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危机不慌|华尔街“游戏驿站”危机叙事
鲍勇剑
未来好莱坞电影中的华尔街游戏驿站风暴大概是这样的:全球疫情肆虐,街头商铺潦倒欲坠。基金大鳄趁机碾压,欲抽骨吸髓。网络红迪人(Redditors)愤而出手,利用罗宾汉软件,反手将大鳄斩杀于华尔街边。消息传来,悲情笼罩下的网络社区一片欢腾。华尔街大佬急求官府出面平乱。金融江湖酝酿着更大的血雨腥风。
无论怎么编,现实中的“游戏驿站”(GameStop)无外乎三种结局:
1)悲剧。
华尔街豪强联合官府给“罗宾汉交易平台”套上监管和保证金的重重枷锁。聚集在“红迪公社”(Reddit)大旗下的“红迪人”(Redditors)从“冲动驱使”归回自利自保的动机,相互踩踏,做鸟兽散。
2)闹剧。
华尔街豪强和网络红迪人相互渗透,华盛顿政治人物争夺金融平民闯王大旗。以游戏驿站为起点,做空(Short sales)和戳空(Short squeezes)成为部落化社会群体之间的攻防战。
3)喜剧。
游戏驿站董事会决定借机发行新股,为对冲基金解套,给最早一批红迪人合适的回报。公司也顺利转型,从店铺经营升华到网络游戏驿站。2021年,网络愤青群殴金融饕餮的故事被改编为网络游戏连续剧,成为永远的传奇。
游戏驿站(GameStop, GME)本来是一家在疫情风雨中飘摇的美国公司。它的4000家商铺分布在美国各大城市不起眼的社区购物中心。GME的股价从2013年的$56美元持续下跌,到2019年,一度只有$5美元。除了疫情,更糟糕的是过气的商业模式。GME本来有“亲子中心”的美誉:节假日,少年儿童在父母陪同下,来到游戏驿站,挑选心爱的游戏碟片。然后,欢天喜地回家。可是,游戏碟片几乎被网络下载替代。疫情中,游戏驿站门可罗雀,变成商业负资产。
看衰它的未来,以梅尔文基金为首(Melvin Capital)的对冲基金对游戏驿站做空。收割怎么看都会螺旋下降的股票,对冲基金认为,他们是以恶的手段做善事,声称这样能提升社会资源有效分配。哪曾想到,在一只“咆哮小猫”(Roaring Kitty)带领下,400万红迪人汇聚个位数的股票,硬生生扭转GME股价。它一飞冲天,从2021年1月的$20美元,最高曾探达$500美元。过去52周,它的市场价值从最低点$2.5亿飙升至$250亿美元。然后,它像游乐场的云霄飞车一样,进入跌宕起伏历程。
打了一辈子猎,让鹰叼了眼。对冲基金一向是华尔街饕餮,以喋血啖肉为业。那个网名叫“咆哮小猫”的基思·帕特里克·吉尔(Keith Patrick Gill)是一位来自马萨诸塞州的34岁财务顾问。在美国,成千上万去华尔街面试失败的人最后都可以称自己是财务顾问。这一场金融愤青起义,一个战役下来,梅尔文基金损失$27.5亿美元。而“咆哮小猫”初始$53万的投资最高时曾达到$1300万美元的账面盈利。
有人把游戏驿站当作华尔街无数次资本厮杀中剧情跌宕最大的一次。这无疑低估了它深远影响。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成为第一支可以在股票交易所买卖的股票。1817年,纽约证券交易所成立。华尔街金融体系已经是百年老店,根深蒂固。但这一次,百年老店诸多基石被撼动。游戏驿站不过是接下来更大动荡的序曲。
像游戏驿站这样的事件,久久才发生一次。
怎样从小概率事件中获取洞见?我们平常使用的大数据统计难派用场。合适的方法是小概率事件学错。它包括:
1)用不同的理论解释同一个现象。
2)从各个利益相关者角度演绎出风格迥异的解释。
3)换看问题的视角,多个方向分析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因果关系。
下面,我们以此方法叙述游戏驿站事件。
对冲基金的挽歌?
澳大利亚人琼斯(Alfred Jones)被认为是对冲基金第一人。1949年,琼斯成立了第一支平衡股市风险的基金。他称之为“对冲的基金”(Hedged fund)。过去人们依据市场趋势投资。而琼斯则同时运用两种投机工具。一种是加杠杆买股票,另一种是做空。这样,两者风险对冲。如此一来,投资组合的价值不再依赖对市场趋势的判断,而是来自管理人积极主动选择股票。对冲基金把合伙人限制在99位。于是,它不再受投资法的强监管。琼斯还设计20%回报奖励和2%的管理费的激励结构。后来的对冲基金保持上述要件。
上世纪90年代,对冲基金步入黄金时代。1986年,罗伯逊(Julian Robertson)的“老虎基金”暂获双位数回报率。罗伯逊说,选200家最好的企业买股票。选200家最背的企业做空。如果这样还不能大赢,转行算了!对冲基金能避开强监管,只供超级玩家参与,能做空碾压背时背运的企业,动辄双位数回报。它成为华尔街最刺激的游戏。
1998年和2000年,对冲基金曾经历过大崩盘。老虎基金,长期基金(Long Term Capital Management,LTCM),量子基金都跌过大跟头。那么,这一次为何不同?
