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旅”中的小狗看到了“生”的曙光。
谁制造了死亡盲盒？
平台监管的缺失，商家法律观念和道德的沦丧，消费者的冷漠，共同完成了这场谋杀。
作者：温如军
来源：中国慈善家杂志
180只小狗被装在密闭的盒子里，在四川成都一个中通快递网点准备发往全国各地时被志愿者拦下，它们的哀嚎和惨叫声迅速传遍整个网络，揭开了“宠物盲盒”悲惨世界的冰山一角。
5月3日晚9点，微博账号“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发布了多条短视频。视频里，一辆大货车上密密麻麻地叠放着十多层快递盒，从中不时传出小动物的哀嚎。志愿者发现，许多动物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
近年来，随着盒盲游戏的兴起，淘宝、拼多多等多个电商平台都在违规公开售卖“宠物盲盒”，虽然也有媒体爆光，但未能引起关注。
平台监管的缺失，商家对法律的漠视，一些消费者寻求刺激加上赌徒心理作祟，共同完成了对宠物的这一场谋杀。
星期狗、星期猫
查阅资料不难发现，“盲盒”诞生于日本，顾名思义是一个看不见里面东西的盒子，装有不同样式的玩偶，抽盲盒有时候你可能会抽到喜欢的那款玩偶，也可能抽到你不喜欢的或者重复的东西。
不确定性带来的惊喜，让小小的盲盒在国内掀起巨大的消费风潮，“盲盒为什么吸引年轻人”的话题屡次被推上热搜。
根据天猫国际发布的《95后玩家剁手力榜单》显示，每年有20万消费者一年在盲盒上花费超过了2万元，甚至有消费者一年要耗资百万元来购买盲盒。
市场的火爆激发了一些商家的“灵感”。2021年年初，一种“活体”盲盒在电商平台上悄然兴起，售卖乌龟、猫、狗、鸟类等宠物，并带出了一整条沾满鲜血的灰色产业链。
志愿者现场“普法”。
在一些购物平台上，部分商家对《中国慈善家》直言不讳：宠物会按价格区间打包好，随机寄出，就连客服也不知道包裹里的内容。由于价格远低于宠物市场价，活体宠物盲盒在部分寻求刺激的人群中火了起来。
“对于卖家来说，虽然卖出去的宠物价格低，但成本也很小，免去了打防疫针和营养供给方面的花费，商家肯定是不少赚的；对于买家，一是寻求未知带来的刺激，二是价格低廉，他们会不停地买，一些有瑕疵的或不好的直接丢弃。”成都一位长期关注活体盲盒的志愿者王猛（化名）告诉《中国慈善家》。
王猛身边也有很多经常会买活体盲盒的朋友，他的劝说不但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反而和几个朋友因此断了来往。
“大多数买家是一种赌博和好奇的心理，并没有几个真正想以此方式来买一条喜欢的宠物喂养的。”王猛说。
与此同时，“万物皆可盲盒”“喜欢的来赌”“玩得起的来”，商家的营销激发了年轻人的情绪，让他们乐于成为玩家。而这些宠物盲盒中的动物，往往来历不明，更谈不上检疫证明。
一般情况下，商家声称送一针疫苗。以猫为例，打疫苗的成本在100-200元，狂犬疫苗则是60元，而售价几十元甚至9.9元的盲盒，怎么收回成本？
“这些所谓的疫苗，其实就是抗生素，能让猫狗等宠物在短期内不会死去，卖家会用低廉的价格以盲盒的噱头赶紧出手，而到了买家手里，活不过一个星期就死掉了，这也是星期狗、星期猫的由来。”王猛说。
这些廉价宠物从哪里来？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慈善家》，它们一般都来自一些非正规繁殖厂，那里卫生状况堪忧，从这里来的宠物都会存在健康问题，带病的宠物会被商家分成三六九等，装进所谓的盲盒进行销售。
在正规渠道，宠物可以邮寄，但需要提供检疫部门出具的动物检疫合格证明等手续，找相关专业物流公司办理活体动物托运。这样一来，成本会很高，甚至运费会高于动物价格本身，无论是卖家还是买家，都不愿意承担。
“邮寄活体动物一般都是空运，邮寄人需要提供动植物检疫部门出具的免疫注射证明和动物检疫证书。从北京将一只小狗（2公斤内）运到上海，各种成本加进来要差不多800元，淘宝上卖的几十元包邮的宠物盲盒怎么可能走正规的邮寄流程？”北京一个宠物店的老板告诉记者。
而为了省去这些成本，卖家铤而走险，选择用快递方式来违规寄送宠物。这对于活体动物来说无疑是一场死亡之旅——密不透风的包装，长达数天的长途跋涉，暴力分拣过程中的碰撞，对它们来说都是一场生死考验。
