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海伦·加德纳:好的批评家像狗一样,嗅一下就能分辨好坏
什么是好的文学批评?文学批评者的任务和追求是什么?文学批评面临哪些“隐忧”和危机?近日,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译者李小均与《南方都市报》记者、作家刘铮围绕着文学评论家海伦·加德纳的新书《捍卫想象》聊了聊文学批评。
撰文丨聂丽平
文学批评的传统与方法是什么?在强调理论工具与解构主义思潮之下,文学批评在当下面临着哪些隐忧与危机?作为文学批评者,他们的任务和追求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阅读文学?
近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举办了英国文学批评家海伦·加德纳的新书《捍卫想象:哈佛大学查尔斯·艾略特·诺顿讲座,1979-1980》中文版新书发布会,这本书的译者、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李小均与《南方都市报》记者、作家刘铮围绕着《捍卫想象》这部新书,对以上问题进行了对谈。
价值崩解的当下,海伦·加德纳这派保守主义批评家显得更为珍贵
英国文学批评,在二十世纪达到一个黄金时代。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对英国文学的研究达到了鼎盛时期。这个历史的传统,可以追溯到T.S.艾略特,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英国文学批评一直在艾略特的影响、笼罩之下。海伦·加德纳正是继承了艾略特的精神衣钵,具有相似的文风,刘铮称之为“英伦博雅文风”。
T.S.艾略特
为什么说这类批评在五十年代到达了顶点?这是因为这种博雅的传统受到了来自外部的很大冲击,主要的冲击就是文学理论的冲击,以及文学理论以外的哲学的、人类学的、社会学的、心理学的冲击。五十年代,传统博雅这一脉的评论就渐渐失势了,而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批评,精神分析的文学批评,法国的解构主义的文学批评,这些带有强烈理论性质的批评出现之后,原来传统的文学批评就承受了巨大冲击。
这些新的批评家是有工具的,而传统的文学批评家是没有理论工具的,刘铮认为,如果他们有工具的话,那就是从历史的角度展开研究。刘铮引用加德纳在The Business of Criticism中提到的Historical Approach,也就是历史的方法或者历史的进路这一说法,认为这些博雅型的学者研究文学,基本方法就是熟悉文学史,包括文学史上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所谓传统的方法就是注重历史的方法。
刘铮谈到,加德纳处在艾略特传统的延长线上,她熟悉文学史,熟悉具体的作品及其所属的具体历史语境,属于有洞察力的、能够辨别真伪的、传统类型的批评家。不过,从文学批评的基调上讲,他可以被归于保守派学者。
为什么说加德纳属于保守派学者呢?在刘铮看来,凡是弘扬传统价值的,弘扬经典价值的,这一派的学者都算保守派。而加德纳对新出现的东西是抱有怀疑的。比如贝克特的荒诞派戏剧,或许我们现在看,已经觉得那是现代文学经典了,但在她写作的那个时代,还是新的东西,她还是有些排斥心理。
刘铮认为,保守主义并非贬义,保守主义中很重要的一个侧面,是它捍卫了经典,而经典的价值是无法被否定的。在当下这个价值崩解、平面化的时代,各种价值的意义被消解,因而海伦·加德纳这一派批评家显得更为珍贵。在葆有传统价值的人看来,阅读伟大的著作时,内心会有崇敬感,在这些保守主义者身上能发现崇高的价值。
文学批评的隐忧:文本的工具化、作者与读者的非人化
李小均表示,通常而言,批评家有两种:一种偏向于博雅,一种偏向于专精。借用萨义德的分类,前者可以称为公共知识分子型批判家,也可叫人文主义批评家;后者可以称为专家型批评家,也可叫学院派批评家。而当下是个理论的时代,学院派批评家比较流行。
《捍卫想象》,海伦·加德纳著,李小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版。
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王佐良就写过一篇文章,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还有另一派博雅型的人文批评家。现在修读文学批评的学生,老师都强调先要习得理论,比如女性主义理论、新历史主义理论、后殖民主义理论、叙事学理论、生态批评理论等,然后把其中一套理论当作武器去解读文本。文本成了用来吃批评饭的工具,用某种理论来把它解剖一下。
事实上,人文传统的批评家或许更符合“critic”的本意。他们不是为某个项目做批评,为某个专业类学刊写作,为某种职称头衔奋斗;他们是为读书的大众写作,大众读者或者普通读者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很重要。他们沟通了文学和大众。没有他们的存在,文学的命运和前景难以想象。
在《捍卫想象》中,加德纳谈到了对目前文学批评的隐忧,其中一大隐忧就是读者反应理论在文学批评领域的运用和扩张,另一大隐忧与解构主义思潮有关。解构批评强调,作者已死,文本只是游戏,不必奢谈意义;读者反应理论强调,每个读者可以自行注入文本意义。无论是抹杀原文的意义,还是随意注入自己的意义,都是没有认清自我的表现,体现在一是自大,一是自卑。而这样的结果就是让作者非人化,或让读者非人化。
好的批评家必须像敏感的狗一样,只要嗅一下就能分辨出好坏
刘铮谈到,加德纳在The Business of Criticism里有一个主张:“好的批评家像狗一样”。她写道:“他必须像一个敏感的狗一样,只要嗅一下就能分辨出好坏。”
(……the critic, like a sensitive dog, should with one sniff distinguish.)
