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景凯旋评《回访历史》:“另一个欧洲”的“二手时间”
作为一个作家和新闻记者,抓住某个时间节点进行采访,往往是出于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职业敏感,1990年至1991年,当《纽约时报》编辑伊娃·霍夫曼两次走访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时,她知道自己正面对一个机会,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东欧。那里,历史正在发生。
但她由此写就的《回访历史:新东欧之旅》,不是一篇新闻报道,而是一部私人游记。从波罗的海到黑海,作者在各国的旅行中通过朋友与当地人交谈,记录下个人感受,就像奈保尔在伊朗等国、艾玛·拉金在缅甸的旅行一样。不同的是,作者与东欧有着情感上的联结,她出生在波兰,在那里接受了童年教育,她热爱那片土地,希望在熟悉的东欧消失前重新认识它。这本书就是通过她的印象和见闻,勾画出正处于变化中的东欧图景,那是“另一个欧洲”的“二手时间”。
《回访历史:新东欧之旅》,伊娃·霍夫曼 著,胡洲贤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9月版
每一个新时代的开始,都需要重新审视它的过去
作者的优势在于,她有着《纽约时报》的名头,可以接触到许多重要人士。在她的笔下,出现了波兰的瓦文萨、米奇尼克,捷克的哈维尔、克里玛,匈牙利的康拉德、哈拉兹提等著名人物。这些人物早已为外界所熟悉,将他们的故事串连起来,就是一部刚刚过去的历史。
不过,作者似乎无意像历史学家那样叙述往事,她的眼光主要还是落在普通人身上,通过他们的讲述,展示个人的经历。她发现人们的脸上露着信任和坦率,不再互不相视。在过去,东欧人在街上相遇,眼光常常是盯着地上,如今他们已经有了言论自由,终于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说出真话了。
在许多西方人眼中,东欧从来都是一个他者,是“另一个欧洲”。过去的西方观察者在游记中往往都会隐含着一个“我们”与“他们”的对立,隔着重重铁幕,东欧要么是理想的乌托邦,要么是令人窒息的压制社会。作者在东欧同样发现了“我们”与“他们”,但那是在东欧各国内部的划线,“他们”是从前的执政者,“我们”是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这个对立构成了几十年东欧的历史。
每一个新时代的开始,都需要重新审视它的过去,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东欧各国的大清洗,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1968年捷克的“布拉格之春”,1981年的波兰军管,都在东欧人心里留下了创伤记忆。剧变后,公众急切地盼望还原历史真相,最热门的出版物大都是纪实性作品,包括重要事件的记录、个人受难的传记、前统治者的回忆,甚至从前贵族的回忆录。
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匈牙利的瓦沙尔海伊曾是1956年起义的主要人物,起义失败后他被判五年监禁,其中有一年半时间是单独关押,狱友中有四名遭到处决,三个是他的大学好友。在监狱中,瓦沙尔海伊读完了全套法国文学作品,出狱后一直在一家农业合作社当工人。瓦沙尔海伊最感自豪的是,他曾负责安排纳吉的国葬仪式,并担任了历史公正委员会的主席。谈起过去,他并没有多少积恨,只希望剩下的岁月能安静地度过,毕竟历史的真相已经大白。
在波兰,第一位民选总理马佐维雅茨基则希望在过去与今天之间划一条“粗线”,以便整个社会能向前看。事实上,波兰的“我们”与“他们”并非全然黑白分明,而是充满反讽的理想主义。许多像米奇尼克那样的异议知识分子,都是出身高级官员家庭,他们反感不平等的特权,同情劳工阶层,其思想根源恰恰是来自当局的正统教育,而且一旦做出选择,他们也像父辈当年一样充满牺牲精神。
对于《选举日报》主编海伦娜来说,她当初的反抗仅仅是为了不说谎言,不愿过双重生活。
(上个世纪)