一场有关猫狗的“生死营救”。
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发起人陈玉莲在接受《中国慈善家》记者采访时介绍，5月3日，当志愿者在成都中通快递网点拦截准备快递的宠物盲盒时，已有4只宠物死亡，而彼时，这些宠物还没有开始运输，尚未开始踏上死亡之旅。
“快递盒里空气不流通，小狗会被活活憋死。一个小小的快递盒里，我们发现有些装有3只宠物，空间太小根本动弹不了。在运输前，商家为了防止动物们在箱子里排泄，都会提前一天让它们绝水绝食，加上快递运输的三五天，有些宠物就会被饿死。”陈玉莲说。
生死拦截
4月中旬，陈玉莲接到陌生人来电称，中通快递一个网点每天都有小猫小狗用封闭式箱货车外运，而在附近经常会有被丢弃的散发着臭味的小猫小狗尸体。
为了证实事件真实性，陈玉莲和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志愿者通过半个月的暗访，证实该快递点每天都违规违法运送不同数量的装有活体宠物的快递。
5月3日晚上7点，天刚刚黑，这时也正是中通快递发车的时刻。陈玉莲带着几位志愿者来到该快递点等候，不一会儿，一个开放式的货车将一车用尼龙袋包裹着的快递拉到此处，并迅速转移到另一辆箱式货车。
陈玉莲和志愿者迅速上前进行阻止。
“你们偷偷摸摸的，肯定也知道这是犯法的，为什么明知故犯？”陈玉莲当场质疑快递人员。
“我们不知道啊……”一位快递员说。在志愿者的追问下，快递人员也许知道理亏，干脆都躲了起来，留下了一地狼藉的盲盒，里面不断传出动物的惨叫声。
根据志愿者当晚拍下的视频信息，宠物盲盒的发货方为当地的龙泉驿花鸟市场，货物详情一栏，写有“混血蓝猫母新”“极品大骨架高加索混血公幼年犬”等。这些袋子上都贴有中通快递的快递单，邮寄地址有深圳、广州、桂林、兰州、昆明等地。
该快递点的几个退件包裹里，几只小狗已经死去。“这里每天起码要死十几只。”一位知情人士说。
宠物盲盒变成了死亡盲盒。
正当志愿者拍摄视频取证时，中通快递人员拉掉了该网点的电闸，瞬间变得漆黑一片。盒子里的小动物似乎感受到了外界发生的变化，像要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拼命发出求救的声音。
“本来就是很弱的幼猫幼狗，我们挨个把外面包着的袋子抠开看，发现已经有几只死了。”陈玉莲说。
“你挣的这些钱完全是踩在这些动物尸骨上的血腥钱，你的良心怎么过得去？”陈玉莲质问发这批盲盒的商家，他是一位90后的小伙子，自称从事宠物盲盒生意约两个月。
“被你们发现了，我认栽。”这位商家说，语气中并无悔意。
他告诉志愿者，每天都会有猫狗贩子将一些小猫小狗送到他那里，他会以较低的批发价格收下，然后以盲盒的形式在网上卖出。“全部是通过中通快递发货。”
陈玉莲拨打了110报警电话，随后又拨打了动检等部门的电话。
在执法部门的介入下，所有猫狗被依法扣留，除了5只已经死亡，其余当晚均转移到石板滩宠物城临时安置，同时进行了抽检。
5月4日，中通快递发布关于成都荷花池网点违规寄递活体动物事件的情况通报，为相关网店违规揽收致歉，表示该站点会暂停业务配合调查，同时中通快递四川省管理中心相关负责人接受停职调查。
5月7日，《中国慈善家》在淘宝上仍然存在的宠物盲盒网店中咨询，有客服人员表示“中通、韵达、圆通都能发”。
志愿者给救下的小狗喂食营养液。
2.9元的宠物狗
早在今年1月，淘宝、拼多多等多个网购平台出现宠物活体盲盒，售价从十几元到上千元不等。《中国慈善家》在淘宝上搜索关键词“盲盒”“活体”，出现了不少宠物盲盒的商品链接，客服人员显得很谨慎，“诚心买请加我微信。”
“一般是汽运到附近。”这位商家给记者发来的视频中，一打开便是小狗刺耳的嚎叫声，一只泰迪狗眼泪汪汪地对着镜头。
一位商家告诉记者，盲盒一经出售不退不换，不得评论晒图是什么品种，玩的就是心跳和刺激，品种随机发，运气由自己。大小未知数量不明，是否全品全凭运气，心态不好不建议拍。“别问我是啥，我也不知道，一切天注定。”
这家主营乌龟盲盒的店铺里，有“青铜盲盒”“白银盲盒”“黄金盲盒”，虽然都是盲盒，但价值不等、价格各异，从9.9元到385元不等，月销达到两千件以上。
在评论区，有买家称：“发来的龟都吐血了，客服说（运输过程中）撞的。”“一只到货后有肺炎，因为要张嘴呼吸，三天后死亡”“两只龟一只没活”。但也有买家表示“血赚”：“最后一只收官，开了一只西锦”。
