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完美家庭”的生死劫:妻子、儿子遭碎尸,丈夫狱中喊冤19年
对于水钢的杀人碎尸案,小城里众说纷纭
凤池路隧道是六盘水市区通往水钢炼铁厂的唯一通道。
通过长长的隧道,水钢炼铁厂就隐匿在群山之中。对于六盘水市而言,水钢炼铁厂是个独立而隐秘的存在,如果到了秋冬多雾的时候,只能看到绿得发黑的森林中一根根竖起的烟囱、铁架,在气温常年保持在17度左右的“凉都”,这里的气氛似乎更加冷峻。
六盘水的人们至今仍然记得19年前水钢的那场碎尸杀人案,炼铁厂铸铁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李玉前被指控杀害妻子谢初明和3岁半的儿子。
水钢炼铁厂隐匿在郊外的群山中。摄影/陈丽媛
事发后的第8天,警方的技术人员在李玉前家卧室门边的墙上提取了四枚血指纹,鉴定结果为——血指纹为孟瑞红左手遗留。
孟瑞红和李玉前、谢初明三人的感情纠葛就此公开。在随后的调查中,孟瑞红称其“协助李玉前分尸抛尸”,而李玉前则在2001年9月10日的庭审中当庭翻供称自己没有杀人,凶手是孟瑞红。
作案工具、分尸工具、尸体均不见踪影,一场消踪匿迹的分尸案嫌疑人锁定为李玉前和孟瑞红。
30分钟
周惠和龚定军夫妇是案发当晚的两位核心证人。
2001年3月19日晚,周惠、龚定军和往常一样去李玉前家做客。他们到达的时候,李玉前夫妇正在隔壁李平家吃饭。
这是水钢年轻人中的常态,关系要好的朋友们总是凑在一起吃饭、喝酒、“吹牛”。龚定军记得,“(关系好的朋友)基本上今天在我家吃,明天就在他家吃,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四人聚到李玉前家之后,李玉前倒了一杯啤酒,就和龚定军一起玩起了客厅门边的飞镖。谢初明泡了一盆腊肉。“腊肉不能放太久,她想洗好放在冰箱里。”周惠一边和谢初明的儿子李明昊玩,一边和她聊天。
李玉前家的大门正对卧室门,斜对着客厅门。摄影/陈丽媛
聚会被一个电话打断。李玉前一位水钢的朋友叫他出来一起吃烙锅,李玉前叫上了龚定军。怀孕两个月的周惠和谢初明母子则被留在家中。
周惠记得两个男人出门后,谢初明跟她聊了很久的孟瑞红,“她说孟瑞红跟踪她,一直跟踪她。”
谢初明的不安是有征兆的。在此之前,谢初明越来越多的和周惠谈起孟瑞红——那个李玉前所在车间的女工。谢初明告诉周惠,一个叫孟瑞红的女人去李玉前家找他,砸他家玻璃,用她儿子骑的铁架玩具车打李玉前。
“谢初明打电话给孟瑞红说,‘你还是个姑娘,我们是有家庭的,不要纠缠了’。”沟通没有作用,孟瑞红依旧经常出现在谢初明家楼下,或者其他接近谢初明的地方。
等待龚定军的周惠在离开谢初明家的时候看了一眼电视机上摆放的小闹钟,时间是10点30分。两个月的身孕让她不适,她决定自己先回家,于是跟正在给李明昊洗脚的谢初明道别。
龚定军证言的核心时间定格在11点。
夜宵即将结束的时候,李玉前的电话响了,“是跟他一样的领导层喊他去玩儿。”龚定军觉得不方便,就去李玉前家接周惠了。
这一次,他感到异常反常。以往龚定军敲门,一般只需要一声谢初明就会开门。李玉前家的卧室门正对大门,家中一室一厅、面积只有五六十平。而在案发当晚,无论是他敲门、还是喊人,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就像没有人一样”。
反常之下,龚定军下楼用不远处烟酒亭的公共电话打给李玉前家。李玉前当时是厂里的中层领导,是为数不多家里安装电话的人,客厅的电话之外,卧室的床头还装有分机。
无人接听。此时,龚定军看到公共电话上的电子屏显示时间为11点左右。
急忙回到家,看到周慧,龚定军还在念叨,“怪事了,我去接你,李玉前家敲门没人应。”心底的疑惑又浮现了起来。
背篓和2号高炉
杨焕木的证言给3月19日晚的30分钟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杨焕木是水钢的电工。他住在职工单身宿舍301,是孟瑞红回304宿舍的必经之路。
