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刚烈的昂山素季和不愿退休的敏昂莱：军方与民盟还能妥协吗？
2月1日凌晨，缅甸军方在内比都、仰光等地采取突然行动，扣押了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总统吴温敏等民盟政府领导人，以及仰光省、掸邦行政长官和克耶邦民盟主席等民盟地方领导人。当日上午，缅军宣布根据宪法第418条，国家实施为期一年的紧急状态，由军队接管政权。
一夜之间，缅甸政坛天翻地覆。这是自2010年缅甸启动民主化进程十年以来的骤然停摆，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密切关注和强烈反应。缅甸军方和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恩怨？为何缅甸军方会选择以这种强硬方式来解决内部矛盾？缅甸政治僵局又会走向何方？
性格刚烈，不善妥协的昂山素季
众所周知，军方在缅甸政治生活中发挥着极为特殊的作用，自1962年以来，前前后后统治缅甸长达半个多世纪。但是在国内外的压力之下，缅甸军方最终选择在2010年“退居二线”，由巩发党作为代表军方利益的政党参政，并在不久之后允许昂山素季带领民盟参加2012年补选及2015年大选。
当然，缅甸军方在退居幕后之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比如，有泰国学者认为，缅甸军政府2005年决定迁都内比都，除了坊间所传的诸如当时的缅军最高领导人丹瑞大将笃信风水，或者避免美国军事打击等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为军方控制国家政治中心提供便利。内比都军事机构处于山区，易守难攻，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军方的坦克和装甲车可以通过宽广的二十车道马路迅速驶往政务区，控制重要场所。而民众则聚居于彬马那老城区，如果政局动荡，民众们也难以组织大规模示威游行活动。
此外，缅甸军方所制订颁布的2008版宪法为他们提供了最优惠的“后门”待遇。宪法规定，议会有25%的席位无需民选而由国防军总司令直接指定军人议员；修改宪法所有的重要条款均需经75%的议员同意；国家最高决策机构国防与安全委员会由11名委员组成，其中6名为军方派系；总统与该委员会商议后可以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总司令有权在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时接管国家政权等。不仅如此，宪法还明确规定，凡是配偶或子女为外国国籍者，禁止担任国家总统或副总统，这就将民盟领导人昂山素季排除在总统人选之外。作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军方既可一直与文官分享国家权力，而且某种程度上仍然牢牢操控着局势发展的主导权。
然而，即便军方认为这套方案已经天衣无缝，在2015年之后他们却越来越感到来自民盟的威胁。2015年大选，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大获成功。在昂山素季无法越过宪法担任总统的情况下，占据了议会多数议席的民盟很快便通过合法方式为昂山素季量身定做了“国务资政兼外交部长”这一职位，以变通的方式使她成为国家最高领导者，兼任外交部长是为了满足国防安全委员会成员资格。自此，昂山素季与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形成“双头政治”的权力格局。
据观察，昂山素季在执政过程中希望与军方和谐共处，各得其所。最为明显的例证便是在罗兴亚人问题的处理上，昂山素季与军方保持步调一致。即便被西方国家口诛笔伐乃至褫夺各种头衔，昂山素季依然坚持对罗兴亚人的强硬态度。2019年12月，昂山素季亲赴位于荷兰海牙的国际法院就冈比亚诉缅甸政府针对罗兴亚人种族灭绝案进行抗辩，坚定地表示军方所做一切是维护缅甸国家利益。也有人认为，昂山素季在罗兴亚人问题上与军方立场一致并不代表她故意向军方示好，而是因为她需要寻求缅甸主流民意支持。
但是，2017年受昂山素季邀请出任缅甸政府罗兴亚人问题国际顾问委员会主席、泰国前副总理兼外交部长素拉杰近日披露，昂山素季亲口说过，自己需要与军方进行密切合作。而且，她还经常向军人议员们谈及同样是军人的父亲——缅甸国父昂山将军，称军队在缅甸独立进程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应受到尊敬，试图拉近与军人的关系。当然，也有专家认为，她此举意在拉拢部分军人议员，分化军方。
