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特稿|委内瑞拉8年剧变:拉美“小威尼斯”的繁盛与衰弱
“委内瑞拉在西班牙语里意为‘小威尼斯’,她的土地富庶丰腴。”2010年起便开始多次往返委内瑞拉的杨寒最近在看到这个拉美国家的政局危机持续恶化后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感叹说,“如果有谁在2010年的时候告诉我它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我怕是会当场哑然失笑。”
杨寒是一家中资企业的资深员工。2010年,他为了一个双边合作项目第一次来到万里之外的委内瑞拉,之后曾多次往来该国。彼时,引领拉美“粉红浪潮”的左翼领导人查韦斯仍然在世,他领导下的委内瑞拉常常以“福利国家”的形象出现在电视新闻中,而查韦斯本人也在国内拥有极高的人气。
不过,短短3年后,变化在委内瑞拉悄然发生,给今日之危机埋下了诸多种子。
成也石油、败也石油?
虽然已有了在发展中国家的丰富工作经验,但杨寒和他的同事2010年初次踏足委内瑞拉的土地,仍然心下惴惴,担心当地物价会让人“吃不消”。果不其然,在头一个月里,杨寒发现,即便是去吃相对平价的中餐馆,一顿普通的午饭也要花去约人民币100多元,开销不菲。
在2010年,委内瑞拉的人均GDP约为10000美元,而那时的中国,刚刚才突破3000美元大关。为了减少花销,杨寒一行时常光顾当地的麦当劳。
“但是,到了2013年再去,感受就完全不同了,我们一下子都变成了阔人。”
2013年,刚好是委内瑞拉政府领导人更迭的年份。马杜罗在当年4月赢得大选后,国内经济形势即显现恶化迹象。从2014年年中开始,全球油价更是突然暴跌。在全世界的产油国中,委内瑞拉的情况尤其糟糕。
最直观的感受莫过于物价和汇率的剧变。据杨寒回忆,在2010年的时候,委国官方汇率尚能维持在1美元兑换6.3玻利瓦尔,黑市上的价格也不过1美元兑9玻利瓦尔,并不算离谱。然而,2013年的第二次“小威尼斯”之行,他却看到了1美元兑换30玻利瓦尔的“疯狂行情”。不止如此,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杨寒亲眼目睹了汇率进一步暴跌至1美元兑40玻利瓦尔。
杨寒或许未曾预料的是,当年所见并令他为之震惊的一幕还不过只是个开场。
2013年以前,随着国际原油价格价格在查韦斯总统任内飞涨,委内瑞拉坐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
2003年,委政府控制了石油公司,大量由石油贸易而获得的收入支撑了政府的支出计划。为了改善社会经济和提升人民生活水平,查韦斯出台了以解放者玻利瓦尔的名字命名的一系列经济发展计划(Bolivarian Missions)。政府通过经济和社会政策使不少底层群众获得了免费医疗、食品和住房补贴,这为查韦斯赢得了广大中低收入人群的支持。其国内的基尼系数也一度降至0.4以下,成为了拉美地区贫富差距最小的国家。
由于手握石油收入带来的丰厚收益,查韦斯政府以及后来的继任者马杜罗还采取了一系列意在惠及平民的限价政策,面包、粮食、汽油和电力等生活必需品都被包括其中。
“原油和汽油的价格最让人匪夷所思。”杨寒回忆道,“当时(2013-2014年)的汽油价格如果折算过来,大概是人民币五分钱一升。但是,原油的出口价格却比汽油价格高得多。”
出现这样的现象,背后是政府对汽油给予了大量补贴,并限制汽油的出售价格,这使得委内瑞拉成为全球汽油最便宜的国家。《中国能源报》去年8月的报道称,自2012年以来,委政府每年花费百亿美元补贴燃料,给国家预算造成巨大缺口,而政府试图通过印更多钞票来填补这个缺口,这造成了更高的通货膨胀。
“不仅汽油,食品等生活必需品价格也被定死。”杨寒忆曾亲眼看到超市被接管,商品价格标签随后被强行修改。
