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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失能老人洗澡:一对殡葬业夫妇眼中的衰老与体面

因为从事殡葬工作,范智和妻子陈泽英总是能看到很多老人不为人知的难堪一面。

有一次,范智去帮一位逝者擦洗遗体,擦黑了3条毛巾。后来,他才得知老人生前一直卧病在床,七八年没洗过澡,家人平时只能拿湿毛巾给他简单擦拭身子。

他逐渐发现,大部分时候,这些失能老人虽然身处家中,但他们的卧室往往会成为一处独特的空间,衰老在这里化作沉积的污垢、难闻的气味,变得真实可感。因为缺少专业照料,这些老人的处境会越来越差,直至成为家庭的累赘,最后被疏离、隔绝。

妻子陈泽英干了十几年的殡葬服务,她更懂得如何维护老人的体面与尊严。但这一次,她想把自己的工作提前,“为失能老人提供上门助浴志愿服务,让他们生前就享受到洁净、感受到尊重,比走后再举办各种仪式更有意义。”

陈泽英(左)和范智一起上门为失能老人提供助浴服务。武晓喻摄

陈泽英(左)和范智一起上门为失能老人提供助浴服务。武晓喻摄

在银川,帮失能老人洗澡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们大多常年卧病在床,有的四肢无力,有的大小便失禁,加上当地气温低,洗澡本身就存在一定的风险。而且西北地区观念相对保守,在外人面前裸露身体,本身就是一件较难接受的事情。

范智和陈泽英准备了大半年,购买助浴设备,在网上搜集助浴师材料,向老师请教护理知识等等。几经沟通后,他们敲开了一位老人的卧室门,排泄物和食物腐烂混杂的味道弥漫过来。打开助浴床,热水慢慢流过,他们擦洗着老人薄薄一层的皮肤,看着她从紧张变得享受。

在帮了二三十位老人洗澡后,陈泽英看到了失能老人所处困境,还想组建一支老年助浴服务队,让更多老人享受到助浴服务。“无论是做殡葬还是助浴,老人最后的尊严,是我们一直想维护的。”

以下是陈泽英的自述:

“殡葬和助浴,都在维护老人尊严”

我叫陈泽英,今年51岁,干了十七八年的殡葬工作。退休前,我在宁夏银川的一家公墓做管理工作,我丈夫开了一家鲜花店。2020年退休后,我们又一起开了“暖心殡仪服务中心”,主要是帮逝者擦洗身体、穿寿衣和理发等,让他们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接触了很多逝者,大部分是生病的老人。有些老人在逝世前很久没洗过澡,帮他们擦洗身体的毛巾都变黑了,家人对他们最后的尊严好像都不是特别重视,也可能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

有一天,丈夫突然跟我说,他看到一位老人走的时候不大体面,最后的日子没能干干净净地度过,他觉得很难过。那是一位失能老人,家人没办法帮他洗澡,怕给洗感冒了,也怕不小心把老人摔了,平时只能拿湿毛巾帮他擦身子。

后来,我们接触到类似的逝者越来越多,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离世时的寿终工作也没有做得很到位,有点遗憾。我们干殡葬行业的,也常常会想到自己,将心比心,谁都需要最后的尊严。所以我们就琢磨有没有办法让这些失能或者半失能的老人,在最后的人生阶段里活得更体面一些。

我跟朋友说起这个想法,他们都劝我放弃,万一把老人洗生病了怎么办?病危的老人在洗澡时突然去世了怎么办?有些人借着老人讹诈怎么办?因为这些顾虑,我们的计划搁置了一段时间。在银川市,只有养老院有提供类似的助浴服务,大家对这事儿的接受程度也弱一些。

范智、陈泽英夫妇正在为一名失能老人洗澡。武晓瑜摄

范智、陈泽英夫妇正在为一名失能老人洗澡。武晓瑜摄

这期间,有一位家属给我打电话,他说老人快不行了,能不能提前去帮忙洗个澡?他们想让老人在走之前,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的。因为疫情,我们没去成,老人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们和对方都觉得很遗憾。

看到类似的老人越来越多,我们想做这件事的动力也越来越强。我们夫妇俩开始在网上搜各地助浴师的视频,自己照着学按摩和护理,女儿也帮我们收集各种资料。在医科大教书的邻居,也教了我们很多护理知识。还有朋友帮我们拟定助浴服务协议,规避一些风险。这些准备大概花了半年多时间。

有些人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件事。在殡葬行业干久了,我们会更敬畏生命,觉得逝者为大,希望他们能有尊严地离开。但无论我们殡葬服务做得再好,逝者都感受不到了,那为什么不在他们生前做一些事呢?

