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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设计师,在石头上镌刻思念

“一生的情,一生的爱。来生再会。”

“愿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天堂安好!”

“充盈着回忆的思念,伴着纸片顺着风筝的线飞向天堂,每每想你在天边,想你时在心田。”

……

4月2日,合肥天气晴朗。沿着市区向西北方向驶出十余公里,穿过茂密的山林和热闹的野生动物园,就是大蜀山文化陵园。陵园悼念墙上数不清的想念,和春天的微风一起,交织盘旋在陵园蔚蓝的上空。

穿过石砌牌门,陵园环道上一簇簇粉色樱花开得正盛,玉兰也结出了毛茸茸的花苞。清明节前后几天,陵园迎来每年最大的人流量,处处可见手捧鲜花前来祭扫的人。

朱磊在陵园门口查验防疫通行码,李飞鸿和胡文佳在园区内销售鲜花,这是他们在清明节的临时工作。三人共同的身份是墓碑设计师,和“死亡”打交道的人。更多时候,他们是记录者,倾听故事,为逝者立碑,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浓缩一个人的一生。他们也是心理抚慰者,尝试着缝合逝者家属破碎的心。

而他们自己,目送一次次离别后,选择更好地与世界相处。

大蜀山文化陵园内的鲜花景观。受访者供图

大蜀山文化陵园内的鲜花景观。受访者供图

需要“踏实沉下去”的行业

偏见是天然存在的。

2017年夏天,25岁的朱磊想换个工作,他在招聘软件上更新了简历。

在接到陵园的面试电话时,这个艺术设计专业毕业、专注建筑设计的年轻人,第一反应是“迟疑和抵触”。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领域,“人的一生接触(殡葬)有限,传统观念上,对死亡还是有一些忌讳的。”

三四轮电话沟通后,怀抱着好奇,朱磊参加了面试。第二天,部门领导带他参观了园区,并善意地告诉他,接受不了也没关系,确实有人在陵园工作两个月后,“感觉气场不合”,选择了离开。

绿意盎然的园林景观,肃穆的烈士园,干干净净、富有设计感的墓碑,跟朱磊想象中一排排冷冰冰的黑色石头、杂草丛生的环境完全不同。

小孩,青年,中年,老人;儿女,父母,祖父祖母;医生,教师,律师,建筑师,飞行员……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职业的普通人长眠于此。朱磊意识到,每一块石头背后,都是一部个人的历史,也凝结着家人的哀思。

阳光之下,花岗岩透着闪闪发光的石英结晶和繁星般的云母亮点,这种由岩浆在地下深处经冷凝而形成的岩石,有一种冰凉的温情。

更重要的是,“让祭祀变纪念,让告别变美丽,让墓园变公园”的理念打动了朱磊。

但在入职后,朱磊发现自己之前两年多的工作经验“失灵”了。

墓碑设计是殡葬与艺术的结合,没有专门的专业和课程,一切都需要跟着师傅学。

李飞鸿和朱磊一样,在过去的工作中,习惯了大线条的房屋设计。在心理和技艺的双重融入中,新手墓碑设计师首先需要明白——设计空间有限。石碑的尺寸有明确要求,这意味着“浓缩”和“控制到毫米级别的精雕细琢”。

其次,手绘图纸传递着皮肤温度,取代了CAD、3D等电脑制图。一支2B铅笔,一本线圈素描本,成为和逝者家属沟通最朴素的方式。

不同颜色和产地的花岗岩石材,线刻、影雕、浮雕、喷砂等各项工艺,李飞鸿逐个突破。“传帮带”的师傅胡文佳告诉她,生活中随处可见设计素材,“但你要明白寓意才能融合”,比如柳叶,寓意“留”,代表思念。

当地的民俗细节,更是内行人才能懂。比如碑上雕刻的花朵数量只能是单数,碑形整体上大多左高右低,高寿的人可以用红色系的花岗岩,等等。朱磊慢慢领悟到,这是一个需要“踏实沉下去”的行业。

