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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式舞厅里的老年舞者:这里一切还停留在旧时代

原标题:歌舞厅里,老年舞者的静止岁月

舞厅的一切都还停留在旧时代。关上舞厅那道窄门,时间就好像还停留在过去,衰老也不是现在要面对的事情。

2016年3月,南昌市五纬路一家舞厅里,中老年人占大多数。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016年3月,南昌市五纬路一家舞厅里,中老年人占大多数。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文|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69岁的退休女教师文洁,每天早上八点二十都会搭乘一辆来自江北的公交车,到达重庆渝中区解放碑附近一条狭窄的坡路上。

路边的早点摊里坐满了人,水果小贩放下担子,在人行道上安营扎寨。不显眼处有一个窄门,招牌显示“东方明珠歌舞厅”。这里充满着重庆风格,可以看到老式居民楼、悬空的过道和陡峭的楼梯。但很少会有人注意到,每天早上这个时间,都会有一群年过半百的男士女士们,走下窄门后的这段楼梯。

过去的十年里,除了逢年过节、刮风下雨、家里有事,文洁几乎每天上午都会来到这里。她跟看门人打了个招呼,交了五块门票钱,走进了舞厅。这里没有手机支付,人人都要准备好零钱。

学校、舞厅、家,构成了文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已持续了十几年。

舞厅的一切都还停留在旧时代。57岁的独居者,就住在附近的一栋居民楼里,从来不跳舞,退休之后,自己摸了过来;66岁拄着拐杖的男士,胡子花白,腿不行了,也会来看看;58岁的老陈,不跳舞时,就坐着“欣赏音乐”,因为“只有这里才能听到那时候的音乐了”。关上舞厅那道窄门,时间就好像还停留在过去,衰老也不是现在要面对的事情。

舞厅的构成很简单:舞池、茶座和一个卖饮料的窗口,前两者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四个大型音响,被放置在舞厅的四个角落。邻近大门的一面墙上,有“东方明珠”四个大字,闪着紫色的灯光。

东方明珠舞厅的入口。新京报记者党元悦摄

东方明珠舞厅的入口。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摄

人还在零零散散走进来,灯光没有完全打开,音乐也没放起来。文洁找了个座位,把棉服脱下放在椅子靠背上,和看到的几个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又来耍噻!”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知道都是常来这里跳舞的熟面孔。

文洁坐下,从提包里拿出白色网面舞鞋换上,起身走去给保温杯续了点热水,再回到座位上,拾掇了下自己的银色卷发,等待开舞。

八点半刚过,灯光开始闪动,在舞池的木地板上投出蓝色和紫色的光影。音乐声响起,伴随着有规律的鼓点,一男一女对唱:“我要和你白头偕老,逃离世俗的纷纷扰扰。”

人们开始向舞池中央走去,大多是单独的。在舞池中间,他们不愁找到舞伴。

很快,一位男士向文洁伸出了手。男士微胖,穿运动卫衣,宽松西裤和运动鞋,黑发有染过的痕迹。

文洁拉过黑发男士的手,这天的第一支舞开始了。

最初的舞步是两个人的互相试探。他们双手微握,慢慢在舞池中踱步。文洁的脚步开始细碎,男士跟上了她的脚步。步调一致,于是舞步加快。文洁的脚尖在舞池中旋转、滑行,男士的脚步稍显笨拙,但也跟得上拍子。

歌声止歇,两人和舞池中的其他人一同散去,回到不同的座位上休息。也有些不觉疲倦的,留在舞池中等待下一支舞。

舞伴间的闲聊极少。一支舞结束后的微笑和点头示意,足以表现对彼此的肯定。

文洁坐在座位上,向远处的黑发男士微笑示意,然后扭头对我说,“他(指舞伴)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他。”

2016年,南昌市五纬路一家舞厅里,快节奏的音乐响起,上百名舞蹈爱好者在音乐下起舞。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016年,南昌市五纬路一家舞厅里,快节奏的音乐响起,上百名舞蹈爱好者在音乐下起舞。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文洁三十多岁时,在中学当老师,住在江北。改革开放开始还没多久,她的衣服刚开始鲜艳起来。闲暇时间怎么打发是个大问题,大多数时间文洁看书,她觉得自己“是个安静的人”。

