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刷榜”本就不对,为什么粉丝们还是觉得很正当?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网上正在“举行”的第一届“华语作家跨栏大赛”。如果有,第一反应是不是“笑死我了”?
11月16日,微博发起了“2018你最喜爱的作家投票”。观众视野中较为知名的作家,如江南、南派三叔、郑渊洁、毕淑敏以及莫言和李银河等,都成为了“跨栏选手”,而这背后其实是一场由粉丝刷榜引发的网络的狂欢。
所谓“刷榜”,是指产品运营方通过买票、自动投票程序等不正常手段将产品顶至相关人气榜单的前列。虽然“刷榜”是一件挺费钱的事情,但它带来的收益相当可观。消费通常都具有跟风心理,人气榜单前排的位置能够带来不少额外的流量,从而变相为产品增值。“刷榜”近来也因为吴亦凡粉丝的原因,成为了讨论热词。
“刷榜”通常是被抵制的。但在粉丝经济之下,粉丝自发的刷榜行为却司空见惯。在很多不追星的人眼中,像吴亦凡粉丝这样为了偶像疯狂集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元用于刷榜,是无法理解的“脑残”举动,是歇斯底里的“乌合之众”式的群体狂欢。但这种价值判断先行的评价没能解释刷榜这一切疯狂的跟由。
刷榜引发的闹剧
从吴亦凡到作家“跨栏大赛”
2018年的进度条眼见着要拉满了,各种人气榜单都在开放投票中。11月16日,微博发起了“2018你最喜爱的作家投票”,一个ID一天限投20票,投票截止日期为12月15日。
然而这场司空见惯的人气投票,却因为粉丝的刷榜操作,演变成了微博网友的“沙雕狂欢”。榜单中有一对出过书的网红沈煜伦、沈肯尼,粉丝常年热衷为二人的出版物刷榜,且“战绩斐然”:亚洲好书榜总榜、话题榜、分享榜冠军,多家电商销售榜冠军。微博的人气作家榜自然也成为了粉丝们攻占的目标。
给作家投票这事本来没多少人关注,大多数读者不像饭圈的粉丝那样关注自己爱豆(idol,偶像)的数据,但好巧不巧,《九州》系列的作者江南“手滑”给自己投了一票。而只要投票,系统会自动发布一条投票链接的微博——
《九州》系列作者江南的拉票。图片来自新浪微博账号“江南”截图。
江南粉丝看见微博后表示你安心写书,投票的事顺手帮你。很快,江南的数据就有了超越“双沈”的态势。“双沈”粉丝这下急眼了:江南是谁?哪个十八线作家?火箭飞涨的速度肯定是买票做假数据了吧。随着#江南买票刷榜#话题被“双沈”粉丝刷上了热搜,整个微博的网友都知道有给作家投票这回事了,还看到了这对圈外并不知名的网红作家在人气排行榜上的排名竟然超过了许多更具国民度的作家。
江南对“刷榜”的话题表示委屈:“我也得配啊……”其他榜单中的作者也都来凑热闹,转发号召读者投票。于是,一场“作家跨栏拉力赛”在微博上演了,“双沈”二人的投票数据就是作家们要跨的“栏”,郑渊洁、饶雪漫、南派三叔、马伯庸、严歌苓,还有李银河和莫言都成为了“运动员”。“沙雕”网友开始扎堆吆喝呐喊、助威:
郑渊洁的粉丝不能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能输!我要pick李银河!毕淑敏老师冲鸭(呀)!
如今“赛事”还在进行中,“双沈”的粉丝依然天天努力为爱豆刷榜,帮爱豆“清理广场”——就是在微博里带话题讨论正向内容,稀释负面内容。而“沙雕”网友们继续以“跨栏”为乐,他们其实并没有把投票当一件正经的事情对待,只不过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质是在对粉丝刷榜行为进行戏谑式的嘲讽和反抗。
《粉丝文化读本》,编者: 陶东风,版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年2月
粉丝不仅是一个文化群体,同时也是一个消费群体。
这件事不难让人联想到不久前吴亦凡粉丝的刷榜事件。吴亦凡新歌在iTunes上线,粉丝通宵买单曲,使他的作品包揽了iTunes销售榜单前三名,榜单前十中有七首来自吴亦凡的新专辑,而同期上线新歌的美国本土知名歌手爱莉安娜·格兰德(昵称A妹)的销量仅居第四。次日美国社交网络最火的话题之一是:吴亦凡是谁?
