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得不面对的考验是:
能否摆脱“总统魔咒”?
当地时间12月3日上午,原韩国总统府国家安保室长、韩国国家情报院前院长徐薰,在首尔家中被检方带走。这是韩国现任总统尹锡悦对前总统文在寅展开“政治清算”以来,被正式批捕的“实权最高”的前政府官员。
自5月就职总统以来,检察官出身的尹锡悦一直试图通过“渔民遣返案”等争议事件对文在寅及其班底进行司法指控。作为文在寅执政后期最重要的助手,徐薰自今年8月开始就遭到首尔检方传唤、搜查。
10月,文在寅政府国防部长官徐旭被检方逮捕。12月3日,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决定,考虑到“犯罪严重性和嫌疑人地位”,有必要对徐薰也采取强制措施。外界预计,这只是更大规模逮捕的开始,国情院另一位前院长朴智元可能成为下一位被捕者,而“最后一位”甚至可能指向文在寅。
2018年3月5日,金正恩在平壤会见文在寅特使代表团成员。右三为徐薰。(图/朝中社)
在朝鲜刚刚试射洲际弹道导弹、半岛局势陷入五年来“空前紧张时期”的背景下,徐薰被捕也引发更广泛的担忧。现年67岁的徐薰不仅是2020年到2022年初文在寅政府外交、安保、统一政策的最高负责人,更是过去20年半岛南北对话最重要的特使之一,也是韩国政府内极少数不受政府更替、政党轮换影响而始终负责对朝鲜沟通的高级官员。
文在寅在检方12月1日提请批捕徐薰后的第一时间发表声明,称相关调查是“拿安全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工具,践踏长期为国家安全事业献身的公职人员的自尊”。
徐薰被捕是否会严重损害文在寅留下的“阳光政策”遗产,加剧半岛局势紧张?原青瓦台国政运营室局长权起植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认为会,但尹锡悦总统不这么认为。”
朝鲜领导人“接见最多的特使”
徐薰曾被韩国媒体称为“得到金正日接见最多的韩国代表”,如今也是得到金正恩接见最多的韩国高级官员之一。
2020年出任文在寅的国家安保室长之前,徐薰在韩国情报机构国情院服务30年。据韩联社报道,2000年,在时任总统金大中的“北方特使”、文化观光部长官朴智元的引荐下,徐薰与朝鲜方面建立联系,此后一直保持接触。
在朝韩之间担当特使,需要打破陈规的行事风格,特使个人也因此面临法律和政治风险。徐薰的引路人朴智元年轻时在美国经商,“他(朴智元)同朝鲜人谈判,也和同商人谈判一样,”朴智元的同事兼朋友权起植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他和金大中总统讨论了向朝鲜提供5亿美元援助的问题,这在当时是难以想象的,朝鲜领导人因此很喜欢他。”但是,在金大中卸任总统后,朴智元一度因“向北方输款”的罪名被继任政府逮捕拘禁。
与朴智元不同,徐薰的行事风格极其低调,但得到左右两翼政府的肯定,在2022年之前从未遭到检控。他是金大中、卢武铉等进步阵营总统倚重的谈判代表,在保守阵营总统李明博、朴槿惠执政时期也一路升迁为国情院次长。2017年,进步阵营的文在寅胜选总统后,第一时间提名徐薰出任国情院长。徐薰上任当天就公开表示,自己期待随时赴平壤,就朝韩领导人会晤与朝方直接磋商。
由于徐薰长期在情报系统任职,其与朝方的关系网直到2018年才逐渐为外界所知。当年2月,徐薰与朝鲜派遣出席韩国平昌冬奥会的代表团高级官员进行了非公开会晤。与此同时,徐薰的高中校友、时任美国中情局韩国任务中心主任安德鲁·金,陪同中情局副局长海斯佩尔抵达首尔,与徐薰秘密见面。美方官员后来对《纽约时报》透露,当时徐薰事实上在朝美之间扮演了“中间人”角色。