然而，民盟和军方毕竟是政治理念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即便在罗兴亚人问题上暂时寻求一致共识，但绝大多数时候双方都在明争暗斗。其中，最牵动军方神经的一件事情是，民盟一直试图推动2008版宪法修订，降低军人议员比例，以限制军队在政治中的影响。
毫无疑问，这种想法自然会遭到军方的强力反击。2020年大选前，民盟再度启动修宪，在军方的努力下未能修改大的条款，但民盟的政治主张为其争得了更多的选民支持。而在与少数民族武装力量的关系处理上，民盟与军方也很难达成一致意见。民盟一直倡导召开“21世纪彬龙会议”，希望在2019或者2020年实现全国和平。但是军方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暧昧，表面上并不反对，但行动上却仗着手中的枪杆子我行我素，甚至出现会议召开后立即与少数民族武装交火的情况。另一方面，民盟执政5年来，军方一直要求召开其在宪法中设计的、己方占优势的国家最高决策机构国防安全委员会，但均遭拒绝，该机构实质上已被民盟架空。
据很多接触过昂山素季本人的人透露，她是一位斗士，性格刚烈，不善妥协，重视对权力的掌控。罗兴亚人问题国际顾问委员会主席素拉杰就自嘲，“作为昂山素季的顾问真的很累”，每次向昂山素季汇报顾问委员会建议时，总是会被她从头至尾反驳。素拉杰表示，“她很少有赞同的时候”。可以推想，昂山素季这样的性格与军方交流时，极有可能是“针尖对麦芒”，自然很难关系融洽。
“飘飘然”的民盟与火上浇油的西方
积蓄已久的矛盾，加上缺乏良好沟通，令民盟与军方渐行渐远。2020年11月8日，缅甸举行政治转型之后的第三次大选。11月15日，缅联邦选举委员会宣布本次大选最终结果，民盟获得联邦议会476个选举议席中的396席；省/邦议会641个选举议席中，民盟获得524席。而巩发党只获得33个联邦议会议席，38个省/邦议会议席。民盟82%的高得票率在议会各党派中一骑绝尘，一旦成功组阁，几乎可以在议会中为所欲为。如此悬殊的大选结果让巩发党背后的军方大惊失色，如果承认这一结果，便等于将军方在政坛的影响力拱手相让，而且还会让缅军总司令敏昂莱政治前途提前终结。
浸淫政坛数十年的敏昂莱早在5年前便年届退休，他想方设法为自己延长了5年的服役期，将于2021年年中期满。但是，敏昂莱还没做好离开政坛的准备，希望继续延期，昂山素季对此却未予支持。有传言说，敏昂莱的计划是，如果无法延期退休，便争取登上总统宝座。所以，若要确保敏昂莱的政治前途仍然光明璀璨，巩发党在大选中必须要获得26%的席位，加上军方已有的25%席位，才能获得当选总统的过半席位。然而，巩发党的战绩一败涂地，让敏昂莱大失所望。
巩发党从始至终就不接受选举结果，认为存在舞弊违规行为。2020年11月11日，巩发党主席吴丹泰对大选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呼吁民众向巩发党办公室和议员候选人发送证明选举不合法的证据；11月12日，巩发党公开要求重新选举，但遭到选举委员会拒绝。12月10日，军方要求联邦选举委员会提供大选资料以核查是否有舞弊行为，又遭拒绝。两天后，敏昂莱与昂山素季在内比都会晤，尽管会谈内容未予透露，但外界猜测会谈涉及敏昂莱本人和军方在新一届政府内的职位分配。这次会晤应该没有成功，因为军方开始陆续发布其单独进行的选民名单核查结果，声称共发现八百多万个错误或虚假的选民名单，质疑大选结果的有效性和公正性，但这些指控也被联邦选举委员会拒绝和驳斥。
笔者认为，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敏昂莱和其他军队领导开始酝酿“走一着险棋”，并且着手制订相关方案。军方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应该也是基于对民盟政府内政外交形势的客观分析。尽管民盟在大选中获得高支持率，但是民盟政府执政以来政绩不彰，经济发展乏善可陈，新冠疫情的暴发加剧了缅甸经济的滑坡。政府防控疫情不力，导致确诊人数和死亡人数在2020年8月激增，医疗物资挤兑现象严重。而且其所重点推进的全国民族和解也是收效不显，导致民众对于政府产生了一定的不满情绪，各少数民族武装割据势力亦对与政府谈判逐渐失去兴趣。而由于罗兴亚人问题，民盟政府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也大打折扣。基于上述判断，军方认为当下是发动“保卫宪法”军事夺权行动的合适时机。而2021年1月份形势的发展演变，令军方逐步将计划提上议事日程。
