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山东媳妇春节去婆婆家的见闻:一座陌生城市从此成了“故乡”
作者:韩旭
在2018年的“还乡手记”非虚构故事大赛中,一个嫁到山东做媳妇的山西太原女生,写下了她结婚后第一次去山东日照婆婆家过春节假期的见闻。
今年(指2018年)正月初五,原本是我和丈夫计划在婆婆家停留的最后一夜。一个月前抢到了初六一早的火车票从日照返京,刚好赶上次日单位开工。
这个山东东南部小城虽然靠海,却不比山东半岛的其他几个知名海滨城市交通发达,春运列车班次少,时间长,却也是一票难求。
没想到,初五晚上的一场“山东式酒席”让丈夫酩酊大醉。他翻江倒海的吐了一夜,我和婆婆照顾了一夜,三个人都身心疲惫,无力再赶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只好推迟一天,改了唯一一班从山东日照直飞北京的航班返程。
当我们的飞机抵达北京的上空时,由于机场调度,需要盘旋一会等待被允许降落。透过舷窗从高处俯瞰北京,像密密麻麻的棋盘格一样,这里既不是我的老家,也不是丈夫的故乡,但却是我们俩今后要相依为命定居下来的城市。丈夫握着我的手说:“真开心啊,带着我的老婆回了日照的家,又回到北京的家。”
结婚后的第一次春节假期就这样即将着陆,说起来,丈夫的老家——山东日照此前对于我也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但是从此以后,也成了我的“故乡”。而对于我自己的家乡太原,它在我心里那个“唯一”的归属感似乎在被动丧失,这也让我的的内心渐渐萌发出淡淡的乡愁……
初来乍到,一座崭新的家乡城市
日照干净整齐的街道
上一次去日照是去年的国庆小长假,跟着当时的男友也是现在的丈夫回家度假,进行所谓的第一次“见家长”。当日我们一下火车,一股海水般的清新扑面而来。这个城市清净,朴实,井然有序。
从拥挤的北京来到这里,确有一种难得的惬意和舒适。我对身旁的男友说:真羡慕你们生活在海边城市的人啊,地广人稀环境好。
我们是去年春天才在北京认识的,从他在一家科研单位做技术,我在新闻学院读硕士,年龄差6岁,地缘和兴趣爱好似乎也并没什么交集的两个人,竟然一次偶然的见面就迅速建立了好感,似乎一切都很合适。
有时候和别人说起来,不少人都觉得我们感情发展的速度有些不可思议,“不多了解了解?”“你们这算是闪婚吗?”“不多谈两年啊?这么着急结婚?”
其实,为什么我们能如此快速的契合?最主要就是在我们俩的观念里,都觉得在诺大的城市里有幸获得这样恰好的缘分已经实属不易。挑剔,考验,试探这些伤感情的步骤也是纯属多余。“认真的感情”,在我看来就是简简单单的接纳与陪伴。
从认识到结婚,不到一年的时间,2017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12月31日,我们俩决定在北京自己DIY了一场小型的婚礼。选择这样的时间点,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听婆婆几次说:我这个属相的女孩子,27岁的阴历11月结婚为最佳。丈夫平日里钻研周易,也信老人说的话。
我人格里的浪漫主义让我多少还是有些迷信的。所以即便十一二月还顶着毕业秋招的焦躁,面对着实习工作不敢怠慢的压力,我和丈夫还是决定查查黄历,在我27岁的阴历十一月挑个黄道吉日把婚礼办下来。
没有请婚庆公司帮忙打理,也没有请司仪现场主持,前前后后准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自己策划主持了一个跨年婚礼。我们的家都不在北京,无法悉数邀请到全部的亲朋,所以最后商议:婚礼只邀请自己的父母和几个至亲,再加上一些当前联系着的同事同学。隔了两个星期的周末,我的爸妈在太原张罗好了回门宴,宴请娘家的亲戚。这次回日照,除了过春节,还有一件事儿便是在日照再摆一桌喜酒,通知婆婆家的亲戚朋友关于我们俩的婚事。
