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球人物杂志
“我们将在今天下午2时7分83秒引爆炸弹。”
作者：刘潇
今年1月23日，有人向东京音乐大学等全日本1100所大学发出匿名爆炸预告。24日，全日本多所高中收到杀害预告。25日，多所初中也收到了杀人预告。
警方花了大半年时间，直到最近才将幕后主谋的两名男子逮捕。
警方发现两名男子从未谋面，在网络上以恒心教为纽带，在推特（X）上为互关好友，在互不知真名的情况下，散布炸弹袭击的虚假信息。两人分别是无业的26岁大熊翔和22岁的东京农工大学研究生佐藤直。
单从这个案子来看，似乎只是一场网络恶作剧。然而，此案作案方式是典型的恒心教风格。在日本，只要一提到恒心教，警方就恨得牙痒痒。
在警方眼中，大熊翔和佐藤直是恒心教散布于整个日本底层社会中的无数触角之一。更令人感到头皮发麻的是，恒心教像心灵病毒一样，不停地招募着教徒。
日式恐怖主义
本次案件中，警方先后于8月2日、3日逮捕了大熊翔和佐藤直。
·日本媒体用图示解释匿名化发送传真流程。
两人分工明确，大熊翔负责制作爆炸预告接收名单，佐藤直则负责匿名发送，不仅声称要用炸弹袭击高校，还威胁称要用“自制火枪和火焰瓶杀害高中师生”“用军用匕首杀害初中师生”。
据警方调查，从今年1月到5月，两人共向日本全国几千所学校、企业、机构发出了高达30万份爆炸预告、杀人预告。仅东京都内的受害大学，就包括东京音乐大学、帝京平成大学、东洋大学、学习院大学等，造成了极大的社会恐慌。
警方之所以迟迟未能把两人抓获，是因为佐藤直使用了一种名为Tor的匿名化软件。这种软件能够掩盖信源，让警方无法追踪。更由于上千家单位同时收到大量传真，让多地警方暴跳如雷，只好撤离群众，加强警备。
·今年6月1日，佐藤直（中）已经被逮捕过一次。
其实，本次被逮捕的佐藤直，已是警察局的老常客了。他曾因私闯大楼、违法散发文件、伪造印章署名罪、分别在今年6月1日、11日、26日被警方宣布逮捕。即便出入警局多次，警方还是未能将佐藤与恒心教联系起来。
· 8月2日，大熊翔（黑衣者）被逮捕。
直到大熊翔被逮捕后，警方恍然大悟：佐藤直就是这起案件的主谋之一，这才第四次宣布将其逮捕。
被捕后，佐藤直冷静地说：“我想通过这种行为，宣扬恒心教。”大熊翔则对警方说：“采用发传真的方式来惹人厌，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受害单位收到的爆炸预告。
两人在爆炸预告中声称，在校园里放置了334个高性能炸弹，并要求校方在当日下午2点前，在下文提供的账户中打入30万日元。“如果都不想死的话，立即打钱过来，能照办吧？打了钱，就这样打电话来通知！”
爆炸预告的语句是典型的恒心教风格，大多提到334这个数字，语句上常以“就这样”等奇怪日语作为口头禅，目的是混淆视听，让警方难以辨认写信人的性别和年龄段。比如，2022年，另一名恒心教徒发出绑架预告，表示将绑架东京都足立区334名幼儿园儿童及女学生。
另外，恒心教徒会要求受害者将资金打入一个叫唐泽贵洋的人的银行账户中。
通过审问和调查，警方发现之前佐藤私闯大楼，是因为这座位于三重县的废弃大楼是恒心教的圣地，拜访这座大楼，被恒心教徒称作“圣地巡礼”。警方结合社交账号和摄像探头记录，发现嫌疑人佐藤直经常出入大楼。
对待恒心教，日本警方如临大敌，派出搜查一课作为助理搜查。搜查一课隶属日本警视厅刑事部，专门负责最严重、最恶劣的刑事犯罪，搜查一课的形象经常出现在刑侦剧中。
警方之所以如此重视，是因为早在2015年，恒心教徒就曾向日本总务省、首相官邸、美国驻日大使馆发送过爆炸预告。近年来，恒心教更是成为了日本社会的定时炸弹。
仅在2020年，东京都内就出现恒心教徒制造的超130起爆炸预告和杀人预告。2020年11月11日，东京上智大学收到爆炸预告，校方不得不封锁校园1天。同一天，横滨国立大学也收到爆炸预告，警方赶往校园，加强戒备。
如今，在日本全国，爆炸预告案件频率之高已超过一天一起，不仅打乱了学校等机构的正常作息，还牵扯了大量警力，搞得全社会人心惶惶，爆炸预告也屡屡登上日本推特趋势榜。
日本公共安全系统的调查员表示，恒心教没有组织系统，也没有指挥系统，纯粹靠着共鸣将参与者联系起来，进而一起行动。
那么，恒心教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引火上身的律师
恒心教是网络时代的产物，与宗教没有任何关系。
由于其名称的迷惑性，目前仍有媒体将其归类为宗教，《每日新闻》甚至将相关采访任务交给其“宗教问题采访组”。
·每日新闻“宗教问题采访组”报道此案。
