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王汎森:“五四”前后的思想嬗变
王汎森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复杂的运动,不能过度简单地理解,否则会脱离历史实际。五四新文化运动调动了一切资源,“在思想巨变的时代,思想领导者一句话,就足以改变一个东西。”不管每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最终发出的子弹可以致共同敌人于死命。
撰文|新京报记者吴鑫实习生聂丽平
怀海德在《历程与实在》(Process and Reality)中提出,世界是由有机体所构成的,会往前不停地发展、变化,这种发展的过程是宇宙的常态。王汎森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过程也像一个有机体,它并不会按照最初的理想按部就班地发展,也处于变化与进展之中。过往的研究与讨论更注重它的缘起,但在缘起之外,它的发展过程也同样重要。
5月27日,在华中师范大学的逸夫楼国际会议中心举办的“章开沅学术讲座”上,历史学家、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汎森以“五四前后的思想流派”为主题进行了演讲。他谈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缘起固然重要,但过程本身也十分重要,值得观察。
正如他四月刊于《二十一世纪》的一篇文章《探索五四历史的两条线索》所写的那样,五四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线性的、目的论式的,在两个稳定点之间方向性的发展;另一条线索则是形形色色的、模糊的、顿挫不定的力量转移,许多“半信者”借此加入成为大合奏的一员,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严格说起来,其实先开始是新文化运动,接着才是五四运动,所以一般称之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就像台风的时候,本来只有一个台风眼,后来又加入一个,变成所谓的共伴效应。”
最重要的是改变背景文化,创造一种新的文化来取代旧的文化
谈及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得不提及它的若干阶段与重大事件。1915年9月,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1916年9月《青年杂志》更名为《新青年》;1917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陈独秀被任命为文学院院长,将《新青年》的总部搬至北京。一般认为,这便是新文化运动的开始。1917年1月1日的《新青年》刊登了尚在美国留学的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此后又刊出了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观点更为激进。1917年的俄国大革命使部分知识分子开始关注马克思主义,新文化运动出现了新的发展。
1918年12月的《中日共同防敌协定》对现实政治的影响巨大,使众多爱国青年警觉到政治上的巨大危险,从而触发了学生的集结与运动,因此,在1918年底到1919年初,各种要求社会改造的社团出现。
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年: 2018-3。
其中,无政府主义派在当时形成了很大的风潮。王汎森指出,无政府主义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来自于东京的刘师培等人,一个来自于巴黎,诸如蔡元培等骨干。蔡元培的思想并不局限于国家和民族,而主张一种类似于“无用之用,是为大用”的学术思想,在晚清求强、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盛行的氛围下,蔡元培领导下的北大却有着不同的面貌。
在当时,影响很大的社团是国故社。国故社由刘师培、张煊等人创办,并以《国故》月刊为主要阵地。王汎森讲道,刘师培曾经也是无政府主义者,严厉批判传统,但后期他重回保守主义。国故社完全背离新文化的新潮,坚守旧传统旧文化,《国故》月刊的文章均主张最严格的考据学,考据与现实最不立即相关的东西。
新潮社则是除了《新青年》编辑群外最重要的新文化运动群体,它的阵地《新潮》杂志是新文化运动最核心的刊物之一。新潮社的社员最初有30多人,在五四运动之后,有二十几位都去往西方留学。“可以看得出来,基本上从新文化运动一开始,它的立场就是很清楚的:我们的学问和思想不如别人,我们要迎头赶上,所以二十年不谈政治。”