从第一次来日照到今年春节再次回来也不过几个月,身份骤变,从一个旅游观光客变成了外地来的新媳妇,看这座城市的视角从路人充满新鲜感的观察转向一种亲人般满怀热情的探访。但实际上,我和丈夫今后工作和生活主要还是在北京。所以和他一样,说是成了日照的媳妇,其实每次节假日回来也只是短暂的停留,便又要匆匆返京。我们逐渐成为了“他乡的新移民,故乡的常旅客”。
我们搭乘的火车开了13个小时,除夕的下午一点钟才到站,火车站拉客的司机很多都已收车赶回家准备和家人团聚,我们等了一会才开来一辆愿意载客的空车。我们俩在火车上都没有吃午餐,因为心想这一回家必定会有婆婆准备好的一桌好菜等着迎接儿子儿媳。不出所料,我们俩一进门,桌上已经摆好了我喜欢吃的炒乌贼和高眼鱼,婆婆还在厨房里继续忙活。
“爸妈,我们回来啦。”一进家门,这句对自己父母倒是不太会用的问候便脱口而出。
两个独生子女家庭的异地结亲
我是我爸妈的独生女,爷爷奶奶去世得早,记忆中五六岁之前的除夕会和大爷一家一起过,后来他们家有了孙子外孙,我们一家三口就不再去大爷家过除夕了,只有到了大年初一会去拜年聚餐。
我们一家三口的除夕倒也热闹,我爸是个非常有仪式感的人,节日的气氛都是在我爸的带动下开始浓郁起来的。每到除夕一大早,他就带着我和我妈去城市周边的山坡上登高望远,象征全家新年更上一层楼。
一过中午,电视就被锁定在了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具体节目也没人看,就是伴着喜庆的音乐为晚间的年夜饭铺垫。爸妈在厨房烹菜,我就到处比划着贴窗花和春联,把茶几上的干果鲜果摆放好。
开饭前最重要的一个步骤——留影也是由我完成。随后就是一家三口干杯祝福。我家年夜饭的餐桌上通常会放一盘黄桃罐头,我妈说这能“淘好运”,大学毕业的这几年的年夜饭,我爸妈把“淘女婿”的心愿也寄托在了这个黄桃罐头里。
大学期间我喜欢上了四处旅行,在我爸妈眼里也有了一副“女大不中留”的样子。
“你可不能嫁到外地啊。”这是我妈和我闲暇时开玩笑的话。但是从小,我如果听家里人议论某家的孩子去大城市工作并且结婚了。那一定是被人们赞叹的对象,他们在大城市的生活和婚姻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臆想和议论的对象。甚至会成为教导自己孩子学习的榜样:“你看,你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像XXX一样到大城市去。”
我们家亲戚不多,几乎没有到北上广这样一线城市里工作的,更别说是在外地成家了。两年前,我考到北京读研究生,也成为了人们会谈论起的对象。所以虽没有实证,但是我猜想在众多的议论声中,已经夸张了我在北京学业事业上微不足道的成就。我今后会留在北京应该也成为了人们认为顺理成章的事。
除夕时老妈发来的照片
爸妈的黄桃罐头接连淘了几年,终于淘来了我的丈夫,与此同时,我也就这样被别人家淘到了外地。今年除夕的晚上,我妈又在家庭微信群里发来了他和老爸两个人的年夜饭。一桌子熟悉的菜肴里仍然有一个是黄桃罐头,说是帮我们全家“淘好运”。
婆婆家的年夜饭则是另一种风格——她一人炒了十几道菜,靠海吃海,所以桌上多半是海鲜。
丈夫是家中的独子,公公婆婆已经是花甲之年,但是精神气十足。公公不太爱说话,偶尔对我说几句,是一种很老的方言,见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就不再往下说了,只是笑一笑。婆婆个头不高,走起路来十分麻利,家里是五层的老式小区,没有安装电梯,婆婆每天爬上爬下若干次,身体被锻炼的像个小火炉。
一直就听丈夫说婆婆年轻的时候很聪慧,在同龄人中学习能力最强,别人看着困难的事情她总是第一个学会。同时,也是家里最能干的一个,为了让大舅上学,自己扛起了家里很多的活计,为全家付出最多,因此,在家中有很高的声望。亲戚们隔三差五就往家里送吃送喝,捕捞上来的海货也专挑肥硕的往家里送。
婆婆家装满鱼的冰箱
厨房内外摆放着三个冰柜,我打开冷冻室一看,里面果然放满了海产。还有一层储存着牛肉和鸡鸭。
