他是否也曾被梁老师“动手动脚”。两个少年小心翼翼,彼此试探了两三句话的来回,便都缄默不言。“他不说,我就也不好意思先说。这么羞耻的事,太难开口了。”

联名举报信

整整4年,刘俊勇将秘密守口如瓶,直到2020年4月30日,已升入大三的他在网上看到一封联名举报信。信中,12名梁岗曾经的学生陈述了他们被性侵的经历。其中4人是刘俊勇石室中学的校友,还有8位学长来自宜宾三中——梁岗2012年8月以前任教了9年的学校。

“梁岗真的,不是个人,畜生啊这是。”读罢,刘俊勇不仅为自己的经历羞愤,更因知道了那么多同学的受害故事而愤怒。

举报信的组织者杨洋是石室中学2013届毕业生,也是刘俊勇的学长。2016年春天,他在升入大学后遭遇了梁的侵害。

那时,梁岗来苏州开办讲座,发微信给在苏州读书的杨洋,说一起吃个饭。杨洋向来感激梁岗对自己化学成绩的“再造之恩”,便欣然赴约。

二人吃完羊肉汤已是几近凌晨,在梁岗的提议下,他留宿在梁岗的酒店叙旧。和所有受害男孩一样,杨洋没有想过,两个男人睡在一起会出什么意外。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下半身触碰——那是一双“湿乎乎的大胖手”,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那双手却继续抓着他的手,伸进了另一个湿乎乎的地方。

“这不是梦。”杨洋意识到,那里是梁老师的内裤。

杨洋用力把老师推出,后半夜一直压紧被子。迷迷糊糊间,他又感到梁老师钻进了被子里,“像狗一样趴在我的下半身,用头和脸不停摩擦我下半身。”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自己曾经无比敬重、曾把自己从化学只考30分送到优秀大学的老师,同眼前这个“魔鬼”联系到一起。

伴随着无地自容、羞愤难当,杨洋觉得自己的价值观也一并碎裂了。第二天的晨光刚刚照进酒店窗子时,他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后来,他一直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激烈反抗,或者打开灯和梁岗面对面对质。“从理性角度,我已经毕业,不必再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但从人伦的角度,对方是老师,我们从小被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惮以恶意揣测老师呢?”

回到学校后,杨洋有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吃不下去饭,因为吃饭就要用到手,可他的手还残留着被梁岗拉进内裤的触感。“那种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我直到现在想起都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一度,杨洋觉得逃避是缓解痛苦的最有效方式。可他越强迫自己忘掉,记忆越欲盖弥彰。那个学期,他精神涣散,期末考试挂了四门。“那时一直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事,也不知道它犯法。害怕别人不理解,更怕受人嘲笑,我一直不敢说出来。”

直到2019年年底,杨洋才在同学聚会上得知,自己或许并非唯一被梁岗侵害过的学生。杨洋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当年我第一时间就勇敢站出来,是不是就有更少的同学遭受侵害了?”

那次回去,杨洋写下了自己的经历,分别给石室中学校长、成都市教育局和四川省教育厅发了邮件,控诉梁岗的行为。三、四个月的时间等下来,无人回复。

去年3月4日,杨洋在石室中学的贴吧发帖《北湖校区梁岗老师性骚扰男学生》,意图提醒学弟学妹“不要太相信任何人”。他没想到的是,发帖后一个月,断断续续有近30人通过回帖或私信,说自己也曾是梁岗的学生,有过类似的经历。

还有一些宜宾三中的学长辗转联系到他。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学长从16岁开始,持续多年地遭受梁岗实质性的强奸行为,地点跨越了梁岗的家、办公室和学校心理辅导室。

他告诉杨洋,这段经历对他的两性相处能力造成了极大的障碍,他觉得对不起女朋友。一直到现在,每当他和女朋友躺在床上时,心里总还想到梁岗。

杨洋问他,“为什么你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还是会反复多次答应他?”