八十年代初,重庆冒出了许多舞厅。用文洁的话说,是“小区门口有,学校门口有,商场下面也有。”

学校里的男老师女老师,都开始去舞厅跳舞,文洁也不例外。她光顾的第一家舞厅,就在自家小区门外,来往跳舞的都是街坊四邻。那个时候,跳舞的人有老有少,到了舞池中央,不分年龄,谁都有被灯光照亮的时刻。

文洁很快喜欢上了跳舞。那时候流行跳迪斯科,她觉得跳舞的时候,“能听歌,能活动,大家有说有笑。”

学校、舞厅、家,构成了她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年,九十年代末,她从老楼搬到小区里,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舞厅。几年之后儿子结婚,她也退休了,就搬去儿子的婚房住,但是“附近已经没有舞厅了。”一位曾经的舞友向他推荐了东方明珠,她就每天坐公交车去跳舞,直到现在。

爱乐门舞厅的下午场,人潮涌动。新京报记者党元悦摄

爱乐门舞厅的下午场,人潮涌动。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摄

文洁的儿子周末总想开车带她去重庆周边转转。她不愿意,觉得麻烦,“还是跳舞舒服”。以前住在老楼里时一起跳舞的邻居们,有人搬离了江北,有的再也联系不上了,也有去世的。曾经认识的舞友们,有不少如今都聚集在东方明珠舞厅。每天上午,文洁都可以在舞厅里碰到她的老友们。

这天,和文洁跳舞的黑发男士确实是新来的。他今年54岁,还没退休。他的舞龄不长,五年前才初学。之前的几年里,他在另一家聚集着中老年人的歌舞厅跳舞,那里的下午场很是热闹。

和文洁跳舞这天,他发现自己“来对了地方,来错了时间。”“上午都是六七十岁的人在跳,我比他们年纪小!”

如果他在“对的时间”到东方明珠,遇到的就会是另外一群人。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的下午场,他可以见到更多的50岁左右的舞者。

东方明珠舞厅的喧闹隐藏在居民楼中。新京报记者党元悦摄

东方明珠舞厅的喧闹隐藏在居民楼中。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摄

或许他会碰到58岁的老陈。

老陈现在在一所大学的工程学院教书。每周六日吃过午饭,他都会从位于杨家坪的家里出发,坐10站轻轨,到临江门站下车,再走五分钟到东方明珠舞厅跳舞。

老陈很早就发现己在唱歌跳舞方面“有天赋”。二十多岁时,他还是国营工厂的技术员,闲下来就哼上几曲,有时候也会跟着旋律舞动几下。

80年代舞厅出现的时候,爱唱歌的老陈也自然而然地“因为音乐进了舞厅”。他说:“国家刚开放,没那么多娱乐方式,下个班跳支舞就很了不得了。”

他在单位附近找到了一家舞厅,一跳跳到1995年舞厅停业。

老陈的爱人也喜欢跳舞。年轻的时候,他们甚至在舞池里“斗舞”。直到现在,老陈依然觉得那段日子闪闪发光,还要跟爱人争个舞姿的高下,“她跳不过我的!”

2018年12月22日是个周六,下午两点半,老陈准时出现在了舞厅里,穿着格纹风衣和褐色皮鞋。他在正对着舞池中央的位置找了个座位坐下,把风衣挂起来,露出了内搭的高领毛衣和格纹长裤。他从随手拎着的布袋里取出一块毛巾,搭在座位扶手上,整理了衣服,等待音乐声响起。

“在这里,没人跳得过我。”他自信地对我说。

音乐响起,舞蹈开始了。两支舞下来,我发现他所言非虚。他的舞步放松,姿态自然,甚至在一曲舞中,带着舞伴尝试不同的舞蹈风格。当他站在舞池中,其他舞者都相形见绌。

两支舞之间,老陈观察着舞池内的情况。新京报记者党元悦摄

两支舞之间,老陈观察着舞池内的情况。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摄

跳完两支舞下来,老陈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向我感叹:“年轻人没人跳舞了。”

他指了指舞厅门外,在震耳的音乐声中大声说着:“外面那么多玩的,谁还来这种地方?”