六十年代末期,她和她兄弟都参加了抗议活动,他们的父亲身居高位,却拒绝带头清算自己的儿女,反而为他们拥有理想而感到骄傲。另一个异议者玛尔塔也是高官子女,在她坐牢时,总理亲自写信给她,声称只要她发表声明就可以得到释放,但她父亲却劝她为了尊严而拒绝这种恩惠。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自己一生都信奉启蒙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为了平等的理想出生入死,现在他们的孩子也为了同样的理想而坐牢。
海伦娜在
(上个世纪)
七十年代末参加了“劳工保护委员会”,1981年实行军管法后,她不得不东躲西藏,睡在陌生的普通人的房间里。对于作者要不要付房租的问话,她感到十分惊讶:“那是美国人才会问的问题。这里没有人会考虑这种问题。”在那个年代,正是许多普通波兰人保护了那些异议者。这与波兰天主教会的巨大影响有关,几十年来波兰人对宗教的虔敬一直没有被摧毁,当格但斯克的工人转入地下时,他们选择在教堂里开会,因为他们知道告密者不会到圣殿来。
上世纪80年代末,波兰格但斯克,波兰团结工会领导者瓦文萨(左)与美国总统布什参加集会。图/视觉中国
捷克人遭受的压制却要严重得多,翻译家安娜的经历很有代表性,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作家格鲁沙,第二任丈夫是格鲁沙的辩护律师,第三任丈夫是地下刊物的编辑。她父亲是早期捷共党员,二战后在查理大学任教,后来受到斯兰斯基案的牵连被捕。她还记得,当父亲获释回到家中,全家人都感到万分幸福。在“布拉格之春”中,她父亲担任作协主席,支持改革,事后父母移民国外,安娜本人也失去工作,在一家服装店当助理,街上遇到的朋友都装作不认识她,她成为“内部移民”,很少与他人来往。对安娜来说,脱离体制未必是一件坏事,她不需要参加官方组织的公共生活,不需要告密,这反而成为一种自我保护。
在那个年代,许多捷克知识分子像安娜一样,被迫去当锅炉工或看门人,成为“内部移民”。他们维护了个人尊严,却失去了最好的岁月。有一个时期,公众舆论要求制定“清理法”,禁止过去体制内的人担任公职。告密者成为东欧各国媒体热议的话题,不断有公众人物被爆料。捷克议员卡万的父亲曾卷入斯兰斯基案,他自己和母亲都是改革派,“布拉格之春”后,他和母亲移民英国,但他仍然可以经常回国,由于与他见面的人曾遭到逮捕,这成了怀疑他的证据,他不得不一再做出自我辩护。
东欧人多年来必须经常做出道德上的困难选择,在会议上举手赞成把某个人驱逐出集体,告发自己的邻居,作者写道:“人性在东欧似乎显得更加强烈,因为在这样的压力下,塑形更强烈,畸形也更强烈。”普通人的心理往往是自利的,这个政权哪怕只存在五年,服从它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坏处。匈牙利学者彼德曾长期被监控,他知道邻居就是告密者,奉命监听他的一言一行。想不到邻居居然也坦率地向他承认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放下自己的心理包袱,不过邻居很快又开始了对他的监听。剧变后,彼德恢复了名誉,邻居又像无事一般来请求他帮忙,希望要回很早以前被没收的家产。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戏剧性,曾经有一个受害者在剧院门口遇到打过她的警察,那个警察友善地对她说:“我只是奉命行事。”她回答道:“但你也不需要那么用力打啊!”说完后,俩人便一起走进剧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长期自觉地服从体制,使人们不知道如何正视自己过去的双重生活,也很难去评判那些作恶者。因此,当社会转型后,许多人为了躲避道德拷问,宁愿选择遗忘。
作者就此写道:
“东欧人或许也学习到,在他们深刻体会到遗忘太多所带来的危机之后,太多的记忆同样也会带来莫大的危机。”
但问题是,东欧的道德危机并非始于今日,它实际上早已经发生了。
在新的时代,政治正在走向实际
延伸阅读:《二手时间》,【白俄】S.A.阿列克谢耶维奇 著,吕宁思 译,中信出版社 2016年1月版。这是一部访问于1991年到2012年间的俄罗斯口述史,讲述了在历史转型的关键时刻俄罗斯普通人的梦想与痛苦。
抗争与背叛的场景终于落幕,多元的诉求和分歧开始产生,转型后的东欧仿佛是不同的时代混合在一起,美丽却污染的自然环境,古老却失修的城市街道和住宅,以及物质的匮乏和富裕的炫耀。面对新的时代,东欧人仿佛处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既怀着变革的兴奋,又充满变革的惶惑,他们急于改变,却不知道如何开始。