调查笔录中,杨焕木提供证言称,当晚他在加班做报表。他记不得是3月19日还是20日,但他在凌晨看到孟瑞红多次往返李玉前家,并背着背篓出入304宿舍。
杨焕木回忆,大约凌晨1点,他听到有人打开了一楼的防盗门,走到三楼。杨焕木从窗户看到是304房间的灯亮了,大约十分钟后,这个人走了出去,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这个人再次走上来放下什么东西,喘着粗气,大约五分钟后又出去。
杨焕木怀疑是有人偷东西,从窗口向下看,看到一个女生走到李玉前家,随后又走回单身楼,走到304室开了门,此后再次出去没有回来。
杨焕木过世了,但他在此前的调查卷宗中对时间的供述始终非常稳定:第一次看到她搬东西是12点过后,最后一次搬东西,他再看了一下时间是2点40分,孟瑞红最后一次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只不过在前后多次的调查笔录中,杨焕木有时称自己在李玉前家所在楼灯亮的时候看到了女人的脸,是孟瑞红,那张他认识的脸。有时又称,自己没看清脸。
但在卷宗中关于该女性的外形描述,杨焕木的证言与多位在2号高炉旁的目击证人不谋而合。
在李玉前家的阳台可以直接看到孟瑞红宿舍的窗台。摄影/陈丽媛
罗月群、严世清、李梅等人是2号高炉旁的目击证人,他们的目击证言中,梳着马尾、身高1米6多、方形背篓的关键词和杨焕木的证言是一致的。
在李玉前认为谢初明跟他“闹脾气”躲到了亲友家,四处找人的时候,炼铁厂里的“目击者”越来越多,地点集中在了2号高炉。
炼铁厂的工人之间流传着一个众口不一的传闻:有人说19号晚上,看到一个女人背着一个背篓上2号高炉,往里面扔东西;有人说看到背篓里露出一只小孩的手臂;有人说背篓上盖着一块红布;也有人说时间是20号晚上或者21号晚上。
高炉是炼铁厂的核心,150米长的传送带把成吨的焦炭送进高炉里,一千多度的高温让高炉里的铁变成铁水。传送带两边有铁梯子供工人上下。
传闻到了周惠这里,她感到背后一阵寒气。周惠记得19日晚最后一次见到谢初明,谢初明穿了一件白色的打底衫,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开衫毛衣,而小孩的手臂让她总控制不住想起年幼早慧,但已多日不见的李明昊。
3月21日下午,李玉前到水钢巴西分局刑警大队报警称妻儿于3月19日晚失踪。
六盘水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关于李玉前杀人案的调查报告》中显示,3月28日晚12时,技术人员对李玉前家和炼铁女单身楼 304室进行了秘密搜查。在李玉前家卧室和厕所内的地面、墙上发现了大量喷溅血迹,并在304室地面、墙上发现血迹,且有被清理过的痕迹。
血痕通过斑联苯胺试验显现了出来,而此前是没有被发现的。李玉前、李玉前哥哥李玉山、龚定军和谢初明弟弟在谢初明母子失踪后就把李玉前家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人发现血迹,周惠翻遍了所有的衣服,也没有找到谢初明的那件红色毛衣。
李玉山非常担心。在四周都是荒山的水钢炼铁厂,常流传人被杀后抛尸山间、涵洞的传闻,在这里,人是脆弱的。
在北京云智科鉴中心出具的《法医学书证审查意见书》中,通过对李玉前家卧室、厕所地面及墙壁的血痕,拖把上的血痕,炼铁厂女单身楼304号房地面及墙壁的血痕做斑联苯胺试验,并提取谢初明枕巾上的人毛,与谢洪禄、张林合(谢初明父母)血与现场血迹做亲子鉴定。得出结论:李玉前家血痕、304号房血痕与谢初明枕巾上的人毛为同型DNA片段,与与谢洪禄、张林合有亲源关系,经父权计算系现场血痕生父母。
贵州省公安厅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书(2003)字第072号鉴定结论同样显示:分尸现场血痕与 302号房间内血痕是同一人所留的概率为 99.998%,留现场血痕的人与谢洪禄夫妇有遗传关系的概率为99.93%。