她还说,批评工作的一个基础,与其说是辨别好坏,不如说是有能力去回应那些好的东西,并且把它对我们来说的意义、美和价值,传递给对它感兴趣的人。
这是对文学批评者的一种价值界定。在她看来,一个批评者对“究竟好不好”要有判断。刘铮认为,当今西方文学理论研究的人,恰恰拒绝判断。他们觉得作品好坏与否不重要,它们都在一个“文学场”里面;好或者不好的判断,可能都是出于判断者所处的个别立场或者特殊趣味,他们把下判断这件事淡化了。
加德纳在书里还引了一句诗,是讽刺批评家的:“被咬的人好了,咬人的狗死了。”
(The man recover'd of the bite/The dog it was that died.)
这就是说,批评家是狗,你批评了别人,过一段时间,作家复原了,不痛不痒了,作品还有人读,而批评家被人彻底遗忘,“死了”。
海伦·加德纳
文学批评者带有一定的“寄生性”,总是围绕着好的作品工作。文学批评者偶尔“咬”了别人,很多作品在受到批评之后仍然很好,很多经典的作品受到大的批评家的批评,却能岿然不动,拥有广泛读者。但这并不表示批评者一定是错的。刘铮说,他读过的批评家非常多,每次读优秀批评家写的东西都有许多收获,他们的判断都能够给他带来振奋的感觉。
文学批评家的任务在于正视当代作品,形成新的传统
刘铮认为,加德纳对文学评论家的任务做了界定,就是要帮助对这个对象感兴趣的人去认识它的重要性、美和意义。但加德纳这一代批评家,尚生活在诗的传统里,他们对诗的审美判断,可能就是人类历史上的最高峰。而如今,我们不生活在诗的传统里,虽然我们可以换用各种理论、各种视角再去探讨它,我们也会有理论的进一步成熟,理论今后也会有发展。但在某种意义上,用那种特定的方式去体悟那个东西的深度,可能永远无法超越他们那一代。
刘铮说到,我们这个时代虽然是进步的时代,但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东西消失了就消失了。所以,每个时代的批评家要在自己肩上放一个担子,对于这个时代的文学,我们要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哪里。他认为,很多文学批评家忽视了这一点,包括加德纳。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提出过一个观点,每一个新的元素加入后,传统本身就会发生一个小小的变动。刘铮认为,目前的状况正是如此,新的诗人出来了,这些批评家能不能用恰当的方法将其定位到传统中去?每一代批评家都有一个任务,去正视当代的作品,并且把它放到传统的整个谱系里面,让它与传统的作品之间和谐相融,最后形成新的传统,这个传统是我们要交给下一代人的。
《传统与个人才能》,T.S.艾略特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6月版。
他表示,这个任务非常迫切,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名家辈出”,有名的很多,而文艺批评家没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判断。一个东西好不好,都是相对的,你只是听说有人的作品传播率挺高,蛮有名的,可它究竟在哪个位置,没有人给出定位。
李小均则谈到,批评家的确是在进行二次创作。他引用斯坦纳的观点表示,批评家的任务应该包括,一是目光要关注当下创作的作家,把其中优秀的作品筛选出来;二是要有历史意识,要在古今的传统中为之定位;三是要激发历史上的经典作家作品在我们当下的潜能;四是要有前瞻的眼光,用批评帮助作家创造未来文学。换言之,批评家的任务应该包括“筛选、定位、赋能和前瞻”四个方面。用此标准来衡量,我们当前的文学批评还有很大空间改善,批评家的任务还很重。
阅读是达到一定程度的“忘我”与“崇拜”
刘铮还分享了加德纳对于阅读的体验。他总结为两点,即“忘我”和“崇拜”。所谓“忘我”,加德纳写道:“在我们享受消遣时,消遣神奇地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自我关怀,而是让我们跳出自我,回到我们之中。”跳出自我,从一个人变成了多数的我们里面。
艾略特说过,所谓文学欣赏,其实就是一种高级的消遣。在这里,艾略特隐含的预设是绅士淑女们的消遣,他讲的是受高级文化熏陶的这些人,他们要追求的消遣是文学,也就是说,不否定文学带给人快乐和享受的这一面。
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有“净化”的概念,但加德纳在探讨悲剧性质时特意强调,我们即使看悲剧,也还是会享受快乐,所以我们才会读这个东西。忘我,是把净化融在消遣之中。海伦·加德纳说,我们在读文学作品的时候,是“达到一定程度上的自我遗忘”,我们在读到了不起作品的时候,经常忘了时间,忘记自己在哪里,深深陷入文本之中。
加德纳引用英国基督教伟大的护教家、文学批评家C.S.路易斯在《文艺评论的实验》里的说法:“在阅读伟大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正如在崇拜中,在爱中,在道德行为中,在认知中,我超越了自我,但是在超越自我的时候,我仍然保留了自我。”这是一种辩证的关系:一方面,“我”遗忘了自我;另一方面,“我”好像经历了螺旋的上升,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我”还是那个“我”,而“我”又上升了。这是我们在文学阅读中获得的奇妙感觉。
《文艺评论的实验》,C.S.路易斯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版。
刘铮说,自己在读伟大作品时经常有这种感觉,比如每次读完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他都觉得自己比以前更“道德”了一点。这也是文学对人的提升作用,是“忘我”的一部分。
另一点是“崇拜”,关于“崇拜”,加德纳提到了对人本身的定义。她提出,人是能够崇拜的。“人还是懂得崇拜的动物,能够感觉到尊重和敬畏,能够认识到卓越,能够在美、高贵或崇高面前,感觉到摆脱时空限制的自由,渴望去讴歌、感谢和赞美。”
李小均则谈到,加德纳认为文学具有“解放、烛照和扶持的力量”。用英国作家路易斯的话说,我们在阅读中追求的是“扩大我们的存在”。在他看来,这句话对于我们,尤其对年轻人来说,非常重要。
作者丨聂丽平
编辑丨安也
校对丨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