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信房子
22年前,极端组织“日本赤军”时任领袖重信房子在大阪被警方逮捕,她身着黑色套装、戴墨镜,面对媒体镜头时微笑着举起被铐住的双手,比出大拇指,轰动一时。
重信房子服刑20年后,于今年5月28日刑满获释,上百名支持者和媒体记者聚集在东日本成人矫正医疗中心门口,支持声浪混杂着骂声。现年76岁的她身患癌症,戴着一顶黑帽,在女儿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挥手向人群致意。
上世纪七十年代,重信房子是闻名世界的日本新左翼活动家,她领导的“日本赤军”以武力倡议革命,在海外发起多场致命恐怖袭击,她也被人们称作“魔女”。
“强烈感受到自己终于活着走出监狱,我曾经把斗争放在首位,给不相识的无辜的人们带去了伤害,虽说是过往之事,但还是想借此机会道歉。”重信房子在出狱时对媒体表示,今后将专心治病,去了解世界和日本,学习新的生活方式。
尽管重信房子2001年在狱中就宣布解散“日本赤军”,目前仍有7名前“日本赤军”在逃成员被国际通缉。日本警方表示,“事情尚未了结”,重信房子出狱后将加强警戒。
作为日本左翼史上难以抹去的符号,重信房子的出狱引发了不小的骚动,还有许多巴勒斯坦人庆祝她重获自由,因为她曾与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阵线并肩作战。但是,也有不少批判人士认为,日本社会对一个恐怖分子过于宽容,甚至媒体有对其美化的嫌疑。
日本社会史研究者、《异见日本:日本激进主义和反主流文化的历史》作者威廉·安德鲁斯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日本过去的新左翼革命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许多运动捆绑在一起,人们现在将这段历史作为耸人听闻的事件来铭记,这不利于了解当时真正发生了什么。
“如今日本也出现左翼青年运动,但他们不喜欢‘新左翼’这样的词汇,更偏好‘自由派’,而更多青年则陷入了政治冷漠。”安德鲁斯说道。
重信房子席卷激进风暴
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一部名为《少女突击队泉》的电视剧走红一时,剧中长相甜美的女高中生进入神秘组织,接受旨在成为“战斗武器”的极限训练。这部日剧中的女主形象让许多人想起了年轻时的重信房子,中分黑色长发,面容姣好,却从事极其残酷的暴力行动。
重信房子的父亲是日本右翼组织“血盟团”成员,受家庭影响,她自称年少时便萌生改变世界的愿望,1965年进入明治大学后投身学生运动。
1960年代,正值日本左翼政治风起云涌,由于当时社会主义阵营的中苏关系恶化,日本国内左翼势力内部分裂,以大学生为主的势力发起“新左翼运动”,并组建了“全国学生共同斗争联合会”(全共斗),展开了一系列街头抗议活动,诉求从争取学生利益延伸到政治领域,包括废除《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反对越南战争,希望美国归还冲绳等。
彼时,“共产主义同盟赤军派”当属日本新左翼当中最激进的团体之一,重信房子是其中一员,他们主张以武力倡议革命。为了前往反美斗争最前沿,1970年赤军派多名成员劫持了一架日本客机飞往朝鲜,随后该组织核心成员大多被捕或被通缉。
重信房子与残余的部分赤军派成员于1971年前往巴勒斯坦,建立赤军派的海外基地,她和同组织成员奥平刚士等人作为“国际义勇兵”,参与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阵线(简称“人阵”),主张开展“世界革命”。1972年,赤军派多名成员与人阵在特拉维夫机场发起自杀式袭击,持枪扫射机场人员,造成百余人死伤。
特拉维夫袭击过后,重信房子与“人阵”共同发表声明,声称为袭击事件负责,此举是为了报复1948年犹太组织制造的代尔亚辛村大屠杀。在这份声明中,重信首次使用“日本赤军”的名号,她也作为组织的最高领袖被外界所知。
自此,日本赤军在日本、中东、欧美等地受到关注,在反以情绪强烈的阿拉伯国家,“日本赤军”一度被视为“英雄”。而在以色列,这一组织成为众矢之的。
据日本时事通信社报道,重信房子热衷于谈论革命的意义,擅于笼络人心,而且她有能力获取资金和物资,来支撑组织发展。在她的领导下,日本赤军持续在世界各地发起行动,1973年劫持日航404号班机,向日本政府索要赎金,并迫使政府释放了被监禁的组织成员。次年,日本赤军在法国驻海牙大使馆绑架包括大使在内的多名外交官,要求以百万美元赎金和一架波音飞机作交换,最终他们驾驶波音707飞至大马士革。