“全是亲戚们送来的呀,你看看这一大些,快吃吧!”婆婆也操着纯正的日照方言,虽然我听起来有些困难,然而实实在在的喜悦我是一下就感觉得到的。
“吃吧,快吃,多吃点。”这是婆婆说的最多的话,并且一边说一边把菜往我这边推。自从上次我来家里做客称赞乌贼汤和炖鱼好吃,她就记下了。不只是除夕的年夜饭,后来几天的餐食也几乎都有鱼和乌贼,这样的淳朴实在着实令我感动。
晚饭后,婆婆对我说:“不给你妈通个电话?让她放心吧。”
“没事儿,我妈放心着呢。”
其实这也并非我第一次没有在家过除夕。2012年的除夕,我旅行到了柬埔寨的吴哥窟,那一年的除夕是在一个火锅店里度过的。和几个旅途中结识的中国朋友一起吃了年夜饭,没有买到团团圆圆的水饺,于是选择了红红火火的火锅。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想家,反而觉得自由,觉得实现了一次对于传统的反叛,终于打破了自己循规蹈矩二十几年的过年方式。
回想起来,那一年的除夕,爸妈应该是在孤独与担忧中度过的吧,尽管如此,却还是对我成长中的任性有时甚至是冒险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宽容和支持,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去认识世界,感知生活。
而今年,我同样没有回家过除夕。这一次,好像反而是我对家的思念更多了一点,爸妈对这门婚事的认同让他们的内心更多的是喜悦和安心而非牵挂。很早就对我说:“你就放心的回日照过年吧,我和你爸好着呢。看着你们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类似的话在我们从日照返回北京前婆婆也说了:“不用操心我们,你们俩噶胡(山东方言,意思是:相处)好就行了,别老想着给我们买东西,我们啥也不需要,我们的也都是你们的。” 传统的中国独生子女父母啊,一辈子的心血都灌注在了孩子的身上。
大城市的疏离感,小城市的人情味
城中村改造临时安置老人的老人房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和丈夫吃完了饺子就出门拜年。在日照,拜年是走家串户,先从同姓家族的邻居开始。
婆婆家所在的小区改造以前叫做后大洼村,街坊邻居都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熟人。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里居然还保留着一种中华文化中非常传统的“礼”制——字辈。这样的取名方式在我看来已然不是主流,我以前从没有注意过身边人的名字中所蕴含着关于他们家谱的奥妙。
丈夫姓刘,按照“云世为贤加祥兆”的家谱排列,是“兆”字辈,属于小辈。所以往上数层层叠叠的长辈关系十分错综,我刚串了几户就已经有些混乱了。只是一直跟在丈夫的身后,听丈夫给我介绍,我再一一和长辈问候“过年好”。
因为互相拜年而聚在一起的年轻人
丈夫是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考学到北京,后来在从事航天科研工作的,山东原本就是传统的教育大省,最重视家中孩子们的学业成就以及工作属性,在他们眼中,丈夫就是“做卫星火箭”的,是为国家做出重要贡献的那一号人物,也是他们啧啧称赞的人人才。我这个新媳妇也因此沾了光,每到一家就会被好奇地打量一番,说一句:“真好。”
走完了小区楼里的邻居,还有一部分年纪更大的长辈因为拆迁改造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老年房里等待新家的落成。一排排蓝白色的安置房排列整齐,一些住户在房门外用铁门围出一个院子用于储物。房子内部是里外间,有的人家为了取暖烧起火炕,有的则简单的放置一个火炉来维持室内的温度。
这里一到过年更热闹,因为居住的都是老人,这时候儿孙都来拜年了。巷道里全是鞭炮碎屑,小孩子奔走在其间。大人们也成群结队,若是迎头遇上,不管认不认识,都会点头说声:“过年好!”