2018年3月5日,徐薰与时任韩国国家安保室长郑义溶飞赴平壤面见金正恩。三天后,他们带着金正恩建议举行朝美领导人会晤的亲笔信飞抵华盛顿,并带回美国总统特朗普同意举行会晤的消息。第一次朝美领导人会晤,就此开启了正式敲定的议程。
此后一年多,徐薰多次作为特使在金正恩、文在寅、特朗普间传递信息。2018年4月27日,在朝韩领导人签署《板门店宣言》的现场,徐薰被记者拍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此后,他还作为文在寅的唯一随同官员,出席了朝韩领导人的“2+2”会晤。
2019年3月,朝韩关系因第二次朝美领导人会晤破裂而陷入僵局。2020年7月,在朝鲜炸毁朝韩联络办公室、中断南北部分对话渠道后,文在寅提拔徐薰出任国家安保室长,起用上一代特使朴智元为国家情报院长。但在半岛局势日趋紧张的大背景下,徐薰、朴智元没有再得到面见朝鲜领导人的机会。2022年5月尹锡悦上台后,两位特使及其秘密工作则成为尹锡悦“清算文在寅政府”的突破口。
两桩大案目标直指文在寅?
2022年7月,韩国国情院突然向首尔中央检察厅检举自己的前两任院长朴智元、徐薰犯下滥用职权等数罪,揭开调查大幕。目前,徐薰和朴智元遭到指控的主要案件,是“渔民遣返案”和“公务员命案”。
2019年10月,朝韩双方海军相互停止敌对行动一年之际,韩国海军在南方控制海域发现两名越界的朝鲜渔民。文在寅政府调查称,两名渔民在朝鲜海域杀害渔船船长及其他船员共16人后南逃。因两人系杀人嫌犯而非“政治脱北者”,政府很快就做出将他们送还北方的决定。11月,朝韩双方在板门店进行了人员移交。
一年之后的2020年9月21日,韩国海洋水产部公务员李大俊乘渔政船执行公务时在靠近朝韩边界线的小延坪岛附近失踪,国防部、国情院等多部门组织的联合调查随后认定李大俊企图越境叛逃,被朝军枪杀。朝方没有对事件发表评论。
尹锡悦政府上台后,两案被作为“人权事件”重提。根据新政府的说法,“渔民遣返案”中的嫌犯在宪法上属于韩国公民,文在寅政府的决策有损他们的权益,目的是为了邀请金正恩出席韩国-东盟特别峰会。至于“公务员命案”,韩国政府今年6月出具新的调查报告,称没有证据表明李大俊有弃韩投朝意图。
在此前提下,首尔检方具体指控称,徐薰和朴智元涉嫌要求下属删除国情院系统内涉及两案的军事机密,叫停进一步调查,甚至伪造文件,并协同外交、国防、统一事务各部门在案件结论上统一口径。
尹锡悦总统室高层表示,如果事实真相是徐薰等人“企图给遇害公务员扣上叛逃的帽子”及“优先考虑朝方立场而侵犯投诚朝鲜渔民人权”,相关决策者就涉及“重大国家犯罪”。而徐薰在被捕前对媒体说,两案都是不该发生的悲剧,但自己仅是力求采取最妥当的处理措施,“没有违背原则”。
尹锡悦政府对前政府的“清算”,为何从徐薰、朴智元及两案入手?韩国法律界人士分析,两案可以触及滥用职权、渎职、通敌、资敌、包庇、泄密等诸多罪目。更重要的是,文在寅执政时期,青瓦台学习美日等国的模式,建立了协调国防、统一、外交事务的国家安保会议机制,而两案的决策正是在国家安保会议上做出。选择这一突破口,意味着将包括文在寅本人在内的前政府外交、安保、统一领域决策者一网打尽。其中,作为会议召集人的国家安保室长徐薰,自然是检方最先关注的对象。
另一方面,徐薰、朴智元同为对朝事务特使,又是文在寅任内仅有的两位国家情报机构负责人。历史上,朴智元及金大中时期的国情院长林东源都曾因朝韩秘密沟通被捕,负责“对北输款”的现代集团总裁郑梦宪更因牵涉此案自杀。此后,朴槿惠政府时期的两任国情院长因利用国家情报机构干涉党派政治而遭到检控。
再无“对朝特使”?