过去是同一个游戏玩崩了,从头再来。成本由政府或行业埋单。1998年,LTCM以50亿美元资产控制1000亿交易量,影响1万亿市场规模。LTCM由诺贝尔经济学家设计股价差模式。但千算万算没算过国际政治变化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为了避免拖累全球固定收入市场崩盘,美国政府和华尔街银行组成善后联盟,清算LTCM。类似的突发性事件管理目的是恢复旧秩序。危机后,游戏轮盘照样旋转。
这一次,红迪公社的红迪人彻底不按华尔街游戏规则出牌。在400万红迪人簇拥下,网络金融愤青不按理性投资逻辑出牌。凭借千万平民投资人“冲动型报复投资”行为,拉升股价,逼做空大鳄平仓。一位有名的大嘴巴评论员说:这是华尔街的“法国大革命”。话虽夸张,却一语中的:金融贵族自以为高深莫测的对冲游戏再也无法任意重复了!
从今往后,任何对冲基金都要忌惮“不可能”发生的群众性、非理性运动。Z世代“冲动型报复投资”成为一种超限战。对它,华尔街的投资模型望而生畏。
大卫是怎样战胜哥利亚的?
红迪人克胜对冲基金被称为“大卫与哥利亚”再现。
圣经中有一个人物叫做大卫,是公元前1010年至970年间的以色列王。他是犹太支派耶西的第八个儿子,在伯利恒出生,曾是一位牧羊人。当时的以色列王是扫罗,他在位期间腓力斯丁人入侵以色列,其中一位腓力斯丁武士,名叫哥利亚,他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头上戴着一顶钢盔,身上穿着铠甲,一上战场便所向披靡,杀敌无数。当大卫到了前线时,他看到敌方的巨人哥利亚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以色列人无法抵挡。这时,大卫带着士兵走上前去,应对哥利亚的骂阵。他大声挑衅、痛骂哥利亚,等到哥利亚被骂的头昏脑胀时,大卫趁机用大弹弓远射,打昏了哥利亚。大卫冲上前去,拔出哥利亚的刀,把他的头砍了下来,赢得了胜利。此后,“大卫战胜哥利亚”成为西方描述以弱胜强,以小击大,以巧赢多的文化代名词。
大卫靠大弹弓,红迪人靠的是什么?靠的是网上的红迪公社和罗宾汉交易平台!
没有罗宾汉交易平台,很难想象平民投资人可以掀起如此滔天巨浪。在这个平台上,投资人可以买一股,甚至可以买1/4股。它还不收买卖佣金,小股民可以无成本进出。这样,千万小股民可以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资助建立罗宾汉平台的是另外一家对冲基金(Citadel)。它初心是为股市交易导流。未曾料到演绎出一幕经典的资本主义破坏性创新。但是,这表面上看似关键的技术大弹弓并不是决定因素。“决定战争胜利的是人,不是武器。”什么样的人愿意、敢于、善于“以卵击石”?如果忽略红迪公社,我们就看不透这场风暴背后的意愿现象。
2005年前后成立的红迪公社,有着不同于其他网上社交社区的诸多特征。
首先,它的自组织能力很强。内容均由用户(又称红迪人)自己提供的原创。
第二,它的网上部落身份明显。红迪公社的许多成员都是IT行业的专业人员。他们以有别于其他网络达人的社区而自豪。他们用性格强烈的网名,如咆哮小猫,冷盘69,脏人一枚等,表达自己特立独行和愤世嫉俗的态度。
第三,它通过算法自律。红迪人可以投票表达对评论的喜好厌恶。被喜欢的内容排前,被厌恶的内容退后。当评论的负面得分过高后,自动不再显示。
第四,红迪人可以创造论题,组织临时在线社区。总之,红迪公社是一个有高度自组织能力的网上社区。它为反抗华尔街精英体制的社会运动提供了一个高能量温床。
有学者分析,游戏驿站风暴可以用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动物精神”(Animal spirits)解释。在他1936年的经典作品《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凯恩斯建议,理性思维之外,本能、冲动和情绪也会左右人的行为。不过,“动物精神”并不是最妥当的解释。它能部分说明个人投资者冲动情绪。但这一次的冲动情绪不是非理性的,而是有深刻的社会集体理性。除了为利润搏杀,红迪人还有一个挑战华尔街精英统治的集体意愿。这个集体意愿混杂在追逐利润的动物精神中,以至于个人敢于做出自我牺牲的冲动决策。在个人层面,它表现为冲动。汇聚到集体层面,它形成稳定的集体意愿。我们需要把红迪公社和红迪人当作一个分析单元。这样才能理解冲动型报复投资的集体理性。