后来,吴亦凡粉丝刷榜事件的话题讨论因吴亦凡本人的加拿大华裔、在中国发展的歌手身份走向了国家颜面、民族认同和亚裔歧视方向。但回到这起争端的起源“刷榜”,当舆论纷纷指责吴亦凡粉丝为爱豆刷榜“丢脸丢到国外”时,粉丝们并不买账:我们买偶像的单曲何错之有?“双沈”粉丝同样不认为为自己喜欢的作者投票有何不妥,全网围攻的趋势反倒让他们因为面对着“共同的敌人”团结起来:“爱豆说你可以养老休息了吗?!”“有这个闲工夫吵架,不如多去投票!”
粉丝的坚持让很多不了解饭圈的吃瓜群众满脸问号。究竟是为什么,当外界都在指责粉丝群体刷榜,粉丝仍坚持认为自己没错?是什么在帮助他们合理化刷榜行为?
打投应援的存在逻辑
一门“人气生意”
吴亦凡新歌占据iTunes榜单前三,销量力压Lady gaga。这是粉丝集资打投的成果,同时也被认为是吴亦凡今年生日的应援礼。
吴亦凡在美国参加娱乐节目时曾回应过粉丝刷榜事件,他否认做假数据,为他刷点播量、刷销量的不是机器,是人,他本人和粉丝并没有违反平台的规定。这里吴亦凡为什么要强调刷销量的不是机器呢?原来iTunes榜单主要看单曲销量,需要每个iTunes账号花钱购买,质疑吴亦凡的美国人不相信真的有上千万人在头24小时买他的单曲,只能是公司用刷榜程序钻了系统漏洞。
美国受众看来不太了解发源于日韩的粉丝应援文化,在他们的认知中“刷榜”还是一种机器式操作,与APP商店里各种手机应用刷下载量、转手套现的操作类似。然而即使刷销量的不是机器,依然存在刷票的可能性。
国内某位偶像艺人的打投组数据。打投组每天要兼顾多个榜单,是一份较为辛苦的无薪工作。
偶像应援文化发展到今天,粉丝内部已经组建了等级分明的群体组织。后援会会长、有影响力的大粉会和艺人的经纪团队建立联系,有的甚至还与艺人相熟。成熟的粉丝组织会和艺人经纪、公关方向保持一致,为偶像的宣发助力。组织内部还会设立小组分管不同事务,其中一个就是专门负责投票的“打投组”。
“打投”可是一件苦差事。粉丝组织会众筹资金,购买一大批投票账号,自愿加入“打投组”的粉丝每天就要用这些买来的账号投票。据网络流传,选秀综艺《偶像练习生》某选手的打投组囤积了8万个账号,每个账号一天可投一次票,积极的粉丝一天能“爆肝”投票十小时以上。为了防止刷票,很多投票都需要验证手机号。这也难不倒打投组,他们手上有一种手机验证码接收器,一个手机号一毛钱。
像iTunes这样的榜单的刷榜工作则更麻烦一点。每一个销量数据都需要花真金白银购买,粉丝在购买账号之余,还需要众筹更多的资金,金额可能会高达几百万。刷播放量时,粉丝会即时删除缓存、更换IP地址以应对平台的反作弊机制。
粉丝集资、打投组刷票已经成为了饭圈的惯常操作,他们也不认为这是作假行为。在饭圈粉丝眼里,只有用机器刷票才叫作假。艺人的经纪公司也会默认或者推动粉丝打投,当刷出好成绩后,有的经纪团队还会给粉丝群体福利回馈。广告商、影视投资方也看重粉丝做出来的数据,他们不是“人傻钱多”地不知道这其中的水分,而是看重数据背后体现的粉丝购买力。所以做好数据,偶像还能获得更多的商业资源,这更激励了粉丝为了爱豆的前途疯狂爆肝。
选秀节目《创造101》走红,C位出道、逆风翻盘等词成为流行语。《创造101》与《偶像练习生》中选手排名高低,与粉丝组织打投组的努力程度密不可分。
所以,粉丝集资刷票之所以被整个群体合理化,是因为它在目前粉丝经济主导的商业逻辑下是完美自洽的——粉丝、艺人团队、广告商、文化产品投资方都能从中获得收益。有时候艺人运营方还会雇佣“职业粉丝”潜伏在粉丝群体中当水军,甚至抹黑竞争对手。(这种粉丝在饭圈被称为“脂粉”“职粉”)在这套商业规则之下,非粉丝做出的数据(如运营团队买的热搜、职粉的数据)才是造假。而如果某个偶像不重视运营,数据不够好,大家只会认为这个艺人还不够红,粉丝才不给力。身在体系中的人,没有人会去质疑整个体系有什么问题。
然而圈外人则很容易看出问题所在,购买账号为自己的偶像刷榜制造人气,难道不涉及造假吗?但是粉丝则以行为的结果来论行为属性。况且在这种氛围下,粉丝不做数据,就会任由对家艺人的粉丝把自己的爱豆挤下去。在“劣币驱逐良币”的恐慌下,很多普通粉丝成为数据粉,属于“被逼无奈”。
《转型时代的娱乐狂欢》,作者: 杨玲,版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2年10月
以“超女”为案例的粉丝文化研究。
刷榜行为背后
粉丝是所谓“乌合之众”吗?