对方告诉他,“那是老师啊,上学时老师就是上级、就是权威,你没有办法对那个一手遮天的人物说‘不’。”

了解到大家与自己类似、甚至更严重的遭遇后,杨洋铁下心来维权。4月26日,他为受害的同学们建了一个群,鼓励大家把受害的经历写出来。他告诉大家:“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博眼球,也不是为了让梁岗身败名裂,而是为了阻止他再去伤害更多同学。”

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站出来。有人告诉杨洋,自己在体制内工作,尽管很想帮忙,却不敢卷入“麻烦”;有人在四川教育系统工作,因忌惮梁岗老师在教育界的势力、也不敢动声;还有人说,自己已有老婆孩子,过去的伤痛只想自己承担,不想家人受到牵连。

对那个宜宾三中的学长,杨洋劝了很久,他终于同意将经历写下来。可过了一会,他又说不写了,“实在痛苦得写不下去。”后来经由同意,杨洋代写了他的自述。

“零星之火,亦可燎原”

12个年龄段迥异的男孩子以自述串起的举报信一经发布,在网络上引起大量关注。

男孩子们在社交媒体上分别注册了账号,头像是一簇在黑夜中燃烧的火花。他们在文章中写,“我们太渺小了,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是黑夜里的零星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燃起来,但似乎随时都能被信手扑灭。幸好,我们现在已经凝聚在了一起。零星之火,亦可燎原。我们再也不怕那句‘算了就这样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刘俊勇受到鼓励,决定将尘封多年的秘密坦白。5月2日,他选择走进派出所报案,报案当天晚上回家,父母第一次了解到儿子的心事。母亲听说后哭了很久,父亲则严肃地讲了很多道理:“人生要经历的伤有很多,你要自己走出来,慢慢忘了这件事。”

在组织受害同学维权的过程中,杨洋收到了很多鼓励,也给出了很多鼓励。四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坦荡地面对这件事了,不再觉得“说出口”是件羞耻的事。

决定报案前,杨洋也和父母袒露了此事,还特意拉上还在读初中的妹妹在侧旁听。

张开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站出来。维权行动轰轰烈烈时,曾有一位同年级的受害者联系到他,他还是没有袒露自己的经历。“如果没有那件事,我毕业后会和他好好相处。现在,我依然感激他对我在学习上的帮助,但不想再和他有瓜葛了。”

张开说,自己一直在舆论上默默支持男生们——在社交媒体上转发、在班级群和同学们讨论、在网上和质疑的声音辩驳。

他记得,举报信发布后,班里一个向来崇拜梁岗的女生情绪有些崩溃,她在班级群和QQ空间连续@梁岗,让梁岗说清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第一次这么不愿‘吃瓜’。”

她没能等到梁老师的回应,却在QQ空间的访客记录中看到了他。那天以后,同学们发现,梁岗将自己的QQ空间上了锁。

不知什么时候,班群的名字从“岗哥岗班自助联盟”变成了“石室中学2017届11班”。

梁岗不是不在线。举报信发布后的第3个小时,他在QQ上找到杨洋,问了句“在吗?”,杨洋两周后才看到消息,“我想他当时应该是想和我私了。”

另一名宜宾三中毕业的被害人林行也在那晚接到了梁岗的电话。在电话中,林行的四川口音声音颤抖:“你晓不晓得你对我造成了好大的伤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你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你为啥子这样做?”

梁岗在电话那头回应,“对不起,我晓得。但我告诉你有部分不是真的。”他的语调近乎哀求,“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背后是哪个在策划?我需要对话。”

“你不需要跟任何人对话,你需要的是跟你自己内心里的那头狼对话。”林行说。

消失的班主任

其实,早在2018年11月2日,梁岗就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区分局刑事拘留。当时有两名同学报了警、举报其猥亵行为。

其中一位报警同学丁路光是乔美的同届好友,案发时,他们已高中毕业。后来乔美才听说,他在大二时被梁岗邀约吃饭,随后跟其回到家中、遭遇了猥亵。

当天下午,丁路光便在爸妈和女朋友的鼓励下报了警。在举报信的自述中他写,自己在警方和爸爸的帮助下,通过微信套出了梁岗的话,“不该在晚上对你乱摸,我也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伤害。”

2018年11月29日,梁岗被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分局取保候审。

当时在梁岗班里读高二的肖凯还记得班主任离开学校的场景:“11月我们刚开完运动会,他就气哄哄地离开了学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连我们班都没有带完。”肖凯只觉得突然:“他办公室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收,是后来其他人帮忙带走的。”

当时,同学们都以为,梁老师是因为升迁的事,和学校闹了矛盾才走的。

 2016年,梁岗为开学第一天的同学们举办开班仪式▲图/受访者供图

2016年,梁岗为开学第一天的同学们举办开班仪式▲图/受访者供图

在成都石室中学北湖校区和四川省宜宾市第三中学的官网上,作为曾任教师,梁岗在两所学校存在过的痕迹被完全抹去了。记者曾多次联系两所学校、四川省教育厅和成都市教育局,均拒绝采访。