《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凯恩斯著,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研究人类社会兴衰的图尔钦教授(Peter Turchin)最近完成对人类1万年历史中政权兴替的大数据分析。他的《战争、和平、战争》(War and Peace and War)一书得出一个富有争议的结论:当知识精英的供给数量超过社会升迁机会时,社会便容易进入动荡时期,因为失意的能人要改变自己被边缘化的地位。红迪人和游戏驿站为他的理论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案例。
社会意愿现象的场效应
经典的小概率事件值得我们用不同的叙事去诠释。游戏驿站不仅展示一种奇特的意愿现象,它还体现集体意愿现象所遵守的场效应原则。
在过去的文章中,笔者建议从场效应的角度去理解复杂的社会意愿现象。场效应理论的要点包括:
1)复杂社会现象无法用线性因果关系去解释。
2)现象背后诸多力量交错作用。它们形成的影响是一个曲线诞生的过程。
3)这个曲线诞生的过程的直接表现就是场效应。像电磁场的效果一样,我们看到的现象表现是所有因素协同共振的后果。
游戏驿站的场效应是怎样形成的?我们可以总结下面五条规律:
第一,奇思妙想(Fantastic)。
主意和行动要出乎一般人的意料,让人感到异想天开,并且激动不已。挑战华尔街,这不是一般投资人的逻辑。但以“咆哮小猫”为首的一批人搞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它的顽皮和搞笑让网络金融愤青激动起来。
第二,包容性强(Inclusive)。
在罗宾汉平台技术加持下,高中生、门卫、饭店跑堂和IT码农都加入到游戏驿站的狂欢派对中。
第三,声情并茂(Emotional)。
本次风暴从一开始就被赋予超越投资利润的意义。平民投资人把它当作一次逆袭,一次对金融贵族的嘲弄。强烈的个人情绪云集为一种另类的社会意愿。
第四,杠杆因素(Leveraging)。
活动的放大效果是通过各种杠杆因素撬动起来的。首先是互联网技术,其次是网络社区,再次是全世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导。
第五,公益奉献(Dedicating)。
如果只是一个股票市场投机的机会,它不可能获得网络社区的广泛响应。因为隐隐约约有反抗对冲基金巧取豪夺的社会正义意识,它被视为“占领华尔街”的连续剧。
上述五项规律的英文字第一个字母,刚好形成“FIELD”(场)。它解释了游戏驿站为何能激发汹涌澎湃的反响,以及正在变化中的事件趋势。
对华尔街的社会信任危机
以华尔街为代表的投资证券机制对市场经济做出三大不可磨灭的贡献:
1)竞争让价格透明化。
2)交易有助风险控制。
3)证券投资允许全社会参与分享商业成长的红利。
金融机制的拱心石是“信托”(Trust)。游戏驿站风暴显示社会大众对华尔街的极度不信任。怎样重建信任?这才是更长久的挑战!我们也许可以从科学发展的另类历史中获得一些启迪。
1662年,现代化学科学实验方法的奠基人博伊尔(Robert Boyle),发表了大气容积和压力之间有反比关系的“博伊尔定律”。博伊尔的另一个贡献,是协同其他11位科学家在1660年成立英国“皇家学院”(The Royal Society),致力于科学实验研究方法。后世理解博伊尔是一位专注追求真理的科学家。历史学家发现,博伊尔另外一个动机与科学真理同样强烈:建立社会信任。
博伊尔生活在动荡的时代。1618-1660这段历史恐怕是英国历史上最动荡的时期。刚刚经历欧洲30年战争,查理一世就被送上断头台。然后,克伦威尔摄政,再到查理二世恢复英国王室统治。英国王室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绝对权威动摇后,整个社会坠入怀疑一切的社会情绪和心理之中。
博伊尔和他在皇家学院同伴的另外一个使命是借用科学实验方法,建立社会信任。发明真空容器后,博伊尔走村串乡,向广大民众展示一只鸟和一个真空容器。当人们看不见的空气被抽出后,鸟便无法存活。博伊尔的社会目的非常直接:我们可以共同相信科学方法得出的结论。科学知识可以取代王权和神权,成为社会共识的媒介。他和科学家同道试图展示,当王权和神权无法支持社会信任机制后,一个理性的、中性的、可以个人感知的科学方法可以成为奠定社会信任的基石。
游戏驿站向全社会揭示华尔街金融游戏往往是一场荒诞闹剧。它对华尔街金融制度最致命的一击是刺穿它社会信任的伪装。它预示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信托(Untrustworthy trust)时代。谁将是华尔街的博伊尔?我们拭目以待!
(本篇为澎湃商学院独家专栏“危机不慌”系列之二十一,作者鲍勇剑为加拿大莱桥大学迪隆商学院终身教授、复旦大学管理学院EMBA项目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