从1月21日起，军方和巩发党就一直要求议会、政府和联邦选举委员会寻求解决政治危机的方法、回应大选舞弊的相关指控，但均未获积极回应。1月26日，军方发言人在回答记者有关政变的提问时称不排除任何可能性。28日，敏昂莱在军校视频演讲时表示，宪法是一切法律的母法，如果宪法不被遵守就不如废除。随后，大量军车出现在仰光、曼德勒、克钦等城市的街头。之后联合国秘书长、美国国务院及西方17国驻缅甸使团等各方先后发声，反对推翻去年11月缅甸大选的结果。30日，缅国防军总司令部发表声明，对敏昂莱28日演讲中的表态进行辩解，强调“军队尊重并守护现行宪法”。31日晚，缅军发表书面声明，反对国外势力干预缅甸内政。
事实上，1月28-29日，军方也没有放弃与昂山素季团队的沟通磋商，但民盟或许是因为大选中过于靓丽的成绩而有些飘飘然，丝毫没有对军方的诉求有任何正面回应，执意按期于2月1日举行新议会首次会议，并选举总统、副总统，试图尽快通过合法程序组建新政府。一旦新议会召开，意味着大选结果合法，那军方对于大选舞弊核查的诉求也就申张无门。而此时西方国家的密集发声很明显是在火上浇油，对军方的决策发挥了助推的作用。泰国著名媒体人素提猜·云认为，或许正是西方国家的干涉言辞激怒了缅甸军方，最终导致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此前的军事行动方案付诸实践。
缅甸军方的上策、中策、下策和下下策
根据最新消息，军方表示将重新组建选举委员会，于一年之内举行大选，并在2月2日释放了部分被扣押的缅甸各省邦行政长官和议员，但昂山素季和吴温敏总统尚未获释。目前，国际社会正密切关注其下一步动向。联合国安理会2月2日就缅甸局势举行了2个多小时的紧急“闭门磋商”，但未能就缅甸军方接管国家权力一事达成一致意见，磋商谈判还将继续。
笔者认为，军方提出一年之内重新举行大选，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夺权行动师出有名，并非贪恋权势。但是，军方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即便是再过一年举行大选，民盟大概率依然会高票当选，军方的此番努力便会付之东流。所以，在军方重新执政的这个时间窗口内，军方必须要完成对巩发党的改造，以在下一次大选中与民盟对决。而且，虽说承诺暂时执政一年时间，但依据2008版宪法，军方有权继续延期两次，每次半年。法国国际关系研究院的一位学者表示，她不相信一年后缅甸的选举会如期举行。也就是说，军方可能会给自己两年的时间来完成政党的准备，除了做强巩发党外，军方也许也会寻求重新组建覆盖面更广的新政党。
当然，他们更有可能的是向泰国同行们学习，在选举规则修改上下功夫。泰国自前总理他信开始，一直都是他信派系政党“凡选必赢”。2014年巴育政府上台后，认真研究选举制度，引入德国的“政党名单制”，加以改革，形成泰国特色的选举制度，并完成军方势力与地方豪强政客的融合式政党组建，最终在2019年大选中成功遏制他信派系为泰党一党独大，并实现军方政党主导政府的目的。有了泰国军方成功范例指引，缅甸军方或许也会从中汲取养分，实行政党和选举制改革。
还有一种更加极端的可能性，便是借鉴泰国宪法法院裁决解散反对党新未来党，并禁止其骨干成员十年内从政。既然缅甸军方一口咬定民盟在大选中存在大量舞弊行为，待查明真相后，依靠司法途径判定民盟违宪，禁止其核心成员从政，可谓釜底抽薪，一劳永逸。昂山素季已经75岁，如果被判禁止从政，那基本上宣布了她政治生命的终结，再也无法对缅军方形成实质上的威胁。
但是，以上各种可能性，笔者认为都是中策、下策，甚至下下策，真正的上策当然还是抓紧时间和民盟展开谈判，寻求共识，达成妥协，尽快让缅甸政治恢复正轨。毕竟，缅甸军方如果真的决定与民盟决裂，以一己之力治理缅甸，那他们将面对极为严峻的挑战。来自国内的挑战自不待言，新冠疫情导致的经济衰退，民众苦不堪言，如何解决？一旦民怨沸腾，举行大规模反军方集会，如何应对？其他政党虽然敢怒不敢言，但是也需要安抚笼络。还有“民地武”问题，如何继续有效推进全国和平进程？
而缅甸军方面对的最大外部挑战是来自于美国与西方的压力。2月1日缅甸军方采取突然行动，不过两三个小时，美国新任总统拜登便做出强烈回应，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英国首相约翰逊等也在推特上批评缅甸军方。美国民主党向来重视在亚洲地区推行所谓的“民主”、“人权”，奥巴马政府的强力施压是缅甸2010年启动民主化改革的重要外因。而之后希拉里、奥巴马先后访缅，昂山素季、吴登盛访美也成为了美缅关系的高光时刻。时任助理国务卿坎贝尔不久前刚被拜登任命为“印太协调员”，他深谙缅甸事务，在美对缅政策制订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作为印太地区的重要国家，缅甸战略地位不言而喻，拜登政府必然会针对缅甸事态采取强有力的措施，轻则经济制裁，重则直接武力恐吓，同时煽动“颜色革命”，鼓动缅甸民众反抗军方统治。无论采取何种形势，必将导致缅形势复杂化。这恐怕是令缅甸军方最为头疼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