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手记]默克尔谢幕：政党分裂了，但德国没有
德国联邦议会。拍摄|王磬
记者|王磬
今年是我第二次来现场报道德国大选。上一次是在2017年，默克尔寻求第四次连任的时候。
那时的政治浪潮跟现在不大一样——正是难民危机的高峰，特朗普和马克龙都刚当选不久，英国和欧盟正在陷入脱欧谈判拉锯战，选举中最重要的议题是移民，以反移民为旗舰政策的选择党（AfD）是媒体最热衷书写的对象。
而这一次，选战和投票都在疫情之下展开，但防疫却并非重要议题。
那什么是重要的呢？一是社会公平（例如富人税），二是环境保护（例如能源改革），以及二者之间的交叉地带（例如气候正义）。移民、种族、性别、外交政策等议题，有出现，但并未占据主流。
这是否意味德国政治又回到了难民危机之前的那种更关注阶级分层的左右分野呢？是，但也不是。
以反移民为核心的民粹浪潮在欧洲似乎已经暂时过去了。AfD在上一次大选中是议会第三大党，但这一次只能排到第五了。它们尝试制造一些噪音，但并未像四五年前那样成功掀起风浪。民粹的基本盘仍然存在，但已经不再能再构成主要的威胁。这个现象不仅仅是在德国，欧洲其他很多国家也都有这个情况。2015年难民危机给欧洲社会带来的剧烈冲击已经得到了暂时性的缓冲，但民粹力量并不会消失，还会在将来以别的形式爆发出来。
德国传统上左右两边各一个大党的局面恐怕要结束了。这次没有任何一个政党拿到超过30%的选票，三党联合组阁几乎是板上钉钉，这与二十年前那种单一大党就可以超过半数的选情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届大选意味着德国政坛的两党独大格局已经被正式打破，开始走向碎片化。但这也是欧洲的一个趋势，多党执政的局面在许多其他欧洲国家（如荷兰）早就已经是常态了。
第三和第四大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议程设置能力。很多观察家已经指出，这次组阁的关键恐怕不在第一、第二大党，而在于第三和第四大党——绿党和自民党。这两个党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年轻选民很多。选举之夜我在柏林一个智库的活动上，身边坐了两位左翼人士，我问他们如何看待社民党（左边第一大党）与绿党（左边第二大党）的区别。年轻的左翼人士说，社民党更关注社会再分配政策、而绿党主要关注环境政策。年长一点的这位左翼人士则称，纸面意义上这样的分别没错，但在投票行为上，其实年龄才是分野的关键。社民党是中老年左翼的政党，绿党才是年轻人愿意骄傲地拥抱的新鲜党派。
在气候游行的现场我也遇到了不少第一次投票的年轻选民，他们的积极参与极大地贡献了绿党现在拥有的15%得票率。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动员因素就是格雷塔在三四年前发起的Friday For Future运动，许多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欧洲人受到运动感召投票绿党，改变了当地的政治格局。我们也将在接下来几年的许多欧洲国家选举中看到这个变化。
绿党和自民党的分野其实也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中产阶级也经历了选票上的代际更迭，年轻的左翼者过去投社民党、现在投绿党，年轻的右翼者过去投CDU、现在投自民党。大概每一代的年轻选民都需要拥有属于自己这个时代的新政党，才能酷酷地与旧的建制派做切割。绿党和自民党也因为这样的契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议程设置能力，话语权不再被传统两大党派垄断。
顺便提一点可能给对华关系造成的影响。过去的德国对华政策基本由联盟党或者社民党定调的，这两大党各自推出的候选人，不管最后谁接任总理（当然拉舍特其实已经基本出局，肖尔茨是最可能人选），对华政策都会继承默克尔时代定下的务实、对话的基调。不过，现在由于绿党和自民党获得了新的议程设置能力，而这两个小党的对华政策又相对尖锐、批判，或许会增添一些不确定性。要看接下来几个月的组阁谈判，各方会把什么样的议程放在优先级上。
默克尔是真的要离开了。不光是指她将在看守期结束之后卸任总理，也包括联盟党内所有被认为“跟默克尔很像”的人，从拉舍特到AKK，都在议员选举中惨败。很多观察家已经指出，默克尔在位的这16年，积累了很多的个人声望，但其实部分摧毁了她所在的联盟党/基民盟。她的个人魅力让许多选民仍然会给联盟党投票，但她一旦离开，联盟党就成了一盘散沙。联盟党在接下来应该会走入反对党的角色，休养生息，重新定位自己。
默克尔走了，或许留下一个分裂的联盟党，但并没有留下一个分裂的德国。拉舍特和肖尔茨，一右一左的两个发须花白的大叔，都在极力把自己打造成“男版默克尔”，这真是德国政治中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说明选民还是吃这一套的，对默克尔治下的德国是满意的。
过去几天在现场的采访，常听到的表述是，“虽然我会给右翼政党投票，但我其实觉得肖尔茨可能才是更适合做总理的人”，“我虽然不会投票给联盟党，但我蛮喜欢默克尔的”。这种对于对方候选人的尊敬、认可，是两党制国家（如美国）很难想象的。当然，左右两大党之间、党派内部肯定都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和分裂，但这种分裂并未直接传导给选民。默克尔执政十六年之后，留下的是一个拥有共识、希望携手向前的德国，而不是一个分裂的、仇恨的德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