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据英国广播公司（BBC）7月7日报道，由于对现任首相兼保守党党魁鲍里斯·约翰逊在副党鞭任命问题上的偏袒立场不满，从7月5日开始的72小时内，超过1/3的英国内阁大臣和议会私人秘书陆续宣布辞职，造成政府事实崩溃。7月7日中午，重压之下的约翰逊宣布自己将辞去党魁一职，并作为看守内阁首相继续领导政府直至选出新党魁。由于本届议会的任期可以持续到2025年1月，因此新首相无须经大选产生，而只需在执政党内部角逐。
出身政治望族和名门学府、素以形象不羁与言语犀利著称的约翰逊，曾经担任伦敦市长和特雷莎·梅内阁的外交大臣。2019年夏天他接替梅出任首相，并领导保守党以压倒性优势赢得议会选举。然而在按照预定承诺完成“脱欧”谈判之后，约翰逊政府开始陷入一连串政策混乱和内部危机，首相本人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派对门”事件以及数名议员的个人丑闻尤其引发了剧烈震荡。约翰逊在6月6日的党内信任投票中涉险过关，但最终选择主动辞职。
文|刘怡
在领导保守党的最后几个月里，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的命运变得越来越像是他曾经的上司和政治对手特雷莎·梅：同样是一地鸡毛的国内政策议程，同样是争议不断的人事任免和阁员内斗，甚至也同样经历了一场颜面无存的党内信任投票。
当地时间2022年7月7日，英国伦敦，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在唐宁街10号外发表全国讲话，宣布辞职。（图|视觉中国）
尽管人称“政坛胡迪尼（20世纪初擅长表演脱逃术的著名魔术师）”的约翰逊一次又一次奋力挣扎，但在2022年，终结他唐宁街10号生涯的绞索正在不断收紧：4月12日，伦敦警方就2020~2021年的“派对门”事件对约翰逊做出罚款，使他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被控违法的在任首相。5月5日，保守党在地方选举中遭遇重创，第二个月又丢掉了两个补选的下院议席（有两位在任的保守党议员因为性丑闻被迫辞职）。5月25日，由内阁办公室第二常务次官苏·格雷（Sue Gray）领衔起草的“派对门”内部调查报告正式公布，约翰逊被证实对2020~2021年在首相办公室、官邸以及内阁办公室举行的16场违规狂欢派对负有直接责任，他本人参加了其中至少3场，派对上充斥着酗酒和污言秽语。6月6日，约翰逊在党内信任投票中以59%的得票率（211票）勉强过关，这一支持率甚至低于2018年12月经历过类似场景的特雷莎·梅。
尽管按照现行议事规则，约翰逊在未来一年内都不必再面对类似的表决，但在投票前夕的英女王登基70周年纪念感恩式（6月3日）上，民众还是把响亮的嘘声送给了盛装踏上圣保罗大教堂台阶的首相夫妇——对约翰逊失去耐心的不仅是他的党内同僚，还有7200万英国人。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7月3日再起波澜的平彻丑闻。克里斯·平彻（Chris Pincher）是四届保守党下院议员和约翰逊内阁曾经的住房国务大臣，2022年2月初被任命为执政党副党鞭。6月30日，他承认自己前一晚在醉酒状态下对两名男子做出了“不当行为”，因此主动辞职。然而随后的调查显示，平彻不仅在过去十几年里一直是性骚扰惯犯，而且约翰逊在2月对他做出副党鞭提名时，已经知晓了此公的多宗前科，却选择性忽视了这一点。
一场党内“叛乱”随即爆发：7月5日，卫生大臣赛义德·贾维德（SajidJavid）和财政大臣里希·苏纳克（Rishi Sunak）先后宣布辞职，连带退席的还有36位为内阁成员充当议会私人秘书（PPS）的现任保守党议员。
7月6日，约翰逊在议会质询中斗争昂扬地为自己辩护，放言绝不会主动辞职，并立即解雇了对自己表现出“不忠”的地方发展大臣迈克尔·戈夫（Michael Gove）。这很快导致了新一波“割席”潮：到当天24点，已经有47位内阁大臣和议会私人秘书递交了辞职信。7月7日一早，刚刚上任不到36小时的教育大臣多内兰（Michelle Donelan）也宣布辞职，使得参与“叛乱”的阁员和PPS的总数增加到61人，超过在任人数的1/3，连此前力挺约翰逊的新任财政大臣扎哈维（Nadhim Zahawi）也呼吁首相辞职。中午12点30分，约翰逊终于放弃挣扎，正式发表了自己将会辞去党魁一职的声明。
当地时间2022年5月21日，英国伦敦，抗议者聚集在唐宁街，手举要求英国首相约翰逊辞职的标语牌。（图|视觉中国）
