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拒绝救助的“大款”乞丐 | 青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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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们徐站长,包吃住每个月给我5000块,八抬大轿接我去你们站里,我都不去!”尽管趴在地上连腰都直不起来,但对我们吼叫的时候,张小强还是底气十足,完全不像是个街上的乞丐。
乞丐“名人”
那天上班时闲着没事,我拿手机刷新闻,看见一个视频的标题是:《残疾人上车不便,公交小哥抱上车》。
在这条不到1分钟的视频里,一辆公交车到站停车后,一位趴在地上、不能站立的残疾人出现在了公交车前门口。司机主动下了车,将残疾人抱进了车厢里,随后又把他乞讨用的一个塑料桶和一个音响也拿上了车。
看到这条视频,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对旁边几个同事说:“快看快看,张小强又上新闻了!”同事们围过来,探头看了看,都呵呵直笑。“又是他,最近他上镜率挺高的,快成名人了!”
这是最近几个月以来,我们第四次在新闻上看到张小强了。每次都是一样的情节:他出现在公交站无法上车,公交司机帮忙把他抱上去,到站后又把他抱下车。唯一的区别是线路不同,司机不同。
我是我们市救助站的一名员工。在我们单位,没有谁不认识张小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今年5月一天。
我们开着车身上贴着“救助”字样的车,在街上巡查。近一年来,市里在争创全国文明城市,俗称“创文”。那段时间,上面有检查组要来,街上要是有流浪乞讨人员市里是要被扣分的,所以我们加大了巡查力度,很多单位也因为创文“亚历山大”。
2003年闻名全国的孙志刚事件发生后,收容遣送制度就被废除,全国的救助站对流浪人员主要以劝导为主,实行自愿救助、无偿救助政策。对于不愿意到站救助的,救助站发放足以御寒的棉衣棉被、食物、水等。对于前往救助站接受救助的流浪人员,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想回家的还可以为他们买车票。
那天,当车开到闹市区一条街道时,我们老远就看到一个年约30多岁的残疾男子歪歪斜斜侧身半卧在路边,身旁放着一个用来装钱的白色漆桶,还有一个小音箱。音箱固定在一个板子上面,板子下面安装着四个小轮子。
男子一看就知道下肢有问题,右手手掌也往后勾着,左手带着帆布手套,眼睛像青蛙般鼓起,并且脖子歪着,眼珠也偏向一旁。
很显然,这个人在乞讨。我们几个人下车后将他围住,一个男同事问他:“我们是救助站的,你有没有困难,说出来,我们来帮你。”残疾男子脖子歪着,口里嘟囔着:“我---不---去!”
一个男同事朝我们另外几个人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那男子说:“你身上太脏了,走,我们带你到救助站去洗个澡,有别的困难到时一起给你解决!”说完后,几个人一起上前,连拉带抬强行将男子弄上了救助车。男子一边挣扎一边喊着:“我的---音箱。。。。。。”看到我正在弯腰拿起他的音箱和塑料桶,他这才停止了喊叫。
一路上,男子沉默无语,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后来有认识他的同事告诉我,他长期和一些单位打交道,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见过大世面,“淡定得很”。
“八抬大轿都不去”
这个残疾人就是张小强。那天到了救助站后,站里确实安排人给他洗了个澡,还帮他理了发。随后,一位副站长出面做他的工作。副站长问他住在哪里,生活有没有困难?如果他愿意留在救助站,站里给他提供免费吃住。张小强说自己还是住在老地方,生活没有困难,并坚持要走。
“现在市里在创文,你知道吧?要是创文成功了,对我们都有好处。你每天在街上讨钱,给市里带来负面影响。要不你在我们救助站住几天,只当是休息了,过几天再送你回去,行不行?”一个和他最熟悉的男同事对他进行游说。
“创文我知道,创文好得很!”张小强回答得倒是很果断,不过他坚决不留在救助站。我们几个人围着他劝了好几个小时,他油盐不进。
救助站不是公安机关,没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权利,实行的又是自愿救助,如果对方不愿意留下我们也只有让他回去的份。退一万步说,我们如果强行将他留在站里,他要是在站里自残自杀,或者出了别的问题站里都担当不起。
最后我们想了一个办法,把他的音箱暂扣下来。我们想,音箱是他行乞的“装备”,没有音箱也许他会消停几天,这样大家的压力都小一些。这也算是,政策规定和现有条件下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张小强毕竟是残疾人,救助站不能让他自己回去,也不能把他扔在大街上。所以,我们又开着车,送他回住处。同事们知道他住的地方,也不用他指路,径直往城郊开去。到了城郊后,车子开进了一条不到3米宽的小道,道路全是摆着小吃、百货的各种摊位。
在小道尽头,有一家脏兮兮的小旅社,车子停了下来。两个男同事合力将张小强从车上抬下来放在地上,他乞讨用来装钱的塑料桶我们也还给了他。“最近不能再出去讨钱了,听见了没有?你要是有困难,我们接你到我们救助站去住下来,行吧?你快进去吧!”同事对他交待。
也许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张小强明显强硬了许多。他带着塑料桶往旅社挪动了几步,停下来回过头恶狠狠地大声吼道:“告诉你们徐站长,包吃住每个月给我5000块,八抬大轿接我去你们站里,我都不去!”