墓碑设计师李飞鸿在绘制图纸。受访者供图

墓碑设计师李飞鸿在绘制图纸。受访者供图

倾听者和心理抚慰者

“这块墓碑想表达什么?”这是设计师们动手画图之前,悬在心上的问题。

答案来自逝者和逝者家属。

生平、职业、年龄、性格、爱好等因素,都是墓碑设计师需要考虑的。设计技艺之外,更需要的东西显现了出来——倾听。

2019年,李飞鸿第一次见到赵亮(化名)的父母时,已经临近下班时间。

这是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在他们的描述中,赵亮打小就是一个可爱的神童,喜欢毛绒玩具,善良又懂事。17岁就独自一人出国念大学,在国外出了车祸撞伤了腿,怕父母担心也未吐露半分。

他们日夜盼着孩子早日学成归来。直到一通越洋电话告知赵亮突发疾病在寝室去世,这对父母如坠冰窖,从此再也未能脱身。

这位母亲啜泣着说,他们飞去英国看见赵亮时,只是觉得孩子睡着了。跟他说说话,恍惚间还看到眼皮在跳动,甚至还有泪从眼眶中流出。

第一次沟通结束时,已月上中天。

这座墓碑设计的沟通,李飞鸿记不清持续了多少次。每一次,李飞鸿都静静听着这位母亲讲述,适时递上纸巾。

孩子的父亲始终沉默着,有时候背过脸看天。但李飞鸿分明看到,有悲伤从这位父亲的眼角流出。

李飞鸿还发现,手机“叮咚”一响,这位母亲会收到带着赵亮微信头像的消息。那是她自己用儿子的微信,以孩子的口吻发的“妈妈今天怎么样?”

偶尔这位母亲也会停下来问她:“他是不是去天上有更大的使命?”李飞鸿没有办法回答,只能尽力接住这样浓郁的情感。她要尽心为他们设计一块独一无二的纪念碑,“就仿佛赵亮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他们身边。”

最后,灰色的花岗岩切割成两道上宽下窄的流线型,代表着赵亮像“流星”一样曾在这个世界上闪耀过。毛绒玩具的照片摆在右下角,右上角“逗留”着一只白色石英鸽子,鸽子的头向上扬着,望着天空,振翅欲飞。

墓碑落成后,李飞鸿有一次看到了这位母亲的朋友圈:“儿子,妈妈今天来看你了,旁边的树枝上有一只小鸟一直朝我叫,是不是你在跟妈妈说话呀?”

她内心瞬时泛起热潮,但没有点赞,也没有回复,“我们不会主动打扰,害怕再引起伤心。”

从对石碑尺寸都没有概念的新人,到熟练完成各项服务,这已经是李飞鸿工作的第5年。她觉得自己不再仅仅是设计者,也是一个心理抚慰者,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尝试着缝合逝者家属破碎的心。

大蜀山文化陵园的艺术墓。设计好的立式碑,还没刻名字。受访者供图

大蜀山文化陵园的艺术墓。设计好的立式碑,还没刻名字。受访者供图

在陵园看到真情

人们对于殡葬观念的变化,入行15年的胡文佳有所感受。

2007年,胡文佳刚到大蜀山文化陵园工作时,常常会遇到“不合理”的要求——“我们想要一个大的碑,要比周边儿都大。”

那时,方方正正的黑色石碑是选择的主流,定制墓碑还较少。人们仍存有“厚葬”观念,认为只有通过传统墓碑祭祀,才能寄托哀思,体现孝道。

如今在大蜀山文化陵园,平均每年定制的墓碑在80个左右。在朱磊看来,墓碑是一个人生句号,是一个有感情的符号标记,可以借此了解先辈的故事。

朱磊承接过一个墓碑改建的设计。一对年过五旬的夫妻提前为自己购买了双人穴,但当时并没有在意穴位上的成品碑。那是一块厚度10厘米的米白色方形石碑,左上角拼接有五片花瓣的绛红色花朵造型。

直到老奶奶离世后,老爷子怎么看这朵花都不满意,“太阴柔了”。老奶奶生前是一位工程制图师,一辈子制图无数,坚韧不拔,老爷子觉得这朵花跟他的爱人“不搭”。

重新设计需要更高的成本,朱磊试着在原有的基础上改造。

“妙笔生花”。苦思冥想无果,在一次回家的路上,灵感却突然出现了。在白色石碑的右下角雕画一只捏着钢笔的手,再添两朵小花,最大的绛红色花朵造型就像从笔尖之下延伸出来一样。