当鲍里斯·约翰逊在2019年7月赢得保守党党魁选举、继而以55岁之龄成为英国第77任首相时，几乎没有人期待他能以“正常”的方式度过一个完整任期。毕竟，就在担任梅内阁外交大臣的短短12个月里，约翰逊已经把一切不宜触碰的禁忌都试了个遍：他在禁酒的印度锡克教寺庙里谈论威士忌关税，在缅甸吟诵帝国主义诗人吉卜林的诗句，批评内战中的利比亚没有“清理干净街上的死尸，学习迪拜好好搞经济”。《经济学人》杂志把2018年度“英国最糟糕政治人物奖”颁发给他，颁奖词是：“从来没有一位政治家为辜负自己的党派和国家付出过如此之多的努力。”
但保守党人需要一个形象足够鲜明的人选来带领他们完成“脱欧”进程。毕竟，特蕾莎·梅在她的三年首相任期里几乎只做了巩固个人权力一件事，在制订脱欧方案时却屡屡诉诸拖延战术，最终导致执政党的几乎所有派别都和她离心离德。而言辞富于煽动性、一头金黄乱发的前伦敦市长约翰逊乃是“脱欧”最狂热的鼓吹者之一；甚至可以说，2016年脱欧公投的实现以及前首相卡梅伦的下台，正是约翰逊在保守党内部“纵火”的结果。
约翰逊雇用的选举顾问克罗斯比（Lynton Crosby）和政治策略师卡明斯（Dominic Cummings）则成功地说服大多数保守党议员相信：脱欧进程已经成为决定整个保守党政治前途的分水岭，而只有约翰逊具备足够的领导力和才智去解决这个问题。有鉴于此，忍受这位新首相的口无遮拦、党同伐异，甚至他那不修边幅的造型都是值得的，也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约翰逊也的确如约完成了这项使命。实际上，尽管有欧盟官员曾经讥讽说“英国人几乎把制定脱欧方案的文书工作完全外包给了我们”，但“无协议脱欧”的最坏结果毕竟被避免了。约翰逊甚至还奇迹般地赢得了绝大多数英国选民的支持——在2019年12月12日提前举行的大选中，保守党一举拿下下院650个议席中的365席，比主要反对党工党多出163席，取得了自1987年以来最辉煌的一场选举胜利。那些身处中北部传统工业区、曾经长期充当工党票仓的低收入选民，如今选择投票给约翰逊，因为他承诺会结束持续近十年之久的财政紧缩政策，广泛升级东北部和中部地区的基础设施以及公共服务投入。事实上，约翰逊为2020财年制订的开支增加计划规模就超过300亿英镑，这直接导致了当时的财政大臣贾维德挂冠而去。而首相本人却为这次刺激措施带来的“鲍里斯反弹”自得不已。
2019年大选前夕，几家英国民调公司在伦敦街头随机采访了一些选民。他们模仿2016年美国大选时特朗普的竞选口号，制作了一份“你希望令英国再度____”的问卷，期待获得最有代表性的答案。在回收的问卷中，许多人填上的那个词是“正常”（Normal）——经历过漫长的紧缩时期和脱欧带来的冲击，普通英国人只希望尽快回归到收入持续增长、购物中心熙熙攘攘、在全球范围内备受尊重的“美好旧时光”。而约翰逊的公众形象和过往履历，尽管并不符合英国人对于伟大政治家的传统看法，但在这个本土主义、大众主义盛行的时代反而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正当性。情绪推动着人们相信：既然这个人已经获得了理论上稳固的五年任期，那么是时候等待他一一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们最终等到的是始料未及的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以及英国成为G7成员国中第一个滞胀国家的命运。
事实证明，约翰逊政府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脱欧对英国劳动力市场造成的影响。廉价外籍劳工的成批离开，以及“大流行”造成的入境困难，使得英国在2020年春天以来的两年半中失去了44万名青壮年劳力。至于约翰逊和财政大臣苏纳克力推的财政刺激政策并不像美国那样诉诸减税，而是单纯地增加短期开支，结果不仅造成负债率进一步攀升（政府债务总额在G7国家中仅次于意大利），还带来巨大的浪费。英国卫生部在去年年底承认，疫情初期他们抢购的防护用品中有5亿英镑的货品根本不符合使用标准，另外47亿英镑则属于严重溢价。而在2021年冬天的欧洲能源危机中，英国进口的液化天然气（LNG）总量已经超过了实际消费需求，却没有任何储存设施来处理库存。
比起带有结构性因素的经济问题，更令人失望的是约翰逊那种兼有自负和任性的行事风格的故态复萌。他的信口开河以及带有表演性质的夸张姿态在保守党内部早已声名狼藉，只是2019年时的克罗斯比和卡明斯成功地使众人相信，“2.0版”的鲍里斯已经变了，变得更“正常”也更有责任心了。但这种表现只持续了短短几个月：新冠肺炎疫情开始之后，英国因感染致死的总人数超过18万人，接近2300万人成为确诊病例。约翰逊本人也一度染疫入院治疗，并在ICU中抢救多日。但公众对首相健康状况的同情，很快让位于对政府应对策略的迟缓的不满（下院新冠疫情调查委员会称之为“英国历史上最重大的公共卫生失败案例之一”），以及对约翰逊本人的怒火。原因是从2021年底开始，人们就发现：整个疫情期间，约翰逊夫妇一直违反聚会禁令，一次又一次地举办大大小小的私人派对。