国民社也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国民》杂志的创办人跟领导者很多都成为早期共产党的参与者与组织者。《国民》杂志主张对抗外来强权,重视政治与平民,是一份爱国主义的刊物。另一个主要的学生社团平民教育讲演团,由邓中夏等人发起,他们认为,一切问题均在于老百姓太落后,所以要组织平民教育讲演团到北京附近去教育老百姓什么叫国家、什么叫社会、什么叫政治。此外,学生社团“少年中国学会”由李大钊、王光祈等人发起,带有微型乌托邦的意味,主张既要向西方学习,出国读书,也要自食其力,因此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勤工俭学。
这些新文化运动的社团,主张各异,但在五四运动时,“像麻花一样卷在一起”,好像形成了一个历史的联盟。
1919年5月巴黎和会的失败,直接触发了“五四”游行,喊出了“内除国贼,外争强权”的口号。王汎森提到,事实上,从《中日共同防敌协定》开始,“内除国贼,外争强权”便已露出苗头,很多人认为,当时的北洋政府里有一群国贼秘密地要断送国家的利权。
五四运动的游行使得北洋政府不敢在合约上签字,学生取得很大的胜利。这给许多人尤其是当时的政治人物带来新的启示。王汎森指出,此前,政治人物均认为政治革命要靠武力,但在五四之后,大家发现,学生居然有很大的力量,能使北洋政府妥协,思想、青年、舆论的力量非常强大。因此,各种刊物和出版机关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五四后各种刊物多达400本。国民党内部和北洋军阀内部,也发生了类似的改变。
五四运动中的北洋大学游行队伍。
王汎森讲到,《青年杂志》的创刊等文化事件是与当时的政治事件相对应的,都是为了对抗一个政治事件而开始。譬如对抗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等大部分文化事件与政治事件之间存在辩证与对话关系,不能单以文化来理解。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从最初的哲学、文化、思想的运动,逐渐增加了更多的政治与社会元素,尤其是1912年《新青年》七卷一号以后,它的性质更为政治化。陈独秀曾说过,只要让他办几年的报纸,气氛就会改变,他很早便认为,政治不能只靠武力和选举,要靠文化。而胡适在留学后期也改变了以往靠炮舰改变政治的想法,认为政治不能靠英雄与武力,要靠普通百姓与文化。
王汎森认为,在1917年之前,胡适与陈独秀隐隐地在这些观念上已经“慢慢合拍”,李大钊也有这个倾向,这群人好像达成了一种新的共识,即文化和思想才是最重要的,武力、选举政治理论都是次要的。王汎森说,“用现代的术语讲,background culture最重要。”背景文化没有彻底改变之前,上层领导的更迭并不会真正改变社会,“我们最重要的是改变背景文化,创造一种新的文化来取代旧的文化,所以是新文化运动。”
五四后的论战与思想流派
王汎森指出,新文化运动注重文学、文化、思想多过社会,而五四运动的口号是社会的、政治的,认为政治是首要要解决的问题。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结合在一起,是形成了共伴效应的台风。
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是连续的,但对许多人而言,它们也有互相矛盾之处:一是“启蒙”的,一是“救亡”的;一是“提高”的,一是“普及”的。这些矛盾逐渐放大,在1919年,新的主张逐渐盖过新文化运动的主张,或形成共存的两翼。
1919年,受周作人在《新青年》上一篇介绍日本新村的文章之影响,全国各地兴起了各类新村。这些新村大部分主张彻底公开,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里面的参与者常常结成小团体,或者因没有经济来源而幻灭。
社会改造的声音也越来越强,马克思主义兴起。大家逐渐主张,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解决应优先,新文化运动主张的思想和文化问题的解决是次要的。
此外,王汎森认为,五四之后的几个发展值得注意。
一个是整理国故运动。1919年5月,《新潮》杂志最早提出了整理国故的问题,12月,胡适提出新思潮运动,他在《新思潮的意义》中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新文化运动原本主张批判传统,而整理国故运动主张以新的方法重新读传统,尤其是1923年,胡适在《国学季刊》的发刊词中提出要以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使五四新文化运动进入新的阶段。