“你还记得我们徐站长?他调到殡仪馆去了,你要找他就去殡仪馆吧!”同事对他说道。我们以前的站长是姓徐,确实刚刚调到了殡仪馆。张小强以为我们在咒他死,愤怒地瞪了这个同事几秒钟,随后骂骂咧咧消失在旅社大门里。
张小强居住的小巷子
投诉
回来的路上,我从同事们断断续续的讲述里,弄明白了张小强和救助站的“历史渊源”。张小强是郊县人,很小的时候因为车祸导致右边的手臂和一条腿无法动弹,他站立不起来,只能半坐在地上,走路用臀部和腿着地一下一下往前挪动。
十几年前,张小强流浪到了市里,以乞讨为生至今。城郊那个旅社是他一个老乡开的,老乡说起来还和他沾亲带故,张小强就把旅社当成了自己的落脚点。每天只要天气好,张小强就会出门“工作”。
就这样,他和救助站产生了瓜葛。好几次,救助站将他带到了站里,提出送他回老家或者对他进行救助,张小强不愿回老家也不接受救助,他也就成了救助站的老熟人。
他是真正的残疾,很多人可怜他,往他面前的塑料桶里扔钱,你一块他五毛,加起来他每月的收入比很多上班的人都多。“你想想,包吃包住每月给他5000块钱接他来他都不来,他肯定挣的比5000块多呗!”这个同事说道。
我有些吃惊。我们这里是一个四线城市,好多人每月工资才两三千块钱。一个乞丐居然每月都能挣大几千,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在到救助站工作之前,我遇到了沿街乞讨钱的也经常丢几块钱的零钱。看来,我真是太低估了他们的收入。
同事们都说,张小强并不好对付。这不,头天暂扣了他的音箱,第二天我们就接到了报社的电话。原来,张小强回去后的晚上就拨打了报社电话,投诉救助站“没收”他的音箱,欺负残疾人。报社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放弃采访,不过还将情况及时通报给了我们,建议把这个事情处理好。
副站长当即就拨打了张小强的电话,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抚,并再三承诺过几天把音箱给他送过去。几天后,站里再次外出巡查时,真的把音箱给他送到了旅社。
坏人
在那次相遇之后,我又听到了更多关于张小强的故事。据说,张小强每天的早餐是两个“妮妮”牌蛋糕,别的不吃。“妮妮”是我们这里的知名品牌,价格不菲,不是谁天天都吃得起的。“你们别小瞧了他,别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们谁天天吃得起那么贵的蛋糕?”那个工作人员把这事当新闻对我们同事说,边说还边嘴里啧啧着。
报社负责联系我们救助站的是记者李军。时间长了,他和我们站里的好多同事混得烂熟。好几次,站里邀请李军来采访时,李军对我们谈起了张小强。公交公司也是李军负责联系,新闻报道都是他负责采写,多条公交线路司机帮过张小强,李军经常到场写报道,对张小强很了解。
张小强甚至还保存了李军的手机号,但有两次张小强半夜十一二点打李军的电话,也不是很着急的事情,包括投诉音箱被救助站“没收”。李军不堪其扰,后来干脆把他的电话拉黑了。
李军告诉我们,27路公交车从城郊那条小道附近经过,乘坐27路公交车就成了张小强出门和返回的首选。这条公交线路有40多个司机,其中女司机8个。张小强要坐车时,司机们大多会把他抱上,到站后又把他抱下去。男司机还好说,女司机抱他有些吃力。到了夏天,衣服穿得单薄时,张小强身上的异味熏得司机们直恶心。
这些都不算啥,李军透露的“核心信息”是张小强很坏。大热天女司机们把张小强抱上抱下时,衣服都穿得少,他要么用后背或者胳膊肘故意顶一下女司机的胸部或小腹,要么那只没有残疾的手在女司机屁股上或者大腿上抓一把。如果只有一个女司机这样说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关键是女司机集体私下向27路公交女队长投诉,说都被张小强“揩油”了。女司机们还得出统一结论:这个残疾人不正经。
“我们车队的女司机都烦他烦得要死。本来看到他可怜帮帮他,他还占我们的便宜,太不要脸了,也不看看自己长得啥样!”女队长亲口气愤地对李军吐槽。
我们问:“那司机们就别管他啊!”