“帮老人洗澡没那么容易”

今年夏天,天气转暖后,我们才真正行动起来。

我先是跟一个前同事沟通了两次,她的母亲八十多岁了,行动不便,洗澡也不方便。同事同意了,她的母亲还是有些顾虑。一是她有些基础疾病,怕我们把她给洗感冒了;二是觉得我们是外人,在我们面前脱光,挺尴尬的;三是她担心助浴床会漏水,把家里弄湿等等。

我又给老人解释了一遍,怎么洗,怎么控制温度,怎么解决她担心的问题等等。她终于同意了,这是我们第一位帮助的老人。

帮老人洗澡没那么容易。

我们带着淋浴器、助浴床、血压计,杀菌灯等用具,来到老人家里。一进门,就能闻到很浓的“老人味”,那是夹杂着汗水、排泄物和食物腐烂的味道。有些失能老人的吃喝拉撒都在房间里,尿盆就摆在床边,吃饭也在床上吃,身上混杂着各种味道。

洗澡前,陈泽英会给老人量体温、测血压。武晓瑜摄

洗澡前,陈泽英会给老人量体温、测血压。武晓瑜摄

我会对老人进行心理疏导,介绍了自己是干什么、怎么洗、要洗多长时间等等。让老人们放下心理负担,我们不会嫌弃他,会接受他的所有。同时,我丈夫会给洗澡机加水,给助浴床消毒。然后再把水烧到40℃,这是最适合老人洗澡的温度。

洗澡时间控制在20分钟左右,时间长了老人容易感冒。洗完澡后,我们还会给老人测体温、量血压,确保一切稳妥才离开。

有的老人一开始洗澡的时候很紧张,他们会紧紧抓住我们的手,牙齿也咬得紧紧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们会让他们放松,用手慢慢按摩,就像哄小孩一样。温热的水慢慢流动,他们的手也慢慢变松,闭上眼睛,面带微笑,很享受的样子。

老人的皮肤比较薄,体温低,摸起来凉凉的。有些老人很久没洗澡了,皮肤干燥到起皮,用水一冲,就能掉下一层东西。我们会选比较柔软的毛巾,慢慢搓洗,不敢太用力。一开始,我们是戴着手套洗的,但后来觉得只有用手去摸皮肤,才有那种温暖又温柔的感觉,老人的心情也会更舒畅。

洗完后,有的老人会特别高兴,会一直跟我们说谢谢。我记得有一位失能老人说话不大利索,洗完澡后嘴里念叨着些什么,我们也听不懂。然后他慢慢竖起大拇指,家人在一旁解读,他在说谢谢。听完后,我感动得流泪了,觉得做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他们的今天,或许是我们的明天”

今年以来,我们帮助了二三十位失能老人洗澡。

其中,有百分之六七十的老人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长期卧病在床的。有四五位老人是完全不能自理的,穿着尿不湿,靠插管输送营养。他们大多由家人照顾,有老伴照料的情况好一些,还有几位是由保姆专职照顾的。

在我们去之前,他们都很久没洗过澡了,家人只是帮他们擦身子。这些失能老人四肢无力,在卫生间里也坐不住,洗澡很困难。有些老人因为身体疼痛,会抵抗洗澡。有些老人是担心洗出问题,给孩子添麻烦。还有一些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味道太大,其他人不愿意帮他洗……

还有一些环境因素。宁夏的平均气温比较低,给生病的老人洗澡有感冒风险,只有夏天会好一些。另外,我们这边是西北,又是三四线城市,观念比较传统,有人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赤裸的样子,不像大城市对助浴服务的接受度较高。如果收费,更加没有老人愿意洗了,所以我们是免费提供助浴服务。

帮老人洗澡时,我们会在他们身上盖上浴巾,洗到隐私部位时再掀开。女性由我负责,男性由我丈夫负责。我们其实没有觉得尴尬,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会面临衰老和生死,这些老人的今天,或许就是我们的明天。

有一次,我们帮一位瘫痪了17年的老人洗澡。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稀稀疏疏的,四肢摸起来都很僵硬。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感觉就剩一口气了。掀开他的衣服,仿佛能一眼看到骨架,旁人看了都有点害怕。

或许是从事殡葬行业久了,我们连逝者都不怕,怎么会害怕生者呢?所以就像往常那样帮他洗澡洗头。只希望我们的到来,能让他们感受到儿女般的温暖,感受到尊重。

陈泽英在帮一位老人擦洗身体。武晓瑜摄

陈泽英在帮一位老人擦洗身体。武晓瑜摄

我们也给一位百岁老人洗过澡,我和丈夫都把这件事当作一种福分。那是一位裹过小脚的银发老人,我帮她洗脚的时候小心翼翼,冲洗里面的污渍。她时不时大口喘气,我也跟着很紧张,浑身被汗湿透,家属不停地在一旁帮我擦汗。最后,她用不大清晰的言语表达感谢,说这是她一生中感觉最幸福的时刻。

一个多月后,这位老人去世了,她后续的殡葬服务也是我们来做的。她的孩子说,老人家这辈子都没啥遗憾了,干干净净地走了。当时我觉得很有成就感,老人最后的尊严,是我们一直想维护的。

有些老人洗完后,还会推荐朋友也来洗,我们发现有类似需求的老人挺多的。有一天,我和丈夫在同一个社区帮了4位老人洗澡,筋疲力尽。回家后,我连饭都吃不下,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资金和人手不足,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有些志愿者能来帮忙洗个两三次,但年轻人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退休的人可能又不愿意干这个。我们俩的能力有限,希望能组建一支老年助浴服务队,能有更多人加入我们,让更多老人享受到这项服务。

11月21日,我们到银川市民政服务大厅咨询成立老年助浴服务队的事儿,对方让我们跟社区对接。既然拉开了帷幕,我们会一直把这件事做下去,希望今天所做的努力,是明天的回报。等我们老了,希望也有人来提供助浴服务,保住那份老年的尊严与体面。

新京报记者吴采倩编辑杨海校对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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