当地时间2022年1月12日，英国伦敦，英国首相约翰逊出席在伦敦举行的每周首相质询会。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称对“违规聚会”感到抱歉。（图|视觉中国）
这桩关乎首相本人政治操守和公众声誉的丑闻，最终在伦敦小报那里得到了一个“派对门”（Partygate）的别称。苏·格雷主持的调查显示，从2020年5月到2021年底，约翰逊夫妇先后在首相官邸、办公室以及内阁办公室举办了至少16场大大小小的派对，包括首相本人的生日聚会以及其他非必要聚会，约翰逊本人参加了其中至少3场。至少85人成为这些违规派对的出席者，包括首相夫妇、财政大臣苏纳克以及多位政府工作人员。而约翰逊面对媒体曝光的可靠证据，不仅屡次狡辩，甚至宣称“自带酒水召开小型工作会议属于正常的办公方式”。而在苏·格雷报告中，载入了9张首相开怀畅饮的照片，派对期间而发生过多场因为饮酒过量导致的住院和口角事件。当普通英国人被迫承受疫情风险以及社交禁令的约束时，首相夫妇却在满不在乎地举行派对，愤怒的呼声开始从下院内部传出。
“派对门”仅仅是约翰逊政府在过去两年半里密集爆发的一系列丑闻之一。2021年4月下旬，已经离开政府、并且和约翰逊反目成仇的卡明斯指控首相违规接受支持者的政治捐款，以装修自己在唐宁街11号的官邸。随后的调查显示，保守党方面没有“正确报告”捐款问题，需要支付1.78万英镑的罚款。同年11月，还发生了保守党议员欧文·帕特森违规为企业提供有偿游说的风波（此公随后自行辞职），而约翰逊在公开场合多次为帕特森的行为辩护。加上在2022年被披露的两宗性丑闻——保守党议员尼尔·帕里什（Neil Parish）在下院开会时用私人手机观看成人影片，以及另一位保守党议员伊姆兰·艾哈迈德·汗（Imran Ahmad Khan）性侵多名未成年男孩——一个任人唯亲、对本党成员缺乏监督精神和领导力，甚至公然在议会秩序中多次撒谎的反复无常者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但鲍里斯·约翰逊并不打算接受一场自然发生的Borexit（脱鲍）。如同保守党议员、前运输国务大臣杰西·诺曼（Jesse Norman）所嘲讽的那样，“在经济陷入困境、通胀飙升、增长乏力之际，这个人依然在玩弄公共话题、并制造一系列文化和政治冲突，只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为了完成政治自救，约翰逊开始利用乌克兰问题，并一度在舆论战中建立起优势。但随着帕里什和艾哈迈德·汗空出的议席在补选中先后旁落，怀疑的乌云延伸到了保守党内部。
在6月6日的党内信任投票中，约翰逊一度涉险过关，展现了“政坛胡迪尼”声名在外的脱逃术。但已经没有多少人再信任他的领导力——机会主义者约翰逊在保守党内部从来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坚实后盾，他只是利用了竞争对手的怯懦，以及自己作为选举专家的往日名声。一旦这种历史资产在地方选举以及下院补选中被证明早已贬值，他便遭到了抛弃，尽管他在7月7日依然拒绝立即辞去首相的职务、指望为自己保留最后的颜面和卷土重来的希望。
当地时间2021年1月26日，英国伦敦，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在伦敦市中心唐宁街10号参加一场虚拟新闻发布会。（图|视觉中国）
现在，博彩公司关注的焦点已经转移到了约翰逊的继任者身上。根据天空博彩（Sky Bet）7月7日开出的赔率榜，贸易政策国务大臣彭妮·莫当特（Penny Mordaunt）和苏纳克处于角逐新党魁的领先位置，另外三名呼声较高的候选人则是国防大臣本·华莱士（Ben Wallace）、贾维德以及外交大臣丽兹·特拉斯（Liz Truss）。按照英国政治惯例，在党魁选举中胜出者将会接受女王的提名、出任新一届首相，并继续完成约翰逊留下的直到2025年1月的任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鲍里斯·约翰逊绝不会像他的两位前任卡梅伦以及梅那样安然接受下野的命运：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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