韩国总统素被调侃为“高危职业”,文在寅之前的三位总统卢武铉、李明博、朴槿惠都遭检控。但尹锡悦政府仍被舆论质疑是否操之过急。在“渔民遣返案”和“公务员命案”之前,韩国检方已在今年6月以滥用职权、贬斥朴槿惠时期旧官员的名义调查了文在寅政府产业通商资源部长官白云揆和统一部长官赵明均,但法院驳回了相关拘捕令。
出师不利的中央检察厅在“渔民遣返案”和“公务员命案”的调查中更为积极,甚至于8月19日对位于世宗市的总统档案馆进行搜查取证,以查找文在寅的决策材料。考虑到现任总理韩德洙6月刚刚前往平山村拜访隐居的文在寅“以示尊重”,不到两个月内如此转变,令首尔震动。韩国检方在行动节奏上和身为前资深检察官的尹锡悦“紧密配合”,也让公众和国会质疑司法系统是否已成为总统的“私器”。
受经济衰退及教育改革引发的社会危机影响,尹锡悦执政百日支持率仅达28%,居历届总统倒数第二,远低于文在寅执政百日时的78%。至12月5日,新政府支持率才上升到不足四成;而文在寅历经两年半执政期,支持率才首次跌破40%。这将尹锡悦置于尴尬境地,他也多次表态将自省、反思。分析认为,考虑到民调数据显示对他的正面评价中“果断、善于行动、有毅力”占比较高,尹锡悦在竞选时又是以将朴槿惠、李明博送进监狱的“铁腕检察官”著称,尹锡悦或想通过加速对文在寅政府的检控,博取更高的支持率,至少让保守阵营重拾对自己的支持。
在此背景下,对朝特使及国情院长处于政府秘密、灰色行动的“重灾区”,又直接对总统负责,这使得徐薰、朴智元成为尹锡悦完成“总统魔咒”的突破口。但是,在2007年林东源、朴智元案后,或是考虑到统一事务需要,进步阵营和保守阵营的争斗已很少触及对朝特使。金大中、卢武铉的特使徐薰在李明博、朴槿惠政府升迁,李明博、朴槿惠时期的对朝谈判代表千海成也在文在寅任内晋升统一部次长。也正因此,文在寅12月1日发表声明强调,尹锡悦政府已经“超出底线”。
外界担忧的是,今年9月以来,朝鲜密集试射导弹,韩美军方强硬回应,尹锡悦政府此时“超出底线”逮捕前对朝特使,是否意味着对朝政策的更大变动?高丽大学教授、曾在朴槿惠政府担任国家统一委员会顾问总干事的南成旭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从公开表态看,尹锡悦认为文在寅政府的对朝接触方式“过于软弱”,甚至危害国家安全。但逮捕徐薰、检控朴智元是否意味着新政府将拒绝和朝方私下接触的“特使”模式,还有待观察。
值得注意的是,12月2日,韩国媒体《朝鲜周刊》援引多名对朝高层消息人士的话称,尹锡悦政府上台后和朝方进行了两次秘密接触,新“特使”是国情院一位司局级官员和国情院第一次长权春泽。尹锡悦总统室高官当天表示,该消息“不属实”。
担任国情院次长和院长时,职业公务员出身的徐薰经常强调,国情院系统应当“独立于政治之外”运作。徐薰和文在寅一样有推动半岛和平统一的“水晶球之梦”,但他试图选择超然于政党的路径。然而,徐薰和文在寅现在都不得不面对的考验是:能否摆脱“总统魔咒”?
记者:曹然
责任编辑:刘光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