“不管他吧,他挨着车近,司机们怕他被卷到车下面出了事,还有就是车上车下那么多人看着,不管他有损公交公司形象。另外公交公司也有宣传需要,通过这样的事例显示员工素质高嘛!”李军解释道。
李军还告诉我们,就因为有一天一个司机没载张小强,他还打电话到报社投诉过。那天正好是李军值班,李军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张小强。张小强在电话里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是个残疾人。。。。。。27路不带我。。。。。。”
讽刺的是,之前张小强还给27路车队送过一面锦旗,表达对车队司机们经常帮他的谢意。当时也是他自己拨打李军的电话邀请去报道的----他知道运用各种方式维护、巩固他的“生态圈”,所以大家都说张小强不好对付。
李军还对我们讲了另外一件事情;他的一位同事在外采访,回来非常鄙夷地告诉他,张小强用讨来的钱去嫖娼,连床都爬不上去。。。。。。。至于详细情节,这个同事没多说李军也没多问。报社是个新闻集散地,记者们都有自己的信息来源渠道,他们获取的信息大多来自相关部门,既然同事这么言之凿凿,李军确信这事是“无风不起浪”。
“同行”们
因为工作原因,我接触的各种乞讨者不少,要论收入,张小强并不是其中的“佼佼者”。
有一次,我们接到投诉,一家医院的天桥上有人在乞讨。9点多钟我们就赶了过去,看到一名瘦小的年轻男子跪在地上,膝盖以下半截“残肢”如同树棍一样露在外面。我们当即就把这人连同他的塑料桶一起带到了救助站。他的塑料桶是装5公斤乳胶漆的那种,里面的零钱已经堆到到了桶的三分之一位置。估计这个人是7点多钟开始在这里乞讨的,也就两个钟头,约莫着讨到了几百元。
到了救助站,这个男子竟然站了起来。原来,他没有残疾,断腿是装出来的。小伙子是河南人,觉得装成残疾人乞讨来钱快,就干脆全国各地到处跑。每个地方待三五天,然后赶场去下一个地方。一般情况下,乞讨时的生面孔更能博得别人的同情,再就是在医院门口乞讨,收入会比别的地段更多。
还有一个大爷,60多岁了,安徽的,以前在街上乞讨被我们带到站里问过情况。前段时间,他又在街上出现了,并且还拉起了一支“队伍”,一起的有好几个人。
我们把他们带到站里一问,原来这个老人“致富有方”早些年就在老家盖了楼房,这几年眼看着没有残疾的乞讨者不容易要到钱了,他就把老家的婶娘、表哥等人雇佣过来,让年纪大的人往路边一躺装成病人,他讨到钱后每个月根据效益给这些帮手发工资。
当然,也有那种以前靠乞讨为生,后来自立更生的。前段时间报纸上报道了一家市场里有一个名叫徐波的残疾人,因为没有脚掌每天跪着收废品去卖钱来养活自己。徐波以前也是到处乞讨还被我们救助过,后来走上正路不再乞讨了。被媒体报道后,徐波不仅安装了假肢,还获赠了一辆残疾人专用三轮车,成为了身残志坚的典型。
我所在的城市,“创文”还在继续。不过,相比较迎检前的紧张而言,现在对各方面的要求,已经宽松了不少。
十月的一个周末,我在街上闲逛。在一个路口,远远看到张小强又半卧半坐地歪在地上,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音箱里放着周华健的那个《爱相随》。
从他身边经过时,我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自从到救助站上班后,我再也没有给过乞讨者们施舍。
作者:仓阳
责任编辑: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