今年夏天,新建好的回迁房就能分到手了。等了两年多,老人们终于要集体搬进崭新的高楼,他们的喜悦溢于言表,一再嘱咐:明年上楼上去耍啊。这是他们在临时安置房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我对这里的一切倍感新鲜,丈夫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拜年,觉得这样热闹的场面十分有趣。对于我们两个常年生活北京,那种充斥着疏离感的环境中,大家习惯了用一行简短的文字代替所有的交流。信息传播越来越快,因为沟通成本的低廉而让沟通中的感情被削弱。这样“熟人社会”里的面对面的热情让我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浓浓的人情味却又让我俩沉浸其中。
在日照,有不少像这样的已经被改造完成或者正在被改造的城中村,或者可以说日照本身就是就是一座“村中城”。一个个村庄旧貌焕新颜成了林立的住宅小区,生活条件的改善让原来住在平房里的村民们的生活更方便也更舒适。最值得欣慰的是,尽管家家户户被楼层隔开,但是联系却依旧紧密。相互走访的热情与坦诚让我这个外来人也心生羡慕。
留下来的和走出去的
参加酒席的亲戚们
往年的初二初三婆婆一家都会去大舅大姨以及小姨家走动,今年,因为我们在日照的喜宴安排在正月初四,所以亲戚们也就相约喝喜酒的时候再聚。
饭店和酒水饮料都是大舅帮忙安排好的。饭店在乔家墩子,是婆婆以前住的村子,离海边很近。大舅以前在这里经营超市和旅店,去年也因为村子改造拆了。大舅一早来到饭店,安顿好之后就在周围四处转悠。他指着饭店对面的一处废墟和我说:“这以前就是我们家,我在这开超市,开旅馆。”
“真厉害啊。”我说。
“以前每年收入不错,现在拆了,不行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看得出大舅现在的生活还是相当可以的。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并且有两个外孙两个外孙女。小女儿家的女婿在日照做工程,大舅家现在住的房也是女婿的功劳。
我听婆婆说:“家里好多亲戚啊,别看人家没上多少学,但是现在干得也真好啊,能赚不少钱。你这个妹夫做工程,还有你二舅家的弟弟,在海边搞旅游,一年能赚不少钱啊,生活很富裕。”
的确,不管是在日照还是在太原,我们的确看到留在家乡的年轻人似乎更容易过上主流社会所认为的那种安逸的生活。不用为房子所困扰,也不一定要收获多少的荣誉和功名。在家乡小城市做点买卖或者靠着自己的关系网合伙做点项目,找个合适的人恋爱结婚生子,走一条常规的,通往幸福的轨道。
大舅家的两对女儿女婿是这样、大姨家的儿子媳妇是这样、来参加我们喜宴的丈夫以前的同学是这样……觥筹交错间,我和丈夫都感觉到留下来的人似乎过得都很滋润。
再看看正月初五那桌酒席,请客的是婆婆家现在所在的后大洼村村书记。除了我丈夫,他还邀请了几位同村走出去的,现在在北京工作的人。他们的年纪和我丈夫相当,有公务员,也有在高校工作的,村书记说他们几位是村子里的高端人才,将来要是出个干部是能为村里争光的。
在家乡被如此重视,受到如此的礼遇,被称赞有文化、有见识、有成就。但是酒桌上每一个人回到北京后其实也只是茫茫人海中一颗小小的螺丝钉。要面对交通拥堵、空气污染等恶劣的生存环境,又要一家人从宽敞的海景房搬回四五十平米的蜗居里,并且还有房贷。
我和丈夫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逃离北上广”的文章也看到不少,那我们俩所代表的这群坚守在一线城市里奋斗的年轻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多年在北京,早就习惯了,我觉得挺好。”这是丈夫的答案。
而我,最直接的理由是因为嫁给了我的丈夫,夫唱妇随。本质上,从大学开始,我辗转于天津、广州、北京这些比我的家乡太原要发达一些的城市中,也已经被同化。节奏一旦慢下来,反而会让我感到不适,就好像我们从强疏离感中回到人情浓厚的社区里会非常不适应一样。
2018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被大城市的科技、消费、文化等等所改造了。还记得除夕那天刚到日照,我用打车软件叫车时,竟然因为司机接单的速度慢而感到焦躁。之前我婆婆不经常使用微信,我几度劝诫丈夫教老人学着用微信发语音和视频,上网购物等等,现在想想又何必要把自己认为是便捷的生活方式植入他们的生活中呢。
没几天的功夫,我们的春节假期就到了尾声。作为新媳妇,在婆婆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结束了。飞机降落时我和老公开玩笑:“第一年总是最幸福的,什么都感觉新鲜。到了明年是不是家里人就该问生孩子的事了?好有压力……”
“明年咱走丈人家。”丈夫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