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不杀人，建筑杀人。”这句1999年土耳其大地震后的流行语，如今再次被土耳其建筑师们提起。截至北京时间2月14日中午， 2月6日在土耳其东南部发生的两次7.5级以上强震，已造成该国及其近邻叙利亚超过3.6万人遇难。美联社在13日发布的报道中预测，遇难人数还会大幅上升，更多的生命正随着“黄金救援时间”流逝而流逝。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3日，土耳其努尔达吉，一座倒塌的建筑前，一把扶手椅矗立。图/视觉中国
考察灾区上万栋被毁的建筑，土耳其知名建筑学家、恰纳卡莱翁塞奇兹大学（ÇOMÜ）建筑系主任阿里·厄兹登（Ali TolgaÖzden）惊讶地发现，许多“不该倒塌的大楼”也“如煎饼般彻底塌了”。
高层建筑采用低层设计、在土壤脆弱区大兴土木、劣质混凝土被广泛使用……2月13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厄兹登一一细数“建筑杀人”的原因，最终都归结为“人的因素”。
土耳其96%的国土位于地震带上，98%的人口生活在地震带上，平均每1.1年遭遇一次破坏性地震。早在1999年，土耳其就建立了关于建筑防震的检查制度，并在公共建筑建设中执行防震设计标准。但厄兹登指出，这些检查制度不仅未能落地，还被其他“荒谬的制度”所抵消。如2018年土耳其大选前夕的“建筑大赦”：通过支付罚款，违反建筑检查制度的业主可以保留其违建。
如今，土耳其政府部门承认，该国超过一半的建筑可能不符合现行标准。一项由中东技术大学于2021年发布的研究则显示，在本次地震震中的加济安泰普市，11万栋建筑中只有11%完全符合规范。2月8日视察灾区时，埃尔多安承认政府应对有所不足，将在年内重建数十万栋被毁房屋。此外，超过130名建筑承包商及相关从业者已因粗制滥造和偷工减料被捕。
此前的研究显示，1999年8月和11月的连续两次大地震，暴露出土耳其建筑业的监管漏洞，导致执政党在2002年大选中失去超过20%的支持者，而2001年新成立的正义与发展党打起反腐败的大旗，赢得大选。当时的正义与发展党领导人，就是如今执政已达20年的现任总统埃尔多安。
以下是厄兹登的讲述。
“他们把公司一分为二，一个搞建设，一个搞检查”
土耳其大地震暴露的建筑问题，在城市和农村有所不同。我们先谈城市。土耳其城市中，99%的住房是混凝土建筑。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3到8层建筑，由于都是本地小承包商建设，用料和设计不规范，建筑检查流于形式，所以在强烈地震中很容易倒塌。但这一次，我们发现的新情况是：12层甚至15层的高层建筑，居然也有很多倒塌的。
理论上，高层建筑由更具资质的承包商按照更严格的建筑规范建造，不应如此脆弱。1999年大地震后，土耳其政府引进了两项新制度，一是强制住房保险制度，二是建筑检查（building inspection）制度。但从这次灾难中，我们观察到，一些倒塌高层建筑的地下室，居然采取了和低层建筑一样的设计。显然，建筑检查在这里完全没有发挥作用。
法律本身没有问题，且每隔几年就会因为地震来袭而被重新审视、修订。问题在于执行情况如何？不该倒塌的高层建筑只是一个例子，我们看到一些5、6个月前刚刚建造的新建筑也完全倒塌了。在阿德亚曼，那个埋葬了一个女排队的酒店原本是公寓楼，业主将其改造为酒店后在顶上加盖了两层建筑。改建没有通过建筑检查，但酒店依然顺利开业，直到掩埋数十条生命。
在哈塔伊省，哈塔伊机场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一个湖，其土壤地基非常脆弱，但机场居然就修建在过去湖区的中心。本次地震中，该机场毫不意外地遭到严重破坏，以至于救援队伍无法第一时间抵达该市。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是的，我们面临的是1939年以来震级最高的地震。面对大地震，建筑物受损很正常，但理论上它们不应该像煎饼一样完全塌下去。在课堂上，我常对学生说，地震会破坏建筑物，但人们在震后会得到下楼逃生的机会。但在这些一遇地震就彻底崩溃的建筑面前，人们哪里有生还的机会？