说到恒心教的起源，不得不提2ch。
2ch创立于1999年，是日本最受欢迎的网络论坛（BBS），影响力与广播、电视及报刊等传统媒体不相上下，但由于免费直播赛事等问题，一度处于灰色地带，域名被收购后，2ch被合法化，衍生出5ch、8ch等社区网站。然而，初始的2ch仍旧存在。
· nanJ民的日语写法。
所谓nanJ则是“什么都能直播”的日语缩写。由于日本不少体育赛事实况、动画片都收费，日本网民自发共享直播链接，以nanJ民自称。如果直播链接失效，就会有一条被称作“避难所”的新链接出现。后来，2ch中的收费用户越来越多，导致原先版块无法继续免费直播，nanJ民开辟出一个个免费的新版块，这被称作“移民”。
· 5ch（原2ch）“什么都能直播”版面。
长谷川亮太注册2ch时还是一名高中生，网名八神太一，他从2009年到2012年3月的3年期间，不断地在2ch的nanJ版面挑衅、吹嘘。
为了满足虚荣心，长谷川曾在2ch上自导自演了一出“无中生友”，用小号发匿名留言与自己帐号对谈，编写虚假故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现实生活丰富多彩的“现充”，所谓“现充”，也即现实生活很充实的人生赢家。另外，长谷川还谎称自己住在东京。有了真实女友后，长谷川更是将恋爱实况发布到2ch上。
这下激起了nanJ民的嫉妒心。要知道，nanJ民大多与“现充”无缘。于是，他们采用激将法，诱导长谷川贴出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部分页面，推断出他所上的大学。接着，nanJ民们根据长谷川以往的发帖线索，“人肉”到长谷川的真名和住址。
2012年3月7日，深感事态失控的长谷川发表声明：不要把我的亲朋好友卷进来，如果继续网暴，我会报警，甚至起诉。长谷川退出网络后仍感不安，于是开始寻求法律援助，不久，一个名叫唐泽贵洋的律师表示愿意接这个案子，起诉nanJ民。
·律师协会网页上唐泽的个人页面，号称以解决网络纷争为专长，自称“素心若雪”。
唐泽看上去矮矮胖胖，时常说一些很“中二”的口号，“中二”为日本网络用语，现在主要指那些自我认同过盛、狂妄自大，又觉得不被社会理解的人。律师协会网页上唐泽的个人页面，号称以解决网络纷争为专长，自称“素心若雪”，但他做起事来，却绝不手软。
由于nanJ民躲在网络中，很难找到，于是唐泽要求2ch删除被泄露的长谷川个人信息，同时要求2ch公开参与网暴的nanJ民IP。迫于法律压力，2ch不得不公开了部分IP。
然而，nanJ民多如蝗虫，无法清除，又因为唐泽的介入，nanJ民也开始攻击唐泽，由于长谷川和唐泽同时成为被攻击对象，那一时期被网民称作“长谷唐骚乱”。唐泽这才发现，日本的网络世界是一个深坑，一旦涉足，万劫不复。
· nanJ民嘲笑唐泽关注少女偶像组合。
有一次，nanJ民发现，唐泽贵洋竟然用律师事务所官方社交账号给少女偶像组合点赞，于是大肆嘲笑他是“偶像迷宅男”，“为啥他用律师事务所的官方账号，关注了几十个少女偶像啊”。然而，不到十几分钟，唐泽贵洋就封锁了帐号，nanJ民意识到唐泽一直在监视他们，进而对唐泽和长谷川变本加厉地攻击。
·在安腾的直播中，网民情绪高涨。
2015年，一个名叫安藤良太的大学生使用无人机拍摄唐泽的事务所，在网上进行直播，另外，他还夜闯唐泽事务所，并还对长谷川的家人偷拍、录音。
·被捕时的安腾。
唐泽贵洋也急了眼，把长谷川晾在一边，不顾一切地投入恶战。期间，唐泽真的揪出安腾等nanJ民的真实身份，通过法律手段把他们送入了监狱，这在nanJ民中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此时，转折出现了。
2012年7月22日，网名Dion君的nanJ民在网上写了6个字“杀死唐泽贵洋”。与原先打口水战不同的是，这六个字意味着nanJ民准备下线行凶了。Dion君也成为过激派的始作俑者。
一时间，这条杀人预告被过激派nanJ民多线转发，转发250万次、150万次等各种说法甚嚣尘上。然而，根据当时谷歌引擎搜索排名来看，较为靠谱的数据是，杀死唐泽的预告被转发了150万次。
“杀死唐泽贵洋”短短6个字，不仅让唐泽冲上了日本热搜，还出现在了美国热搜上，这让nanJ民纷纷意识到了这句话的魔力，称之为“神圣六字”。当时NHK正在播放关于奥姆真理教的纪录片，网络上弥漫着“神秘氛围”，nanJ民开始将唐泽奉为尊师，又将安腾奉为正大师，这些称谓都源自奥姆真理教。
·唐泽引以为豪的“150万次转发”。
