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当我们怀疑基因编辑技术时 我们究竟在怀疑什么
事到如今,没有人还再会怀疑,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早上收到朋友发来的消息,说一对经过基因修改、从而终生免于艾滋病之祸的双胞胎本月早些时候已经在中国降生。我立即记起1999年报上曾宣布第一个克隆人出世,旋即被证明为假消息的事情。然而之后,就如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的,不断有新的消息涌来,证实此闻不虚。
基因编辑的确是一把近乎魔法的剪刀。重组几对基因,就能免于艾滋病。“如果一切都是可以允许的”这个插入语,显然散发出伦理上的怀疑论气味。可是,使人容光焕发、灿烂光辉,活得更像“人”,免于疾病的侵蚀和自然运气的残害,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难道不是一种值得追求和珍惜的人类理想吗?当我们怀疑基因编辑技术,以及怀疑这项技术所致力于成就的那种更好的“人”时,我们究竟在怀疑什么呢?
首先怀疑的,是在财富不仅私有、而且在人际间以不平等的方式分布的历史时空中,基因编辑技术的普遍运用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这里,我们要特别小心我们对基因编辑技术的质疑和提问方式。在一个不平等并不是秘密的历史时空中,问“基因编辑技术究竟是善是恶、是好是坏?”其实是在问一个虚构的、无效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只能是,“基因编辑技术究竟对谁是善、对谁是恶;对谁是好、对谁是坏?”
不同人类个体之间欲望的多样性、复杂性,决定了任何一个社会的财政能力,都不可能有朝一日支撑起全部国民为了增强自己的某方面生理能力而运用基因编辑技术的诉求。因此,基因编辑技术的能力增强功能,只能作为一个私人行动选项,交付国民个体来决断运用与否。运用就意味着购买,购买就意味着财富。财富分配不平等的现实,叠加上能力增强所带来的社会竞争优势,或许最终造就的是一个“富人因富而变得更像‘人’”的“新世界”。
其次怀疑的,是免于病痛这个理想本身。自然在人类技术的中介下,不断向我们揭示此前未知的奥秘。与此同时,正是通过人类技术的介入和操控,未知的自然领域才与人的意志世界连接在一起。
免于病痛,是一个人类理想。但我们有什么根据去说,任何一个人类理想,都值得人为之而追求?在相当的程度上,对疾病和患疾风险的恐惧,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待自然、社会和他人的审慎心和郑重感,所有这些态度共同塑造了我们如今所熟悉的人性和人类行为方式。免于病痛,意味着超越了我们所熟悉的人性。免于病痛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对于饱受病痛折磨的世界的我们来说,大概只能通过想象和幻思才能感知。但比起探知那个世界的样子,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明白,那样一个世界,也许是我们这样人性水平的生灵根本无法承受的。
我们必须明白,技术水平和人性水平之间,是有一个落差的。一把基因编辑的魔剪,的确能够断然剪出一个我们根本没有理解、更谈不上为之准备好了的新世界。那个新世界,如果它与现实人性所能够承受的技术极限之间落差太大,那么,我们在基因编辑技术的帮助下,不是跃进更自由、更包容、更负责的新世界,而是掉入注定会带来更大的恐慌、更大的悲伤和更大的绝望的未知领域中。
启蒙以来,相信历史不断在“进步”、相信技术能够不断促进这种“进步”的人类乐观主义,为人类世界带来了许多福乐。但从来没有一个历史时刻,像今天这样,给一代人类存在者提出一个如此严峻的现实问题:人是什么,我们能通过技术来实现人本身的“进步”吗?这个问题的严峻性,就在于其中的“能”字,确实已经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的问题”。
张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