整理国故成为主流,这引发了几场重要论战。一个是 1922年开始的疑古运动。七大册《古史辨》的出版极大改变了人们对古代历史的看法,是“一场晴天霹雳”。另外,还有先秦诸子学的研究和旧小说的研究。傅斯年曾经在一封给胡适的长信上讲,胡适关于中国古代哲学大纲,在他看来都不是开创性的;但胡适关于旧小说的整理,是开创性的。王汎森认为,如果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开了新的视野,认为历史上平民的东西有无上的价值的话,也不会兴起对旧小说的研究。对通俗小说的研究亦复如此,是因为平民教育讲演团等打破了阶级,逐渐兴起了重视平民的态度。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年: 2017-6。
1919年7月,出现了问题与主义的论战。新文化运动时,实验主义主张文学、思想、哲学优先,伦理觉悟、道德觉悟是最根本的觉悟,要进行点滴的改造。但在五四前后,尤其是俄国大革命后,马克思主义兴起,部分人开始认为政治和社会的解决才是最根本的,点滴的改造是没用的。
胡适提出,要“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不要谈包办一切的主义,没有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万灵药,要从根本做起,从一个个问题开始。胡适的文章掀起了问题与主义的论战,引发了众人的反驳与辩论。
1923年,出现了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胡适提出要以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一切都要有科学精神、要科学地处理,要讲究证据,且提倡考据。从而引发了科学与人生观论战。
以胡适、丁文江、王星拱、吴稚晖等代表的科学派最重要的主张即科学精神,它不但统治着科学世界,也统治着精神世界,科学不仅应用于自然世界,也应用于人文科学。以张君劢等人为代表的反对派即玄学派则认为,个人的情感、意志、人生观与世界观是主观的,人的内心是一切的根源、是价值的根源,科学方法不可以解决一切。
中西文化问题论战是五四前后最重要的论战之一。1918年底梁启超率团访问欧洲并于1920年发表《欧游心影录》,他提出,资本主义、物质主义和科学主义均已破产,东方文化代表着新的生机。1921年,梁漱溟发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将中国文化、印度文化和西方文化分为三种样态,认为全世界都应走中国文化之路。他们的这些主张,与新文化运动的主张相背离。
王汎森认为,透过这三种文化的划分,可以看出东方文化是一个新的派别。而东方文化派具体以三种流派为代表。其一以梁启超、张君劢、张东荪为代表;其二以梁漱溟为代表,明火执仗地向新文化运动挑战,提出东方文化将成为世界主流;其三以章士钊为代表,章士钊提出,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已经破产,主张以农为主的思想,应该重视农业的道德价值和与农业相关的传统文化,并提出了联业的思想,要联合各种产业。
后五四的另一主要派别为新人文主义派。他们很多都是哈佛大学新人文主义教授白璧德的学生,受古典主义训练。白璧德反对法国大革命以来庸俗化的、功利主义的文化主流,以梅光迪、吴宓等为代表的新人文主义派因此捍卫中国的文化传统,反对追逐最新的潮流。
此外,社会主义是五四之后影响非常大的潮流,即使反对社会主义,也一定要对其进行回应与讨论。“这个潮流后来成为五四后新的流派的调色盘里面的一个色彩。即使拒绝它,反对它,调色盘里面还是有这个色。”
客观理智和主观意志的分流
王汎森表示,在众多的论战与流派中,最能引起他兴趣的,是戴季陶对于客观理智和主观意志的观察。戴季陶曾观察称,五四之后有两个路向:一路为客观理智,一路为主观意志。王汎森近年努力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认为,在五四之后的流派中,隐隐存在着强调主观意志或强调客观理智的这两大分流。
熊十力《新唯识论》,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年: 2008-1。
新儒家学者熊十力是强调主观意志的代表之一。熊十力主张人的内心不是矿石,不是一个被观察的客观之物,人具有主观价值,在良知背后有深远的背景。他提出,“量智”是有限的,人的良心不是科学、客观、理智就可以分析的东西,要把握人的内心,要靠“性智”。
贺麟则提出了“新心学”。胡适曾批评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是所谓“正统派”,而贺麟也认为,冯友兰讲的东西是空理,离现实的人生体验有距离,不能给人慰藉。
王汎森认为,近代中国文化中存在“非人格化”的趋势,即在近代学术文化中,价值与人格的层面被摆放在一旁。贺麟的新心学实际上是在提倡“人格化”,即我们要讨论的是内心的idealism,精神、意志、信念、价值与行动应该是合二为一的,这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所认为的,思想是一回事,道德是一回事,信仰是一回事的主张产生了分歧。
撰文:新京报记者吴鑫实习生聂丽平
编辑:董牧孜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