原本苦于陷入网暴、自救不暇的唐泽，忽然发现笼罩在头顶上的网红光环。善于炒作的他，借机大肆宣扬，还上了综艺节目，号称自己收到的杀人预告排名世界第二，仅次于加拿大歌手贾斯汀·比伯，高于美国前总统小布什。排名第五位的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仅收到7万件（次）。
·唐泽一举成为网红律师。
自此，唐泽以此为招牌，摇身一变，成为网红律师，讲座邀约不断。不过，他在广告中稍微收敛了一些，把150万次改为了100万次。在一个讲座广告中，唐泽的名头是：“曾收到100万次行刺预告的律师，为您免费讲解如何躲避突如其来的危机。”
唐泽一火再火，不仅受到NHK邀请，拍了一部《逆袭人生》，还在日本电视台的《世界上最吸引人的课》中友情出演。另外，他还抓住热度出书，在《被网暴的律师》一书中，他写道：“接触了扭曲的网络世界之后，我才体察到人性之阴暗”“即便收到100万次行刺预告，我也不会放弃律师这个职业”。
·成为“尊师”后，唐泽贵洋利用热度出书。
一片大热中，nanJ民更带劲了。唐泽所属的恒心综合律师事务所的脸书（Facebook）主页，被nanJ民戏称为信仰之书（Faithbook），将事务所名“恒心”作为教派名称，自此，恒心教正式在网络上形成。
恒心教发展至今，唐泽已成为了一种象征。后来，他在油管上开播一档法律节目，讲解自己如何与网暴作斗争。但随后，他忽然懒得更新了，转而做起了游戏直播，这档节目的人气很快一落千丈。
有人总结了nanJ民从厌恶到尊奉唐泽的心理变化过程：唐泽身上集中了嫉妒、愤怒、色欲、懒惰等七宗罪。这些人性弱点恰恰是nanJ民在现实世界中被迫隐藏、压抑的，而当他们看到有着这么多人性弱点的唐泽成为网红时，nanJ民纷纷化身教徒，目的就是“将欲望正当化”。
·网民绘制的唐泽七宗罪。
虽然唐泽与nanJ民的恩怨已告一段落，但在恒心教形成的过程中，恰恰是过激派的推波助澜，才让恒心教迅速笼罩了整个日本网络社会，也给今后日本的现实社会留下了极大隐患。
“愉快犯”
8月24日，日本警视厅官员在记者招待会上表示：“恒心教对社会生活产生了极大影响，目前已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对此，《朝日新闻》在“天声人语”专栏发表社论，将恒心教徒称作“愉快犯”。所谓“愉快犯”，是指由犯罪行为引发人们或社会的恐慌，然后暗中观察受害者反应以取乐的犯罪者。由于犯罪没有针对特定目标，且犯人与被害人可能无利益关系，所以较难依照犯罪动机追查嫌犯。
·《朝日新闻》社论提到了“愉快犯”。
日本著名专栏作家、电视主持人木村隆志对此撰文批评：“日本媒体不应该为了提高收视率，大肆报道恒心教这类‘愉快犯’行为。我们有更重要的新闻值得关注，而不应该把担忧的母亲、受到惊吓的群众等画面反复播放，这样只会让那些‘愉快犯’越来越高兴、相关案件也会越来越多。”“主持人和嘉宾应该用严肃的语气，说出此类犯罪的严重下场，这才是媒体应该做的。”
木村隆志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因为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恒心教徒的行为越来越像“愉快犯”行径，以至于在一次爆炸预告中，一名恒心教徒写道：“我们将在今天下午2时7分83秒引爆炸弹。”
·在东京涩谷车站发现的疑似恒心教徒放置的可疑盒子。
就在佐藤直、大熊翔两名恒心教徒被捕之际，8月25日，一个贴着唐泽照片的纸箱出现在东京涩谷车站。警方迅速疏散乘客。据调查，纸箱上的信纸上写的又是爆炸预告，“箱子里是炸弹！就这样把300万现金交出来！”经排查，警方在纸箱中只发现了装满盐的玻璃瓶。
8月29日，日本总务大臣松本刚明在内阁会议结束后的讲话中表示，对于国家人才培养项目“SecHack365”感到非常遗憾。他补充道，被逮捕的佐藤直，就是参加了SecHack365项目而学到了不少黑客技术，“接受了国家的培养，反过来报复国家”。
·总务大臣松本刚明提到了佐藤直。
松本刚明担心的是公款被白白浪费，培养了一群白眼狼，反而给社会制造了不少麻烦。然而，这真的是原因所在吗？
不断割裂的日本社会，造成了越来越悬殊的贫富差距，普通家庭出生的年轻人无法被高门槛的社会接纳，毕业后就业难、成家难，社会的大门紧闭着，而恒心教就成为了他们发泄不满的最好的工具，恒心教徒也大多是无业、失业、或是就业难的大学生。
也许，这才是日本社会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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