取保候审一年期满后的2019年11月28日,检察院作出继续取保候审的决定,并于2020年1月20日作出不起诉决定。

2020年1月20日成华区检察院出具的《不起诉理由说明书》上记录,梁岗为寻求精神刺激,违背他人意志强制猥亵他人,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之规定,应当构成强制猥亵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但由于他到案后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系坦白,可以从轻处罚;自愿认罪认罚,可以依法从宽处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十七条的规定,不需要判处刑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七十七条第二款的规定,决定对梁岗不起诉。

此后,不再是班主任的梁岗依然活跃在教育机构,去往全国各地,为当地班主任开办讲座、传授教育经验。据网络可查的广告信息:2019年3月,他在青岛市第一中学作为主讲人,参与了“全国中小学德育创新与班主任名家论坛”;2019年5月,他在四川省莱西实验中学为400多名教师做了《创建生命在场的幸福教室》专题报告……

一家多次为梁岗操办班主任培训课程的机构名为“笃行教育”。在宣传语中,这家机构这样介绍自己:“致力于培育既有实战能力、又有较高师德水平的智慧型班主任。”

那时,梁岗还在个人教育公众号上撰文回顾自己的教师生涯。他说,自己从小就有对教师职业的向往,高考时的所有志愿都填报了教师职业。他还说,虽然现在不当班主任了,但自己常常怀念做班主任的日子,“这份略带浪漫的教育梦想,让我能抵挡住尘世的世俗与浮华。”

在公开发表的自述文章中,梁岗曾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品论治学的三种境界描述自己做班主任的感悟;他也曾巧用心理学原理、以几个关键词还原出学生早恋的秘密。

公众号上,他还曾为妻子庆祝生日,称要以自己创作的诗歌作为生日礼物、抒发和爱人两地分居带来的苦思:

“我和你,终于走入了彼此的生命,无色透明的世界,刹那间,成为了血红……执子之手,我是你最痴情的新郎;与之偕老,我是你最忠诚的情郎。”

直到后来警方与司法介入了梁岗涉嫌猥亵一案,有知情人士透露,梁岗的妻子还笃定地维护丈夫,“真心实意”地认为他受到了学生们的污蔑。

更严重、更隐秘的伤害

一直到2020年4月举报信发布后,有越来越多曾经的受害者找到杨洋,并在他的鼓励下走进派出所报案。

5月6日,梁岗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区分局监视居住,同月22日,成都市成华区检察院批准逮捕,并由成华分局执行逮捕。7月22日,警方向成华区检察院移送起诉。

起诉书上指控,被告人梁岗在2016年至2018年期间,对7名被害人实施了猥亵。其中6人毕业于石室中学,1人毕业于宜宾三中。唯一一名被猥亵时在梁岗任教班级就读的,是刘俊勇,当时还不满18岁。

当时,被害人代理律师万淼焱曾向记者解释,起诉书中只有7名被害人、而非站出来的20多名男生的原因,是刑法溯及力的限制——此前,刑法对强制猥亵罪犯罪对象的概括只包括妇女和不满14周岁的儿童,直到2015年11月1日,新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九)》才对刑法第 237条强制猥亵妇女、儿童罪做了修改,将“强制猥亵妇女”扩大为“强制猥亵他人”,使强制猥亵罪的犯罪对象也包括了14周岁以上的男性。因此,只有梁岗2015年后对男孩们施行的猥亵行为可被认定为作案事实。

起诉书中,梁岗的作案地点遍布成都、宜宾、天津、广东、东北等多地,这些发生在四川省之外的犯罪事实“套路”相似——皆为梁岗利用去往全国各地授课的机会,以叙旧名义邀请在当地读书的学生共进晚餐、而后入住同一酒店房间、并实施猥亵。

在起诉书以及联名举报信中,被害同学对梁岗猥亵行为的指控多为对性器官的强制抚摸。“几乎所有被害同学在向警方和外部陈述自己的经历和所受伤害时,都比自己真实经历的要轻。” 2020年11月,被害人代理律师万淼焱曾向武汉晨报记者透露,自己在和被害男生取证的过程发现,一部分同学遭受了插入性的强奸行为。