随着冷战结束,美国对中东的影响力增大,日本赤军缩小活动范围,重信房子被迫结束在中东的流亡,2000年回到日本大阪。大阪府警方注意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随即进行密切监视,由于重信的容貌发生了变化,警方很难确定嫌疑人身份,最终在她丢出的垃圾中采集到指纹,判定此人为日本赤军领袖,对其实施逮捕行动。
被捕的第二年,重信房子在狱中写下《日本赤军解散宣言》。但是直到现在,在日本公安调查厅的主页上,日本赤军仍然在列,被定位为“国际恐怖组织”。
新左翼运动没落
经历漫长的审判过程,日本最高法院于2006年以杀人未遂罪等多项罪名判处重信房子有期徒刑20年。在今年出狱前夕,她写了一封《重新出发》的手记,提到当年的“共产主义同盟赤军派”屡战屡败,是因为“武装斗争路线”错了。“作为时代的见证者,如果被要求,我将对外传达自己的反省和总结,发挥自己的作用。”
实际上,重信房子领导的日本赤军只是当年日本新左翼运动的一个剖面,在其反面是另一个悲惨终局。70年代初,“共产主义同盟赤军派”的一部分成员与新左翼组织“京滨安保共斗”合并,组成“联合赤军”。他们先后在神奈川县、群马县的山区中建立基地,并进行训练。
据日本广播协会(NHK)报道,联合赤军在山区训练期间,发起内部整肃,要求成员进行“总括”,即自我批判总结,期间发生互相残杀。1972年2月,日本警方查知联合赤军行踪,实施搜捕行动,5名成员逃入山区的“浅间山庄”,与警方展开攻防战。
电视媒体对浅间山庄事件进行了连日的直播,经历9天对峙,“联合赤军”5名成员全数被捕。最初,日本社会中有相当多声援新左翼活动人士的声音,但是随后警方审讯得知,“联合赤军”十多名成员遭受内部虐杀,令人们大为震惊。
浅间山庄事件对日本左翼人士来说是痛苦的记忆,他们心中所谓的英雄实际上是凶手,互相残杀而非与敌人作战。日媒称,“联合赤军”对人们看待极左翼政治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随着群众逐渐放弃支持,新左翼运动彻底走向衰落。很多日本年轻人为了逃避悲剧结局,开始远离社会问题,出现了所谓的“三无主义”——无精打采、漠不关心、不负责任。
重信房子出狱勾起了昭和世代对新左翼运动的集体记忆。日本社会学者宫台真司对《朝日新闻》表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虽然还是中学生,已经把政治活动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日本赤军在特拉维夫的袭击以及同年发生的浅间山庄事件,让他对新左翼运动的感情消失殆尽。
当代偏左活动人士与新左翼切割
在许多人看来,日本新左翼已经与激进化和暴力化印象捆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负面遗产。日本当代偏左的活动人士也因此避用“新左翼”这样的词汇,希望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新左翼做切割。
2015年成立的日本青年团体“SEALDs”常常被人们用来与过去的新左翼作比,他们反对日本新安保法,批评其推手、时任首相安倍晋三试图让日本再次卷入战争,损害国家和平。该组织曾经每周五在国会前示威,以音乐嘉年华、社交媒体活动等新鲜方式发出政治呼声。
SEALDs成员2017年在接受网络电视平台Abema采访时表示,他们更倾向于自我定位为“自由主义”而非左翼,希望通过非暴力抗争手段来表达主张,与上世纪日本新左翼学生运动“过于激进”的污名划清界线。
然而,SEALDs的活动并未对日本新安保法案的通过造成实际的阻力,组织成立仅一年多就解散了。其成员千叶真泰在记者会上表示,最前沿的运动如果持续两三年之久就庸俗了,希望其他人能引领更新的运动。
日本青年协议会代表理事室桥祐贵撰文指出,SEALDs领导的是否为进步运动,要打个问号,借用批评家东浩纪的话来形容他们,就是“新一代的老左翼”。
过去,日本新左翼曾发出强烈的“反战”“反美”呼声,新左翼运动退潮后,该国政治长年由保守右翼势力把持,近年来企图修改和平宪法,挑战二战后国际秩序,鲜有强势左翼的对抗。
威廉·安德鲁斯指出,现在日本一些自诩自由派的年轻人并没有认真对待新左翼的激进历史,他们将自己与新左翼切割,并认为激进运动已被完全孤立。而日本激进新左翼的故事可以告诉下一代人,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来维持意识形态,不必执着于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望,而要着眼于一些事实上站得住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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