社会上一下子涌现出各种力量和观点,街头、电视上每天都在上演激烈的辩论,市场经济和混合式经济,保守主义和进步主义,反犹主义和反反犹主义,民族主义和多元主义。在波兰,昔日的皇冠重新被涂到国徽的老鹰标志上,街道和住邸改回原来的名字,二战期间的总统毕苏斯基又受到民众的崇敬。在捷克,报纸上不断提到共和国第一任总统马萨里克的名字,缅怀“布拉格之春”的理想。在罗马尼亚,有人希望国王回来,重建君主立宪制,当然也有人坚决反对。
如今人们可以公开谈论民主、自由和正义的转型,在各种会议中探讨民主的代价和缺陷,以及民族主义和民族认同。这就是民主,也是人性的真实表现。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观点,而不用再担心受到迫害。生活固然艰辛,但已经呈现出多样化,可以有悲伤的眼泪,也可以有开怀的笑声。
经过战后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东欧人的生活水平已经全面落后于西方,华沙公寓里的自来水不能喝,电话也很难接通。城市的建筑是灰色的,表现出旧制度的美学,以防止缤纷的色彩唤醒人的欲望。布加勒斯特的街上没有路灯,周围住宅也没有电。当年,齐奥塞斯库为了免于负债,切断了城市街区的暖气,导致许多老人冻死。为了实行他那些宏伟的建筑计划,他夷平了整个村庄和市镇,留下大片尘土飞扬的旷地。
“迈向欧洲”成为东欧人的口号,“欧洲”意味着自由市场、社会公正和多元化,意味着告别匮乏的过去。街道上除了古老的手工艺品,出现了麦当劳、阿迪达斯专卖店、脱衣舞夜总会。多数人都想做生意,在最先发财的人群中,人人渴望成功,毫不掩饰自己的物质欲望。在作者眼里,这种不加掩饰的欲望充满活力,尚未变得像西方那样颓废。
很显然,东欧人即将失去他们熟悉的生活,休克疗法造成大量失业,老年人的退休金减少,通货膨胀使生活水平进一步下降。许多人坐在人行道上,旁边牌子上写着无家可归,吸毒者装成穷人,伸手向路人要钱。在捷克,人们对私有化抱着消极态度,经济体制改革受到抵制,民众害怕失业,他们已经习惯了从前那套制度,如今要自己承担责任,而他们并没有做好准备。
波兰人则没有那么惊慌,有的城里人甚至开始到农村去购买私有土地。虽然日子仍旧过得不好,但许多人认为,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总要撑过去,他们曾不断反抗,不能否定自己奋斗的结果。对于各种新的规章制度,人们幽默地把它称作是“民主的官僚主义”。由于没有了政府补贴,格但斯克造船厂已没有往日的繁忙景象,而是显得衰落,但工人们意识到现在是在为自己工作,反而变得更加努力。
相比之下,匈牙利推行自由市场要顺利得多,旧体制一直在进行经济改革,尽管受到保守派的不断阻挠,但在七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了“第二经济”,当时有8.4万个私人企业,满足了60%的社会服务需求。因此,当社会实现转型后,匈牙利人显得更勤奋,更具有市场眼光。有的人通过白手起家,很快在商业上获得成功,成为腰缠万贯的富人,住在豪华的别墅里。但是,对多数人来说,整体的生活水平仍然有所下降。
对于改革的前景和物质的匮乏,普通民众显得忧心忡忡,他们必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给自己寻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波兰人说:“总有办法熬过这一关。”匈牙利人说:“什么都没有改变。”罗马尼亚人说:“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我们不懂民主。”保加利亚人说:“我们要开始过苦日子了。”公众的心理预期值总是很高,想一下子就完成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像西方人一样富裕。正如一个保加利亚女性所说,人们就像手中抱着一堆西瓜,结果全滚到地上去了。
但很少有人愿意回到剧变前的制度,正如一个保加利亚出租车司机所言,他对旧制度不满,是“因为对所有文明的问题,它都限定了答案”。罗马尼亚一位前领导人谈到制度与人性的冲突时说,
(上个世纪)
五十年代初的内部清洗,每个受害者也都曾经是迫害者,结果摧毁了传统的社会道德,当一个人被指控时,他往往就从英雄转为懦夫,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这些老一辈的执政党员仍然坚持从前的理想,不过就像海伦娜父亲所说:“我绝不会再用武力强迫任何人快乐了。”