曾为其中10名被害男孩做过心理测试的、深圳春风心理应激干预中心的隋双戈博士也发现了类似的强奸行为,“在男孩们的描述中,不少男孩倾向于弱化自己的真实遭遇。”

然而,现行刑法对于强奸罪的定义中,被害人的范围还只局限于“妇女”和“不满14周岁的幼女”。“尽管梁岗曾与部分男性学生发生插入式强奸行为,法律仍无法将其以强奸罪定罪。”律师说。

在那份心理评估中,隋双戈团队得出结论:10名男孩中,有1人存在重度抑郁,5人存在轻度抑郁;最严重时,有8人存在明显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而即使是在症状有所缓解的近一个月,仍有7人存在明显的PTSD症状。

对此,隋双戈解释:“通常,我们认为女性在受到性侵害后所受的伤害很大,然而现已有研究数据表明,男性在受到性侵害后的应激反应是高于女性的,它们更严重、也隐秘。”

“我尊敬过他,我崇拜过他,我感激过他,我也恨过他。”

2020年11月12日,成华区法院的一审法庭上,刘俊勇见到了阔别的“恩师”——梁岗带着手铐,缓缓走了进来。

“这个我恨了四年多的人,终于要接受法律审判了。”他觉得自己等这一刻等了好久。

彼时身在国外求学的杨洋也收到了法院的传票,却未被允许远程出庭。他将本打算在法庭上和梁岗对簿公堂的话整理成文字,请律师带到了法庭。8条质问后,他附上了自己对梁岗复杂的感情:“我尊敬过他,我崇拜过他,我感激过他,我也恨过他。”

一审法庭上,刘俊勇全程一直盯着梁岗的眼睛,但梁岗自始至终没敢直视刘俊勇。他回忆,梁岗说了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家庭、对不起教育系统,可就是没有对自己说一个道歉。

刘俊勇记得,那次庭审中,梁岗坚称自己无罪。他将联名举报信描述成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构陷”,由宜宾三中嫉妒他的前同事策划。他还说,组织者杨洋是个虚构的人物。

对于梁岗曾在讯问中承认了犯罪事实的三位同学,他虽承认了自己对他们的猥亵行为,却称是男同学主动向他挑起性话题,他受到了勾引才引发猥亵行为。

那次,刘俊勇盯着梁岗的眼睛驳斥了他:“我们联合在一起,寻找专业人士的帮助,只是想依法追究你的责任。我们是弱势的学生,单打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们没有所谓的幕后人,只有受害者和志愿者们之间惺惺相惜、互尽绵薄之力。”

一审庭审,原告代理律师要求对梁岗顶格判处15年有期徒刑,检方认为应对其从重判处。

庭审结束后,律师注意到那个刚刚那个敢于直视梁岗、发言不卑不亢的少年,突然没有绷住,放声大哭。一名在场的男法警想用肢体安慰他,却笨笨地不知如何做,只好用手摩挲刘俊勇的头:“你好勇敢的。”

直到现在,乔美她们还不知道,那个曾经故作开朗的同学、梁岗老师的“爱徒”,会勇敢地现身在法庭上,就像她们一直不知道他的秘密与创伤。

而刘俊勇在揭开伤口并勇敢上庭后,开始学会了与自己和解。当秘密不再是“说不出口”的事,当“羞耻的行径”被严肃地定义为某种罪名,他终于能将心里的那把“刀子”放下了。

杨洋也觉得,在组织了维权行动、并实名控诉后,自己心态上变得更坦荡,他越来越笃定一件事——那不是自己的错。一审结束后,他选择在网上公开真实姓名,在朋友圈中他写,“拥抱新的自由”。

等待的这10个月中,刘俊勇的心情逐渐趋于平静。他常常想象梁岗在看守所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监狱与看守所的日子哪个更难过?他会忏悔吗?不,他也许只关心自己会被判多久。面对最终的裁决时,他脸上的表情会是慌张吗?还是后悔?

他即将亲眼见到答案。

高中的班会上,梁岗常常教育学生:种下一颗什么样的种子,就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他告诉大家,要相信种子,相信岁月。“现在,他终于要为自己当初种下的种子付出代价了。”张开说。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刘俊勇、张开、乔美、肖凯、丁路光为化名)

责任编辑:武晓东 SN241

共享单车坐垫被插针,哈啰出行:强烈谴责,已安排人员排查 长沙一中学教师被指猥亵女学生 承认有不轨行为有违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