在“一切为了爱豆”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的动员之下,零散的粉丝在网络上自发结合成为了粉丝组织。爱豆在粉丝眼中成为了奉献的对象,有很多粉丝像妈妈关怀孩子一样关心着偶像,正如饭圈口号所讲:“2018,谁能不妈。”
追星因为伴随了很多非理性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被视为“无脑”之举,狂热的粉丝因此被称作“脑残粉”。非理性的追星行为有很多种,包括恶意引战掐架,跟踪艺人、偷窥艺人、骚扰艺人私生活,后一种属于饭圈也深恶痛绝的“私生饭”。另外还有一种与刷榜相对应的非理性消费行为:参与众筹,为偶像的电影、音乐、图书、代言商品刷销量。
基于粉丝的非理性行为,不少分析称,粉丝是歇斯底里的“乌合之众”,用勒庞的《乌合之众》的理论来理解粉丝:粉丝围绕着一个偶像形成了情感单纯、夸张、偏执的群体,他们对于偶像的崇拜达到了极端的程度,不允许任何异见存在。疯狂的粉丝丧失了自我意识,他们矮化了自己,将自己融于群体之中,以群体的面目示人。他们会设立很多加强群体认同的象征物,如统一的粉丝名、统一的应援色等。打投刷票时,粉丝组织还会在微博上为打投成员加油。
偶像团体Nine Percent演唱会现场。
可是这种行为用“乌合之众”来理解过于简单,且在解释前就对整个粉丝群体下了一个价值判断,进而做出病态化的解释。
粉丝群体中固然有行为极端、侵犯艺人隐私的人,但还有很多平时看着挺理性的普通人。大学时曾有一个同学突然陷入了对日本偶像团体AKB48的迷恋之中,她打入圈子内部后发现北京地区很多知名高校的学生都是AKB48的粉丝,其中不乏学霸和交际达人。他们很多都会去花钱买专辑,参与资金众筹为爱豆的排名“发电”。
而这么做就是为了两个字:开心。理性的消费指所花的钱要和商品的效用价值相等,而效用价值很多时候不等于实际价值。普通人做选择时不会用经济学视角来考虑问题,比如丢了电影票就不会买第二张,人们很难做到抛弃考虑沉没成本,消费心理在这里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同样,在粉丝的心理账户中,为偶像花钱带来的快乐的价值,要远远大于那些重复到手的专辑或者电影票,或者奉献出的众筹款。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而为偶像花钱之所以会快乐,原因有很多。既有前文提到的粉丝经济体系的引导,又有追星心理的影响。有的人在偶像身上看到了理想化的自我,有的人看到了理想伴侣,有的人只是看到了欣赏的气质,换言之,不同人在偶像身上找到了不同的情感建立和维系方式。这其中既有社会空心化带来的情感空虚的影响,导致部分粉丝对偶像的过分专注;也有人只是单纯地被理性化的人格气质或者同类人吸引。在这种认同机制上,把偶像捧得越高,仿佛自己的价值也得到了实现。除了个人层面上的,追星还会带来群体层面的快乐,自发形成的粉丝组织让粉丝之间形成了认同和联结,让个体无处表达的快乐体验拥有了宣泄和讨论的平台。
双层的情感维系成为了粉丝经济的基础。正如心理咨询师李松蔚所说:“真正值钱的商品,其实是感情。”
而当追星的快乐被商业收编利用,便发生了文章开头所述的闹剧。吴亦凡事件发生后,有人对他的粉丝说,你们这么刷榜不是在爱他,是害了他。他会因此陷入流量幻梦,从而迷失前进方向。作家人气排行榜会对粉丝的刷榜操作如此反感也是同一个道理。或许我们该思考,感情消费的自由是否存在边界?如果所有行业类投票都成为了流量收割粉丝的地盘,如果整个社会都因为粉丝经济陷入了人气幻梦之中,当炫目的泡泡被戳破的那一刻,一切是否还能光鲜如故?而被流量堆出的璀璨,又能鲜妍明媚到几时?
作者 吕婉婷
编辑 罗东 张进
校对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