记者在另一家卖鼠、银狐的淘宝店注意到，小仓鼠的月销量达到3000以上，但中差评接近400条，不少买家晒出触目惊心的小动物尸体照，有些收到货时已经是一具干尸。
“包活吗？有防疫证明吗？”记者以买家的身份咨询上述盲盒商家，对方称“只能保证开箱是活的”，“都是纯人工饲养，健康的”。这位商家表示和韵达有合作，至于活物能否按普通快递邮寄，商家含糊其词：“应该可以的，我们不清楚……”
而在拼多多平台上，输入关键词“活体”“猫”“狗”，常见的猫、狗等活物均有在售，一只小狗的售价低至2.9元，并包邮，已经有近800人拼单。客服人员告诉记者，出售的狗为两个月的幼崽，拍下需要支付100元的检疫费和疫苗。只支持开箱包活，快递支持中通和圆通。
上述商家在售商品中，还有宠物猫，一只矮脚猫的售价为4.8元，同样包邮，已有近千人购买。在评价中，有买家反映“都死了”。
由于运输条件恶劣，盒内的动物死亡不可避免。
记者调查发现，由于“暴力快递”，宠物在买家打开快递箱时已经死亡或濒临死亡的现象较为常见，商家虽然会在快递盒里放一些食物，但少则3天、多则长达一周甚至更多时间的运输过程，一路受到惊吓加上小动物在漆黑封闭的环境中根本没有食欲，极有可能被饿死或闷死。即使它们能逃过此劫，也多为带病的“星期猫”“星期狗”，在一周左右就会出现呕吐、拉稀、便血等问题，最后死亡。
有网友曾在一个快递站捡到了要被丢弃的9.9狗狗盲盒，买家觉得开出的狗太丑直接退件，被退货的小狗在破损的盒子里瑟瑟发抖，整个盒子里满是堆积的粪便。出于怜悯之心，这位网友将小狗带回家并喂食了营养液，但一天后还是死了。
快递小哥表示，活体盲盒一般情况下都无法退件，客户拒收后，往往会直接丢弃，赔付9.9元了事。
在一些购物平台的买家评价中，收到死狗死猫、病狗病猫的情况并不鲜见。“16号中午收到小狗，到家便不吃不喝，一直睡觉，17号开始拉稀，18号早上便血，中午就挂了。确定是无良商家寄来的一只病狗。”“没有一周就走了，有细小（病毒），劝大家不要买”“劝大家不要买了，身上的虫很多……第四天我抱着它怎么也捂不热，它去世了。”……
涉嫌多项违法
活体盲盒无疑是以践踏生命为代价来满足赌博和好奇心理，不光突破了法律底线，还可能是一个移动的病毒传染体。
根据《邮政法》实施细则规定，禁止寄递或者在邮件内夹带的物品包括“各种活的动物”。《快递暂行条例》也明确规定，快递业务企业发现寄件人交寄禁止寄递的物品，应该拒绝收寄。
2020年3月19日，国家邮政局发出通知，对于可以寄递的活体动物，企业应当要求寄件人进行安全妥善包装。在运输、分拣、投递环节，要将内件为活体动物的邮件快件进行有效物理隔离，在确保活体动物邮件快件本身安全性的同时，避免其他邮件快件污染、损毁。在投递环节，还应告知收件人邮件快件的内件属于活体动物，提醒其注意安全防范。
一家宠物盲盒淘宝店的“霸王条款”。
今年5月1日起，新修订的《动物防疫法》开始实施，关于活体动物的寄递方面也做出明确规定，航空、铁路、道路、水路运输动物和动物产品的，托运人托运时应当提供检疫证明；没有检疫证明的，承运人不得承运。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商法研究所所长刘俊海认为，要从事盲盒商品的经营和运输，凡是涉及到动物的，一定要严格按照动物防疫法的规定，履行相关的防疫法定职责。
四川法锐律师事务所律师邓树林认为，快递公司邮寄活体的行为，根据相关法律规定，邮政管理部门可以责令快递企业停业整顿直至吊销其快递业务经营许可证。
“淘宝和拼多多等平台允许电商在违反相关法律规定的情况下，从事动物盲盒经营活动，不但违反了作为平台依据电子商务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和动物防疫法，以及其他相关法律规定应当承担的法定义务，还使得按照公序良俗和商业伦理应当履行的社会责任缺失，也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邓树林说。
5月7日，《中国慈善家》从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了解到，此次宠物盲盒事件中涉及的180只宠物中，50余只出现病症已送到宠物医院救治，其中10只死亡。商家已和该中心签订协议，这些宠物全部无条件交给该中心安置。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