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跨性别认知者灵儿被父母送进河北省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又称秦皇岛市第五医院、秦皇岛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治疗，医院诊断其“患有焦虑障碍和自我不和谐的性取向”。住院97天里，医院曾对其进行了电击治疗。
出院后，灵儿起诉医院，要求确认医院强制医疗为侵权、赔偿相应损失8万余元。8月13日，该案在秦皇岛市昌黎县人民法院一审线上开庭审理。
▲灵儿在社交媒体上的装扮视频截图
医院方在庭审中认为，灵儿本身存在认知障碍，治疗经过其监护人同意，电击疗法符合规定，医院不存在过错。8月13日，秦皇岛九龙山医院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医院正在配合法院走相应流程，关于具体事件没有要回应的。
红星新闻记者尝试电话、短信方式联系病历中灵儿母亲留的手机号码，均未收到回复。
“跨性别认知者”
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电击治疗
1996年出生的灵儿，今年27岁。在他的身份证上，性别一栏为“男”。不过，灵儿的短视频账号上，呈现的更多是一个“女生模样”。在短视频中，他都是以女性装扮出镜。
从事网络主播工作的灵儿，日常会穿女装，也会化妆。
灵儿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自己从小就喜欢跟女孩子玩，不受男生待见。上大学后，他了解更多信息后，确认自己属于跨性别认知，自我认知为女性。这些年，自己一直想攒钱做变性手术，也曾长期服用雌激素药物。在雌激素药物作用下，他的胡须生长变慢，也变得更加稀疏。
但灵儿的父母无法接受灵儿的这个行为，争吵发生了无数次。
按灵儿的话说，2022年，他为避免进一步的争吵，接受父母的要求去秦皇岛九龙山医院看病。他知道这是一所精神病医院，但他并不认可自己存在精神疾病，只觉得“配合一下也行，总比打（吵）架好”。自己没有想到，之后会被强制住院90多天，也没想到会被电击，当时也没有反抗。“像傻子似的让交手机就交手机，让住院就住院。”
灵儿称，住院时自己被用绳子绑在病床上，多名医护控制自己进行电击。
▲患者入院记录
灵儿在起诉状中写到，他在2022年7月22日被送往秦皇岛九龙山医院。医生诊断他患有焦虑障碍和自我不和谐的性取向等，不顾他的意愿直接收治住院治疗，致使他失去人身自由97天。住院期间，医院对他进行一系列非必要且非常规诊疗范围的治疗措施。他多次向医护人员提出异议，要求停止治疗，但均被拒绝。
灵儿的病历显示，家属告诉医生，灵儿因性取向问题与家人意见不统一，时常争吵，好发脾气，门诊以“恶劣心境”收治住院。检查中提到，灵儿自述从小就希望自己是女孩子，认为自己本身没有问题……最大心愿就是赚钱做变性手术，在清楚危害的情况下，已经服用雌激素药物一年半。灵儿承认自己存在焦虑抑郁问题，但认为没到住院程度，同性交往也不是问题。
在灵儿母亲签署一系列非自愿住院治疗住院告知书、知情同意书等文件后，灵儿被强制安排住院97天。期间，医院曾对他进行“多参数监护无抽搐电休克治疗”。
2024年，灵儿起诉秦皇岛九龙山医院，要求确认医院强制医疗为侵权、赔偿相应损失8万余元。
8月13日，该案由秦皇岛昌黎县人民法院一审线上开庭审理。
秦皇岛九龙山医院为一所公立二级甲等医院，官网介绍中提到，医院是秦皇岛市一所集预防、诊疗、教学、科研、康复于一体的精神卫生专业机构，承担着全市精神卫生、心理卫生、健康教育、严重精神障碍管理、社区卫生指导、暑期保障、社会救助、突发事件心理危机干预等多项公共卫生职能以及精神疾病的预防、诊疗、康复等项工作。
8月13日下午，秦皇岛九龙山医院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医院正在配合法院走相应流程，关于具体事件没有要回应的。
双方争议焦点：
医院是否存在强制医疗？
庭审中，双方争议焦点主要围绕是否存在强制医疗和是否存在过错展开。