许多当年的反抗者同样难以适应新时代,不愿承认道德力量必须让位于实际政治,如波兰的米奇尼克、捷克的哈维尔、匈牙利的康拉德、哈拉兹提等人都非常反感议会里的利益冲突和争吵不休,但年轻一代却对此觉得很正常,他们熟悉托克维尔、洛克、密尔、诺齐克和罗尔斯等人的著作,并且认为老一辈异议者的知识已经过时,一位匈牙利青年人对作者说:
“我们才是他们的导师。我们有法律架构。我们可以在他们之间扮演协调者——到80年代中期,他们就已经开始吵架了。”
在新的时代,政治正在走向实际,不再具有残忍和神圣的元素。在作者看来,由于经历过狂热信仰和毫无信仰的年代,东欧的年轻一代身上带有怀疑主义的色彩,这与其说是一个信念,不如说是一种制衡的行为,企图将希望的力量与合理期待的谦逊结合起来。
东欧正在重估文学和艺术的价值
作者在游历中接触的人更多是作家,正是这些作家促成了东欧的剧变,但他们却没有料到迎来的是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世界。作家们照常聚会,谈论时事,抨击现实,回忆地下生活和坐牢往事。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当年的反抗其实是美学的反抗,展览馆展出的旧时代作品表现出他们曾经反对的艺术品位,在一幅油画上,一个年轻士兵正在朗读一份宣言,全家人聚在一个小房间里凝神倾听,崇敬地仰望着这位朗读者。
东欧正在重估文学和艺术的价值。当年,波兰和匈牙利作家的写作往往是采用文字游戏和隐喻,虽然作品能够出版,但同时却也形成了语言的双重性,读者不知道他们在写些什么,不知道作者内心真正在想什么,而捷克却连这种隐喻的空间都没有,所以作家们只能搞地下文学,因为不指望出版,反而获得了某种自由。
2014年11月,捷克首都布拉格举行了戴面具的游行活动,以纪念本国民主革命成功。
然而,当东欧作家可以真正自由地写作和出版作品时,他们却发现自己陷入了迷茫。书店里一下子出现了各种通俗读物,摆满明星自传、色情作品和烹饪等书。作家们开会时也越来越多地谈论生意,他们请人来讲解自由市场的出版业规则,因为他们不清楚现在是按页计算稿酬,还是按照别的什么方式。有一点是清楚的,大家都意识到严肃文学不会再有销路,将会由市场来评判作家,而不是由政府豢养作家。
匈牙利的加博尔夫妇是犹太人,曾遭受纳粹迫害和五十年代的清洗,参加过1956年起义,为此夫妇俩都曾长期失业。如今加博尔任职于一家文学杂志社,妻子安娜在一家女性杂志社工作,由于必须考虑大众口味,她采访作家康拉德的书因商业性不强竟不能出版,为此她很忧心文化价值遭到摒弃,就像她丈夫加博尔所说,一切都更不确定,以前知道墙壁在那儿,现在却不知道要去推什么。
罗马尼亚的老一辈作家同样面临文学商业化的问题。过去,文学必须歌颂当局,现在可以自由地写作了,作家们却不知道如何写。相比之下,年轻一代作家却充满了自信,有个叫扬安的作家说,在齐奥塞斯库时代,他们有个地下文学团体,悄悄阅读到手的每一部西方现代文学作品。他们决心与最近的文学传统切割,因为老一辈作家“总是在迁就检查制度写作。总有一种面纱,一层帷幕,掩盖在他们所写的所有文句之上”。他们已经习惯了谎言,从来没有真实地反映现实,所以年轻一代的信条是:“拒绝暗示手法,拒绝伪装掩饰。”重要的是,新的文学要有想象力和风格,还要有思想。
如今东欧文学已经告别道德反抗的时代,摆脱了审查制度后,作家们将会创造出什么样的艺术作品?归根到底,当东欧作家意识到创作的真正意义时,就像伏尔泰所说,他们必须耕耘自己的花园。
此书作者本人就是一个作家,书中对人物和环境有许多细腻刻画,表现出独具特色的观察和感受。作者没有像从前的西方作家或记者那样,去东方寻找西方的未来,而是想要去寻找东方的未来。那里“未来”的愿景正在取代“过去”的生活,但还是保留了“过去”的许多民族特性。阅读此书,读者仿佛能感受到波兰人的沉重、捷克人的保守、匈牙利人的开通、罗马尼亚人的阴郁和保加利亚人的轻松。
或许与波、匈、捷相比,外界对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了解要少得多,因而作者的描述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她在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之行,就像是一次黑夜中的冒险。那里不仅流传着古代吸血鬼的故事,历史上的公国统治手段也极为残酷。居民把自己称作是东方人,乡村木屋前的门廊代表着从生到死的通道,隐喻一个人应以宁静的心态去看待死亡。墓园里的十字架上绘有死者生前的场景,被称作“快乐墓园”,似乎是在表明生命短暂,因而不必在乎人世的黑暗。