此外,李玉前家卧室门墙上用联苯胺显现的方式提取了四枚血指纹,系同一只手——孟瑞红左手遗留。
《法医学书证审查意见书》现场勘察和物证检验,认为李玉前家卧室内纸箱上提取的喷溅状血迹以及三片不规则纸箱碎片上“片状、滴落状、挥洒状血迹”应为谢初明生前开放性伤口的活动性出血,血迹性状不符合死亡18小时候分尸形成。
法医认为,谢初明尸体曾被转移到304宿舍。此外,现场提取的菜刀若分尸、砍击骨骼,应发生刃面卷曲、破损,故认定此非分尸工具。
背篓、分尸工具、尸体均不见踪影,一场消踪匿迹的分尸案嫌疑人锁定为孟瑞红和李玉前。
而在贵州省六盘水市中级人民法院(2003)黔六中刑一初字第59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中记载:2001年3月19日晚,李玉前与朋友在水城新客车站大光明旅社嫖宿,于次日凌晨3时许回家。
“完美家庭”
在水钢炼铁厂,李玉前家几乎具备完美家庭的所有条件,和妻子谢初明高中相识,大学一同进入贵州民族学院求学,后确定恋爱关系。
谢初明和李玉前都是贵州毕节大方县人,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李玉前是物理系,谢初明是中文系。
进入水钢后,李玉前作为引进人才,是同批大学生里升职最快的。李玉山记得,1994年左右李玉前进入水钢做普通员工,1998年就成了厂里最年轻的车间主任,“如果没有这个事,他应该很快就被提副厂长了。”
龚定军和李玉前相识于微时。
炼铁厂工作环境差,又脏又重的锅炉皮带是最容易出故障的设备之一。龚定军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皮带出了故障,围了一圈人,大家都不愿意动手,李玉前撸了袖子上去就修理。从那以后,龚定军开始对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多了些好感。
“从他进厂,直到他们家出事,我们一直都在一块儿。”认识的第二天,两人就约了一场酒,李玉前酒量不好,一瓶就醉倒了。从那之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下了班一起喝酒、打球、吃饭。龚定军和周惠在一起后,周末李玉前喜欢约上他们,四个人一起去放风筝。
挂衣服的阳台为李玉前家。摄影/陈丽媛
在当时的水钢,李玉前是“惹眼”的,个子高高大大,又有文化。龚定军觉得,李玉前在同批大学生中,各方面综合起来非常拔尖。
但他从没察觉到李玉前和谢初明的婚姻危机,陈勇也一样。
陈勇是李玉前大学的同桌、相识多年的好友,也是同批进厂的大学生。从陈勇的视角来看,李玉前和谢初明从大学时就是感情非常好的情侣。毕业后一同来到六盘水,后来结婚生子,顺风顺水。
陈勇和龚定军都在采访中表达了同一个观点:从未察觉李玉前和谢初明的婚姻裂痕,甚至觉得他们“完美”到少见。
“完美”的释义包括:从未见过两人争吵,甚至有气氛不和的时候,这在情侣或者夫妻间都是极少见的。
陈勇介绍,谢初明瘦瘦矮矮,身高不足一米五,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她是个很体面的人,顾及面子。有些书读的太多了(的感觉),内敛不爱张扬。”相识十几年,陈勇从没有听过一次谢初明大声说话。
“从上大学到工作,我们认识了十多年,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如果我知道我肯定要管的。”唯一的两次异常是事后突现在陈勇脑海中的:一次是李玉前结婚前夜,两人一起布置场地,李玉前突然离开说单位有事要处理。第二天结婚,李玉前直到晚宴才出现,那是陈勇唯一一次见到谢初明哭。
另一次,两人在路上走,李玉前说,“小勇,你知道吗?我发觉我们厂里有个女的特像我们学校的李红薇(化名)。”李红薇是当时学生间流传的贵州民族学院的校花。陈勇回复,像谁关我什么事,李玉前就没有接着说下去。“事情出了,我才知道他提的这个人就是孟瑞红。”
