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被理发”少年之死
11月2日下午2点过,毕林(化名)登上自家小区32楼天台,站在近百米高楼的最顶层,他将西安城市的一角尽收眼底,其中包括北面3.2公里外的学校和理发店。
在被理发的10天后,他没再回家,也没回学校,而是转身向南,看着远处工厂飘出的白烟,背对着学校,一跃而下。
毕林今年还不到15岁,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附属中学(太白校区)的一名初三学生。10月22日下午,他因头发太长被班主任带去理发,回家后便变得自闭沉默,不愿意去上学。
对于少年的死因,警方的鉴定结果为自杀,家长认为是被学校强迫理发导致,学校则声明理发是征求了家长和学生同意,并提出“该生11月2日上午在信息交流中表示自己是被家长逼的。”
事发半个月后,舆论渐渐散去,面对毕林父母仍寻求真相的声音,校方、老师、同学、其他家长则显得沉默。
理发
一切似乎都绕不开那次不寻常的理发。
10月22日下午16:08分,毕林的父亲接到班主任林老师电话,说带孩子去理发了,可能理的有点短,让安慰开导孩子,并希望孩子以此言志,16:27分,似乎因为不放心,林老师再次用微信发了一遍同样的内容。
一开始,毕林的父亲觉得事情有些突然,但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当时只觉得老师把孩子带去理发,我还挺感激的。”毕林的父亲说。在随后的聊天中,他和林老师还就理发钱谁付的问题“客气”了一番,直到3小时后毕林回家,给母亲打了第一个电话,问题才开始显露。
因为家里有两个孩子,毕林的父母每天都会忙到很晚。毕林今年升入初三毕业班后,夫妻俩觉得应该抽出更多时间陪老大,所以将老二交给托管中心,只在周末接回家,平常则是晚上母亲先回家陪孩子。
19:33分,毕林给母亲打电话,说明天不去上学了。“当时我还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理发这件事,就说你等一会我到家了再说。”母亲回到家看见儿子头型,第一反应是安慰:“你理发啦,还挺帅的。”,毕林情绪激动:“都没法见人还挺帅的?不去上学了!”
毕林父亲
毕林父亲透露,理发当晚的情况,林老师曾亲自给他说过:孩子理完发回到学校,一进班级同学哄堂大笑。林老师见此情景没走,陪着毕林站了一会儿,见班里的孩子都不笑了,她让毕林回到座位上,毕林当时把帽子一戴,整个人趴在课桌上。随后,林老师让另一个老师去安慰毕林,说了“你是男子汉”之类的话后,将他帽子取下,毕林没有反抗。
对于当晚情况,学校在“情况说明”中只有一段话:2018年10月22日下午4点左右,班主任征得家长和该生同意后,陪该生去理发店理发,理的是平头,不是光头。理发后家长和孩子都没有提出异议。毕林的父亲则坚称,老师在事前没有以任何形式告知家长。
除此之外,由老师亲自带着学生去理发的举动也显得有点反常。记者通过还在该校就读的学生得知,一般情况都是老师通知家长,由家长带着孩子去理发。
据毕林父亲介绍,在初三开学后,他曾经带着儿子去理过两次发,一次是开学第二天,一次是10月初。这两次均是因老师提出头发太长,由家长带回家理的。“我们去给孩子理发的时候,都是悄悄告诉理发师,剪断一点,怕刺激到孩子。”毕林父亲说,之前两次理发虽然毕林不情愿,但也没产生这么严重的问题。
根据毕林父亲和林老师的聊天记录,林老师称:当时想着我俩关系好,另外也不想给你添麻烦,就自己带着他去了。
孩子和老师的关系究竟怎样?毕林父母称从未听孩子提及和班主任关系好,“这个班主任是初三新换的班主任,专门带毕业班,孩子英语比较差,正好配个教英语的班主任,我们都很感激。”毕林母亲说。
离家
毕林回到家后,变得沉默和自闭,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开始,父母更多是站在老师的角度开导孩子,希望孩子能尽快去上学。
毕林的他母亲曾开导说:“你看如果现在就为这点事不上学,以后一辈子前程都没了。”
在早晨通过电话和老师沟通后,10月23日晚18:30分,毕林发了一条说说:让我去上学?除非姓林的拿命来见。毕林的父亲看见后,希望孩子删掉但被拒绝。
毕林父亲坦言,作为家长,尤其在毕业班,十分担心孩子和老师矛盾加深,因此当时更多选择去“袒护”老师,“我就对孩子说,老师可能是无意的,理发师是个新手,不小心理短了。”但毕林一直认为是老师强行给他理了“光头”。