罗马尼亚有一首古老的叙事诗,讲述两个牧羊人密谋杀害另一个人,那个人知道后决定安详地把自己献给璀璨的星空,这是一个背叛和分裂的故事,但罗马尼亚人从中看到的却是平静接受无常和死亡。这个矛盾体现了一种暴力与温顺的结合,人们在谈论现实时,通常都带着人生无常的宿命口吻,反映出这个国家压制多于自由的历史。当时,罗马尼亚刚刚发生剧变,一切都处在混乱不定的形势之中,人们对此表现出兴奋、恐惧和紧张,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拥有自由,但他们相信,正如一个民间故事所昭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命运,以及万物都各有其自由。”
保加利亚人对民主政治具有一种可爱的单纯看法,新任总统的顾问德扬对作者说,做政治人物的顾问就应当领薪水,这代表自己的道德中立,没有被收买。他们心目中的政治人物应当是有道德责任感的,追求权力是为了造福人民,而不是为了满足个人野心。这也是东欧许多家庭两代人共同的反思,依据道德信条采取行动,承受自己思考的结果。
几十年的经历使得东欧人不信任权力,对于有机构请西方人来为选举提供咨询,强调塑造候选人的公众形象,一个保加利亚学者觉得好笑,他认为东欧人已经厌倦了谎言,他们想要真实的东西,想要真诚。因此,当有人坦率地问作者,她是来办正事还是纯粹享乐时,她感到了一丝尴尬。毕竟,无论她如何热爱这片土地,她终究只是一个外国观察者,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这是一个愉快的尴尬,长期被压制的东欧人终于有了表达真话的权利。
东欧的重生看上去充满活力,它正在“迈向欧洲”,或许也包括西方的浮华。不过,多数东欧人仍然相信伦理价值在生活中的重要性,重视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真挚坦率的关系。在作者看来,如果东欧转型在某种程度上是复古的革命,那它同时也是怀疑的革命,是祛除了天启希望的革命。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新的实验,从碎片中重新定义,它或许将促使现代人重新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人类想要世界包含什么。
自从霍夫曼此书出版后,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波兰、匈牙利和捷克早已成为发达国家,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也已加入欧盟。当世界各地游客去东欧旅游时,古老的宫殿、城堡和教堂使他们感到着迷,那里的风情已经与西欧的城市和乡村没有两样,人们脸上显出和平的神情。尽管对生活仍有许多不满,甚至常有不同观点的冲突,广场上偶尔出现的示威活动就像是在享受娱乐。在那些想要在东欧寻找某种新东西的外国游人眼中,回归生活的日常性,东欧变得平常,再也没有令人激动的事件和人物。
霍夫曼的文人式愿望没有实现,东欧人虽然选择了不同于从前的方式,但却没有采取不同于西方的方式,从而成为某种东西的先锋。这样的结果其实是可以预见的,理想与现实永远都有距离,经历了最美好理想的幻灭,东欧处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裂隙中,它的终点是无限。
在某种程度上,这本书称得上是一部杰出的散文作品。作者优美的文笔赋予这部游记很强的文学性,其中既有对事态的敏锐观察,又有对历史的熟悉把握,更有对人物景致的真切描述。作者采用夹叙夹议的方式,将游历中的见闻和感受结合在一起,表现出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交流,既让人了解到东欧的文化,又带给读者美的享受。
需要指出的是,译者胡洲贤是一位台湾人,曾在美国进修翻译,他本人也是一位作家,所以其译笔堪称通达优美,很好地传达出了原作的文学意味。即使当作纯粹的文学欣赏,这部游记散文也值得一读。
作者 景凯旋(南京大学教授)
编辑 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