这个创意让老爷子激动得说不出话,他说这是出乎意料的好,爱人的品格,就应该这样被后辈纪念和传承。

大蜀山文化陵园的景观葬雕塑。受访者供图

大蜀山文化陵园的景观葬雕塑。受访者供图

不是所有的家属都能好好面对死亡,朱磊也见过逃避的家属。

咨询、选位、付款、制作、验收、落葬,赶紧把事儿办了,“就是解决了。”全家人盯着这件事,全部落实完,大家就松口气,“就像过了一关。”

告别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有的家属需要仪式来缓解悲伤,在逝者后事的操办中,完成对失去的确认和对死亡的接受。

那是一个40多岁、长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小他八岁的妻子因病去世后,成宿成宿睡不着,他决定为妻子办一场告别会。

现场要有玫瑰,因为她最喜欢;还要有大屏幕,可以展现爱人的美丽照片和视频。这个不久前摔伤了腿、拄着拐杖的男人,事无巨细地核对告别仪式的每一个细节。

“我在爸妈身上看到了爱情最美好的样子,这是他们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在妈妈生病这段时间,爸爸老了很多,一直忙前忙后,但没有抱怨过,只要出现在妈妈面前,他永远是笑着,只说‘没事,有我’。”男人的儿子因为疫情无法回国,视频连线说了这段话。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也让李飞鸿在陵园这个人生终点站,看到了许多真情。

除了墓碑设计,李飞鸿等三位设计师还负责陵园景观设计,适时打造一些互动景观节点,利用植物对人的疗愈作用,传达着这样一种观念:死亡并不恐怖,纪念也很美丽。

大蜀山文化陵园归蜀园的成品墓碑。受访者供图

大蜀山文化陵园归蜀园的成品墓碑。受访者供图

“活着就要珍惜”

与“死亡”打交道久了,人也变得沉静。“珍惜”,是设计师们从离别中学到的最重要的功课。

有一位中年男人,每次来到陵园后,都会在他妻子的碑前站很久。虽然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但李飞鸿觉得,那道望向墓碑的目光一定很温柔,可能还在心里默默跟自己的妻子对话。

“看到这一幕,会觉得,又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呢?”李飞鸿唏嘘不已。

刚到陵园工作时,恰逢李飞鸿开始恋爱。男友来接她下班,常常会在园区逛一逛,看一看墓志铭,和她感叹“活着就要珍惜”。

这些年,李飞鸿有时候觉得自己变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潜移默化吧。”

以前,面对父母的唠叨,诸如“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要小孩?”她会语气不耐烦、拉下脸或者立刻挂电话,火药味很浓。

工作中看得愈多,她愈发珍惜和父母相处的时间,“现在这种对话是多么珍贵,总好过到时候面对一块石碑,就来不及了。”

周末回家,抱抱爸爸、亲亲妈妈,而立之年的李飞鸿,还学会了“撒娇”。以前她从来没这样做过,“我感觉他们很享受”,而她每次都感觉到内心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动。

陵园里有一座墓碑前放了一个奥特曼,朱磊每次路过,心里都不是滋味儿。一方面,他惋惜小朋友走得太早了;另一方面,作为两岁孩子的爸爸,更对一个家庭失去孩子感同身受,于是格外珍藏孩子成长的每个瞬间的照片。

朱磊笔记本上记满了关于墓碑设计的内容。受访者供图

朱磊笔记本上记满了关于墓碑设计的内容。受访者供图

“有幸做了人生终点的事”,朱磊曾在笔记本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尊重生命,摆渡思念,在陵园,设计师们用画笔延续着逝者的故事。

胡文佳的孩子上小学二年级,他能看懂皮克斯的《寻梦环游记》,但不理解什么是“死亡”。

动画片里面讲到,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被世人遗忘。而胡文佳会耐心跟孩子解释:生命是一个循环的过程,人总会出生,然后长大,会生病,也会变老,最后也会死掉。走了以后可能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又会回到这个世界上,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是在哪里。

4月2日下午四点半,陵园里的人逐渐散去。当天,李飞鸿还要代24位因为疫情或其他原因无法前来的家属完成祭扫。献花、鞠躬、擦拭石碑、放上水果或者糕点,将思念妥善安放在一座座石碑前面。

新京报记者李聪编辑袁国礼校对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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