“由于通货膨胀,修改后的价格和白送没有什么区别。超市重新开放后,货架几乎瞬间就被一扫而光。”他说,“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有心去经营工商业或从事生产活动的人完全无法展开手脚。”
2018年7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随着委内瑞拉政府继续印钞来弥补不断扩大的预算缺口,到2018年底,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将很可能飙升至1000000%,成为现代历史上通胀率最高的几个国家之一。如果IMF的预测符合实际情况,那么该国经济在过去五年内萎缩了50%,是过去60年来全球最大幅度的经济衰退。根据IMF的最新预测,2019年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甚至将火箭式暴增至10000000%。
“必须看到,委内瑞拉的经济形势长期恶化,是迟早会发生问题的。”在2000到2003年间担任中国驻委内瑞拉大使的王珍对澎湃新闻表示,“然而我们也必须静下心来客观分析,马杜罗政府自去年以来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在反对派完全不配合的情况下,没有稳定的社会秩序,任何改革都是无法执行的。同时,美国对委内瑞拉长期的制裁也是造成其经济困局的一个重要原因。”
去年8月,马杜罗曾向公众承认了政府在经济政策上的“失败”。他承诺将改革汽油和货币政策。根据委政府当月公布的计划,新货币“主权玻利瓦尔”(Bolivar Soberano)于8月20日起正式流通,目标是完全取代现有货币玻利瓦尔。且新货币将与去年年初发行的数字货币“石油币”挂钩。货币改革后,一个“石油币”预计将等于3600主权玻利瓦尔。不过,马杜罗推行的改革措施,并未涉及产业政策领域。
油价暴跌引发经济危机后,委内瑞拉产业结构单一的固有弊病也暴露得越发明显。事实上,从殖民时代开始,委内瑞拉就像不少拉美国家一样深受产业结构单一的困扰,而在查韦斯-马杜罗时期,这一现象并未明显好转。直接的后果,便是经济困难时期商品种类和数量的奇缺,且只能依赖于外国进口。
“最大的困扰就是物资短缺。电池、食糖、食盐,这些(生活必须的)东西都十分匮乏。”委内瑞拉青年尼古拉斯告诉澎湃新闻说。
中产阶级的忧虑和代际差异
尼古拉斯六年前便来到了中国,他毫不讳言,国内社会经济状况正是他选择居住海外的主要原因。
尼古拉斯目前在中国的一线城市居住。由于来华时间较长,他常常成为委内瑞拉“老乡会”活动的组织者,“我发现我们这些在国外的委内瑞拉年轻人都挺相像的。大家都对现在委内瑞拉的社会和经济状况不满。我们都关注同样的社交媒体账号,从同样的地方获取新闻信息。”尼古拉斯补充道。
尼古拉斯的父母都是委内瑞拉保险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属中产阶级,目前仍居住在首都加拉加斯。他自称在委内瑞拉已经“没有熟悉的朋友”,因为朋友们也都和他背景相似——中产家庭出身,获得本科学历后出国留学、工作,就此长居海外。
正在越南工作的丹尼尔也是这群委内瑞拉年轻一代中的一个。与尼古拉斯的父母类似,丹尼尔的双亲分别在保险公司和生物制药公司工作,同样具有中产阶级的自我认同。
丹尼尔的父母久居委内瑞拉国内,尽管对生活水平下滑的体会比生活在亚洲的丹尼尔深切得多,他们却并不像丹尼尔和尼古拉斯一样直接地表达对反对派的支持。
“我的父母虽然会激烈地讨论政治分歧——母亲当年曾是查韦斯的铁杆拥趸,父亲却希望放开价格管制追求自由市场,但他们不会像我一样每天去刷新瓜伊多或某个反对派记者的社交媒体主页,也不会直接表达对瓜伊多的支持或反对。我的父亲尽管反对现在的很多政策,但对瓜伊多也有所保留。”丹尼尔告诉澎湃新闻说。