进入21世纪,老陈明显感觉,重庆街头的舞厅越来越少了。在渝中,他熟悉的舞厅只剩下三家。他比较之后,觉得东方明珠“舞池地板好,而且没有柱子,能施展开。”他对音乐也有要求,东方明珠放的都是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曲,“时不时也会有专业的舞曲。”他觉得这些足够了,“不能要求太多了,有地方跳就不错了。”

在舞厅里,他也有长久地坐着不跳舞的时候。他说自己坐着是在“欣赏音乐”,因为“只有这里才能听到那时候的音乐了”。

他很少尝试其他的娱乐方式。舞厅之外就是解放碑地区,是重庆的商业和娱乐中心。年轻人们在这里逛街、看电影、K歌、蹦迪,老陈也在这里,在与外界格格不入的舞厅里,坚持着持续了几十年的爱好。

五年前文洁的孙子出生,白天儿子儿媳去上班,她和老伴分工,上午文洁去跳舞,老伴来看孩子,下午文洁回来,老伴就可以睡午觉。

带着孙子在小区里玩的时候,文洁也会和同样看孩子的老人们聊聊天。她和他们聊年轻的时候去舞厅跳舞的经历,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共鸣。“好多人年轻时候都跳过舞,一直跳的没多少。”

时间久了,她觉得小区里的其他老人“天天都在楼下坐着,打打麻将,回家看看电视,肯定不如跳舞有意思。”

年老之后,舞厅对文洁来说不再只是娱乐的场所。“上舞厅跳舞就感觉跟年轻的时候一样,还能有人说说话。现在老了,也能锻炼锻炼身体。”儿子给她手机装上了微信,让她没事也用微信跟朋友联系,但她用不惯,平时想跟人联系了,就打个电话。

2016年3月,江西南昌市五纬路一家舞厅里,相识的舞伴正在一起跳舞。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016年3月,江西南昌市五纬路一家舞厅里,相识的舞伴正在一起跳舞。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前两年有一段时间,文洁的老伴生病在家休养,需要她留家里照料。她早上便不能再从江北坐车到渝中跳舞,但“真是想跳”。晚上,她试着到小区的广场上,和街坊四邻跳广场舞。

跳了两天下来,她就“撑不住了”。广场舞的音乐和舞蹈风格,和她常年跳的交谊舞,并不怎么合得来。她害怕“跳多了广场舞,就忘了原来怎么跳舞了。”于是她让儿子在手机里给自己下载了几首歌曲,她每天在家里,自己跟着音乐翩翩起舞。

“老了,不想学别的了,这辈子就会这一件事。”文洁感叹。她觉得舞厅会越来越少, “等我们这群人都跳不动了,舞厅就没的了。”

老陈说重庆虽然现在依然很“巴适”,他还是更喜欢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人们“没有什么选择,都跳一样的舞。”但现在,即使在舞厅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上他的舞步。

爱人退休后,腿脚不灵便,不出来跳舞了。老陈很难遇到步调一致的舞伴。但他不强求,“在舞厅里还能碰到些说话的人,在外面就很难碰到了。”

他主动地把自己和时代分开,“我们早就跟不上时代了!”他和二十多岁的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晚上,儿媳在客厅看综艺,不时发出笑声,他却“怎么都看不明白在演些什么”。这些天,他终于和孩子们找到了同样的喜好,一部讲述小人物在改革开放进程中浮沉的电视剧,他也很喜欢看。

2018年12月26日,圣诞节刚过,新年即将到来,重庆解放碑人头攒动。不远处的东方明珠歌舞厅,舞厅的氛围和外面一样热闹。中午十一点,精心打扮的老人们从舞厅里走出,他们笑着聊天,然后散去不同的方向。等所有人离开,看门人把舞厅的铁闸放下,拿着保温杯走开了。

文洁和三位同伴一同走出舞厅,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她们手里还拎着买菜用的布袋,站在公交车站牌旁,聊着各自跳了几支舞。聊完,话题又转向了孙子的小学和菜市场的价格。

不一会儿,她们坐上公交车,回到位于重庆不同区域的家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责任编辑: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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