面对老师和家长回学校的劝说,毕林始终只强调一句话:“等我头发长回去再去上学。”10月24日,毕林父母继续给孩子做工作,希望他能去上学。
而在当天的聊天纪录中,林老师依旧表达着不解:哎呀,怎么会这么爱头发?10月24日7:10分,毕林穿上单薄的外套,戴着帽子离家出走,没带手机、钥匙和钱。当天毕林从西安市区走到临潼,一天走了30多公里,晚上毕林给母亲打电话,说在临潼被一个好心人收留了,父母这才匆匆赶过去接他。
见到毕林时,他坐在凳子上,埋着头,用帽子紧紧把头和脸遮住。“我们看到这一幕特别不是滋味。”毕林的父亲说。
因为走得太久,毕林走路已经不稳,他的父亲给他披上一件外套,母亲给他递了杯热水。但毕林依旧沉默,在车后座蜷成一团。从那开始,毕林父亲心里就十分恐惧,因为他“不知道孩子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家里也没再要求他尽快去上学,一切似乎就此平静。
其实,在父母的印象中,毕林一直是个很在乎自己外貌的人。在看电视时,经常向弟弟“炫耀”道:“你看,电视里那个人长得还没我帅。”就连早晨起来上学快迟到时,都会打整好自己的头发再出门。
如果是平常,在头发问题上,家长更多是商量和妥协,但这次却因涉及到初三班主任,而变得不一样。“我极力想不让孩子恨老师,我极力想摘除孩子对老师的不满,现在反思,孩子在学校受了委屈,可能没能得到我们的安慰。”毕林的父亲说。
自杀
10月29日,见孩子还无意上学,班主任林老师决定家访。下午4点左右,林老师和毕林在家中进行了约半个小时的单独沟通,但毕林依然不肯回学校。
11月1日,毕林的父亲和老师约定于次日下午3点办理长假手续。当天晚上,毕林的父亲抱着最后的希望,和毕林进行了沟通,“我希望他和我一起去学校办理长假手续,因为当时想让他能走出去,会不会就好一些?”
没想到,父亲最后的希望,却成为儿子最后的绝望。
11月1日凌晨1点,失眠的毕林给同班好友发信息:我先行去世,你保重,转告他们,是我爸逼的。我跟这个世界观念不同,活不下去。我活着不做不想做的事,不得不做的话还不如去死。
毕林的父亲没想到,1日晚的谈话成为他和儿子的最后一面。2日下午2点过,毕林的父亲在卧室里躺着休息,等待3点到学校办理长假手续。起来后,发现儿子不在,毕林的父亲本打算边走边给孩子妈打个电话,问问孩子在哪。
下楼后就听见有老太太在喊:“有人跳楼了!”他忙跟过去,远远看到熟悉的衣服,心里咯噔一下,于是问身边的人:“大概多少岁?”有人答:“30多岁。”这时毕林的父亲感觉内心稍稍舒展开来,然而等他看到警察手机里的照片时,“当时我感觉整个天都塌了。”
毕林自杀了,而他身后的纠纷才刚刚开始。从11月3日到11月13日,学校和家长间进行了多次调解、声明、抗议。家长认为学校不公布监控是有意隐瞒,学校则指出家长曾多次提出高额赔偿,直到现在,双方依旧是各执一词。
11月16日,封面新闻记者曾想就此事采访校方。出面接洽的工作人员隔着学校铁门说:“我们不接受采访,一切以声明和警方调查为准。”
在中午放学时,记者试图找学校同学了解相关情况。初三的同学在被问及此事时,均沉默以对或表示不接受采访。雁塔区教委则表示,他们只参与了学校和家长的调解,具体调查由当地警方负责。记者多次致电雁塔区公安局相关部门,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毕林的父母告诉记者,在事情被媒体曝光后,他们被踢出了家长群。“都是毕业班孩子的父母,他们这么做也可以理解。”毕林父亲说。
据了解,事发后曾有同班学生家长私下告诉毕林父母,毕林是被三个同学“押着”去理发的,但现在没有任何人愿意出面证实相关细节。
目前,毕林的尸体依旧躺在太平间,“我希望把真相弄清楚,让娃安心地走。”毕林父亲说。
11月17日,记者欲再次回到跳楼现场,却发现所有通往天台的门都加装了新锁。也许是设计原因,在小区9栋楼通往天台的路中,毕林走过的路是最为黑暗的——两面相隔不到一米的墙夹着楼梯,没有采光,没有照明,白天也是漆黑一片。
同一个楼道,15天前,11月2日下午2点。毕林用18秒上到顶层,又用了20秒走完漆黑中的18级台阶,他推开天台的门,门外的光和冷冽的风都向他涌来。
封面新闻记者 陈彦霏 樊凌峰 吴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