灵儿的辩护律师、广东金桥百信律师事务所律师郭彬认为，病历中明确提到，灵儿本人没有治疗要求，拒绝检查和治疗，也明确表示自己没有问题，抑郁也没到住院的程度。整个治疗过程中，灵儿对自己的性别认知非常清楚。整个住院和治疗过程都没有本人签字的知情同意。
灵儿的另一名辩护律师、北京中闻律师事务所律师郭睿也提到，灵儿无暴力倾向、无自杀行为、无危害社会的可能性，且具备完全民事责任能力，已经明确表示不需要住院治疗，不符合强制收治的标准，但医院仍旧予以了收治，存在过错。
▲入院时灵儿本人的病情描述
庭审中，九龙山医院方面则认为，患者在来院时有明显焦虑情绪，自制力不完整，只要讨论到他的父母就会出现激动情绪，甚至有伤人倾向。医院方还认为，灵儿男扮女装，参加同性活动，不符合日常观念，存在主客观不一致。并且，其母亲签署了非自愿住院医疗告知书、非自愿住院治疗住院知情同意书、非自愿住院治疗住院病情评估书等一系列文件。医院的收治符合精神卫生法二十八条“疑似精神障碍患者的近亲属可以将其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相关规定。
对于电击治疗，医院表示，该治疗经过患者母亲确认，签署了同意书，并且治疗目的为控制患者情绪，改善患者认知，并非扭转性取向。
对于医院的说法，郭彬律师认为，医院自制的同意书不能对抗法律规定的自愿原则。郭睿律师认为，医院在未获得灵儿知情同意且不符合治疗指征的情况下，使用电休克治疗，违背诊疗指南。
跨性别是否算疾病？
原被告双方说法不一
庭审中，郭彬提到，按照“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简称ICD-11），和性取向相关的诊断编码均被删除。医院作为专业的精神病医院，应该明确跨性别、同性恋已经不是疾病。
对此医院认为，ICD-11在国内并没有完全执行，医院依然在执行ICD-10相关规定。
红星新闻搜索发现，国家卫健委2018年12月22日发布《关于印发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ICD-11）中文版的通知》，明确自2019年3月1日起，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应当全面使用ICD-11中文版进行疾病分类和编码。
▲灵儿的临时医嘱单
灵儿一方提交两位专家的观点作为辅助证据。其中，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成形外科副主任医师潘柏林认为，跨性别是性少数群体的一种，需要心理服务、内分泌治疗、性别肯定手术和嗓音沟通训练在内的其他服务，通过医学手段改变身体不被接纳的部分，使其更加接近认同的生理状态从而缓解性别焦虑，恢复正常的心理服务健康和社会功能。潘柏林认为，针对其性别认同采取“扭转治疗”并不科学。
精神卫生法第三十条规定，精神障碍的住院治疗实行自愿原则。诊断结论、病情评估表明，就诊者为严重精神障碍患者并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对其实施住院治疗：（一）已经发生伤害自身的行为，或者有伤害自身的危险的；（二）已经发生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者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的。
对此，中华女子学院法学院返聘教授刘明辉认为，根据精神卫生法的规定，没有这两种情形就不能强制入院治疗。精神障碍的诊断、治疗，应当遵循维护患者合法权益、尊重患者人格尊严的原则。不得违背本人意志进行强制治疗，否则应当承担停止侵害、赔礼道歉、赔偿损失等民事侵权责任。
红星新闻搜索发现，2016年驻马店驿城区人民法院曾发布过一起判决书。判决书中提到，余某被妻子及亲属强行送入精神病院，院方以“性偏好障碍”将其收治治疗19天。法院认为，余某不符合强制治疗条件，医院的强制治疗侵犯了余某的人身自由权。法院判决医院赔礼道歉并赔偿精神抚慰金5000元。
（因涉及隐私，文中当事人灵儿为化名）
红星新闻记者胡伊文实习记者刘亚洲
责任编辑：张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