“这就是‘害死’谢初明的原因,她什么事都要包容,希望通过自己来慢慢解决消化掉。”此后陈勇渐渐明白为什么多年相处中,从未发现李玉前的婚外情和婚姻危机。“她的父母姊妹,谁都不知道这些事,都是案发之后才知道。这个性格让她把性命给丢了。”
周惠是谢初明在水钢的好友,也是目前唯一表示了解这个“完美家庭裂痕”的人。
谢初明不止一次向周惠偷偷倾诉,孟瑞红总是在跟踪她,有时在她家楼下,甚至来家里打人、砸玻璃。周惠理解,他们夫妻俩都是要体面的人,不愿意把家里的事往外说。
事发当晚,谢初明跟周惠聊了很久的孟瑞红,“她说孟瑞红太怪了,总是跟踪她。”谢初明还专门让周惠去阳台看看对面的情况。
304宿舍距李玉前家直线距离不到300米,这本是另外一个女生的宿舍,在谢初明母子被害两三个月前,孟瑞红得到了这间宿舍的钥匙。
迷雾
对于水钢的杀人碎尸案,小城里众说纷纭。
一审判决书中,六盘水市人民检察院指控,2001年3月19日晚,李玉前和友人在水城新客车站大光明旅社嫖宿,于次日凌晨3时许回家,见谢初明对其不理睬,使其平时的怨恨转为杀人恶念,冲到床上将谢初明杀死。李玉前3岁的儿子李明昊在此过程中惊醒,李玉前又用枕巾捂住李明昊的口鼻,致其死亡。
此外,检方指控称,为掩盖罪行,李玉前找来孟瑞红,在家中卧室将谢初明尸体肢解,连同李明昊的尸体分装在编织袋中。20日晚,孟瑞红用背篓将谢初明尸体背到炼铁二号高炉,运上传送带焚毁。返还李家后,孟瑞红将剩余尸块及受害者衣物运到女单身宿舍,随后再次背至高炉焚毁,后李玉前对卧室分尸现场进行清理。
孟瑞红的单身宿舍楼距离李玉前的职工公寓直线距离不到300米。摄影/陈丽媛
2001年9月10日,贵州省六盘水中院一审判决李玉前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孟瑞红帮助李玉前分尸抛尸构成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8年。
李玉前称自己遭受了严重的刑讯逼供和疲劳审讯。在2001年3月31日的讯问笔录中,出现了如下的对话:
“你说的属实吗?”
“不是事实。”
“那昨天你说的是事实吗?”
“也不是。”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呢?”
“顺着你们的意思讲的。从来了这里我就没得睡觉,我想快点解脱,好进拘留所休息一下。”
此后的讯问笔录中多次出现了类似的对话。
2020年9月28日,李玉前对澎湃新闻表示,自己遭到了办案人员的逼供,“他们用七八百瓦的电灯烤我,主要是没有觉睡,没有水喝,只给少量饭吃,当时上厕所也被控制。”
一审开庭,李玉前当庭翻供称从未杀害妻儿,此后一直申诉喊冤。2001年11月20日,贵州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将此案发回六盘水中院重审。
一审庭审后,原告谢初明的母亲张林合改变了想法,庭审中的诸多事实不清和互相矛盾,让她认为女婿不是杀害女儿的凶手。在此后的近20年里,岳母替女婿打官司成了这桩刑事案件的“题眼”,张林合无数次往返毕节和六盘水,希望找到杀害女儿的真凶。
李玉山也对庭审呈现的证据感到不能信服。物证刀具上没有提取到任何血液组织,分尸后没有丝毫缺损、卷刃。时间的冲突更让他不能释怀,案发后他曾多次向杨焕木和周惠夫妇核实时间,经过多年的伸冤写材料,他对19日晚至20日凌晨的时间线倒背如流。
2003年12月,六盘水中院维持原判,改判李玉前死缓。
2016年5月,贵州高院决定启动再审,并分别于2017年5月23日和2020年9月14日召开庭前会议。
2020年9月24日,李玉前“杀妻灭子案”于贵州高院再次开庭审理。庭审中,关于案件的诸多事实不清和矛盾仍然没有解决。9月28日,贵州高院对决定再审的李玉前故意杀人、孟瑞红包庇一案公开宣判,裁定撤销原一、二审裁判,再次发回六盘水中院重新审判。
迷雾仍然掩盖着凉都。
责任编辑:赖柳华 SN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