问题在于人，在于腐败。理论上，当一家建筑公司要承包工程时，它必须向市政当局提出申请，然后政府会选择一家检查公司，对该承包商的设计、材料及施工加以检查。问题在于，检查的费用是由建筑公司支付的。所以现实中，检查公司往往小心翼翼地讨好建筑承包商，以从它们那儿获得更多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当建筑检查制度于1999年制订后，当时的建筑公司多数都将原本的公司一分为二，一部分人继续做建筑承包商，另一部分人则成立检查公司。看起来这是两个行业、两个公司，其实是“一体两面”。此外，许多土耳其地方政客都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和检查公司。有些时候，给建筑公司颁发许可的，就是建筑公司的所有者自己。
“那个建筑承包商出狱了，猜猜他现在在干什么”
土耳其农村地区的问题又是什么？建筑界已经强调了多年：农村也应当引入建筑检查制度。但直到目前，检查制度仍限于城市，任何人都可以在农村随心所欲地盖房，不会受到任何有效监管。
此外，混凝土建筑在农村的运用越来越广泛。历史上，土耳其农民采用石砌和木制结构建筑，抗震效果较好。但当他们翻新家园时，往往会使用混凝土。因为所有的建筑承包商几乎都自制劣质混凝土，它们有自己的作坊生产混凝土材料，自产自用，最为方便。
现在，政府已经拘捕了上百名涉嫌偷工减料、违规建设的建筑承包商。但是，在1999年大地震后，公众也强烈要求追究造成上万人遇难的建筑承包商们的责任，政府也承诺追责。最后被严惩的承包商有几个人？只有一个人，他叫Veli Göçer。那时建筑界开玩笑说：“1999年倒塌的所有建筑，都是Veli一个人盖的。”
几年前，Veli出狱了，猜猜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依然是一名建筑承包商。
在土耳其，盖违建就没有后果吗？我所知的是：在本次大地震的受灾区，至少有30万栋建筑是被2018年“建筑大赦”（building amnesty）豁免的违建。“建筑大赦”是土耳其的特色制度，更准确的翻译应该是“建筑和平”，即政府希望与违建的所有者和平相处。只要你愿意缴纳罚款，你的违建就不再被视为非法，也无需恢复原貌或拆除。这种大赦通常和选举有关，政客们借此赚取选票，所以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
于是，当一些负责任的地方政府和检查公司表示“这是违规的，不能建造，不能给予许可”时，人们会回应道：“好的，那我再等几年，等大选的时候就可以了。”
“应当留下一些建筑废墟，改造成博物馆”
这次大地震应当让土耳其政府和社会意识到，关于建筑安全的问题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刻。首先，应当把违规建设的承包商们关进监狱，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并禁止他们继续在建筑行业从业。
其次，我们必须取消“建筑大赦”这样畸形的政策，不能以生命为代价换取选票。我们应当意识到，当前流行的混凝土建筑结构不适宜土耳其，也许我们应当采用复合材料，也许我们应当进一步提高建设标准，但关键是要让检查制度落地。这可以包括一些具体的强制规则，比如在土壤脆弱地区，大型建筑应当设限。
我们还应注意到，我们的建筑教育体系非常薄弱。与世界许多国家不同，我们的建筑学本科教育只有四年，学生们在毕业后直接成为建筑师、工程师，获得设计房屋的资质。但四年不足以让他们完全了解抗震设计的方法和材料运用。我们需要引入终身学习机制，从今年就开始推行强制性的职业生涯培训计划。
土耳其是一个地震灾害频发的国家，需要终身学习防震知识的不仅是建筑从业者，也包括全体民众。接下来的日子里，灾区的废墟会被逐步清理干净，城市和村庄会开启重建进程。但我呼吁我们应当留下一些建筑废墟，改造成博物馆，定期组织学生和居民参观、悼念。面对这些最直观的惨状，人们才会意识到，违建是多么致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