杨寒更多接触的是委内瑞拉的商人。他说,自己接触的委方商人也有反对派的同情者,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民意已经“一边倒”。
“查韦斯和马杜罗的政治基本盘,就是那些住在贫民窟中的老百姓。”杨寒回忆起了去往加拉加斯机场的路上看见的景象,“贫民窟建在山上,整个山坡上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五颜六色的屋顶,遮盖着小小的房子。查韦斯当时的政策是,你只要自己建房,政府就负责给你通水通电。”
美国若军事干预将犯众怒
和对瓜伊多了解不多相比,像尼古拉斯和丹尼尔这样旅居海外的委内瑞拉青年人更多将关注点聚焦在了美国的态度变化上。
“美国和(委内瑞拉)军方的态度至关重要,我并没有看到瓜伊多提出什么明确的政治纲领或者‘药方’。”丹尼尔直言,他每天都会通过媒体关注美国政府的最新表态。
眼下,瓜伊多和马杜罗之间的角力仍在相持阶段。美国虽然宣布了针对委内瑞拉石油公司的制裁措施,并携同盟国多次口头支持瓜伊多,但在是否军事干预的问题上尚未下定决心。
“仅靠反对派的力量无法和马杜罗政府抗衡。马杜罗拥有军队和石油资源,而反对派只拥有部分民意。”中国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员谭道明对澎湃新闻分析道,“如果不借助外部力量的话,反对派难成大事。”
前中国驻委大使王珍认为,美国要进行军事干预,需要盟友配合,特别是哥伦比亚和巴西等地区大国的支持。但哥伦比亚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将军事基地提供给美国用作军事干预的用途,巴西也表态不会参与,这样美国实施的难度就会大很多。
“最重要的是,拉美所有国家都不会赞成军事干预,因为大家都怕开这个先例。”他告诉澎湃新闻说。
此外,反对派瓜伊多和美国走得太近,也将面临国内反美情绪反弹的风险。作为拉美国家,且经过多年的左翼“粉红浪潮”,反美思潮在委内瑞拉长期存在。“假如他在公开场合过多地表现出对美国的期待,那么有可能引起(委)国内一些人的抵触。”丹尼尔坦言。
马杜罗在公开场合的讲话中也列举了美国在历史上对多个拉美国家的干涉。“他们(美国人)没有真朋友,也无所谓忠诚。他们有的,只有利益,以及对委内瑞拉石油和其他自然资源的觊觎之心。”
事实上,由十三个拉美国家和加拿大组成的“利马集团”虽然在攻击马杜罗政府的时候保持了与美国接近的调门,但对“美国干预”四字十分敏感,且明确反对美国可能提出的军事干预选项。
“拉美国家的态度不可忽视。尽管有很多国家反对马杜罗,但他们更反对美国动武。”国际问题研究院发展中国家研究所所长王有明对澎湃新闻表示,“拉美国家有被西方殖民的特殊历史,这些国家的民族自尊心极强。美国真的动武,肯定会刺激这些拉美国家的在野党,毕竟外来军事入侵是拉美国家无法接受的底线。”
“此外,美国动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马杜罗的帮助,反对美国霸权主义可以激发民族自尊心和凝聚力。”王有明说。
2002年4月,委内瑞拉反对派在美国支持下发动了政变,并短暂地将查韦斯囚禁在了离首都加拉加斯不远的小岛奥奇拉。两天之后,忠于查韦斯的部队对政变展开反击,并派出突击队乘直升机突降奥奇拉岛将查韦斯一举救出。
亲历过2002年政变的中国前大使王珍认为,那次政变造成了委内瑞拉民族分裂,政治对立深化,蔓延至今不能弥合。动乱破坏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其恶果至今仍在发酵。
(应受访者要求,杨寒、丹尼尔、尼古拉斯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