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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市的“过气”动物园,还该被挽留吗?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水泥地加铁丝网的笼舍、刻板的动物、投喂动物的游客,勾勒出中小城市里动物园的普遍面貌。却有这样一位对小动物园情有独钟的爱好者,迄今为止去过了国内75个动物园,其中三分之二都在中小城市。在这些动物园里他看到了历史与记忆,也看到了变好的希望。

主笔 | 丘濂

一个特殊的动物园爱好者

“那我们就准备出发了?今天的动物园之旅,是一趟怀旧之旅。”

我和王世成在南京高铁站碰面,他这样向我概括了一下今天行程的主题。准确地说,王世成这位动物园爱好者,喜欢逛的是中小城市的动物园。之前我刚刚结束了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参观,它在爱好者心中,基本代表了内地动物园的最高水平。我们今天去的动物园,完全是和它相反的方向——位于非省会城市,在声名上完全平平无奇,规模小。这类动物园,也是国内最多人能够选择看动物的地方。

我们的第一站是安庆市动物园。安庆是一座颇具岁月荣光的城市,曾经因为水路运输上优越的地理位置,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安徽的首府。安庆动物园位于有着百年历史的菱湖公园之内。这种“园中园”的动物园形式本身就很有年代感。在上世纪50~60年代,为了丰富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政府在许多城市都修建了“人民公园”“中山公园”“劳动公园”等城市公园,这些公园往往会单独辟出一个区域用于动物饲养展出,形成一个“动物角”。安庆动物园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在安庆市动物园,一名游客正在投喂山羊(黄宇摄)

在安庆市动物园,一名游客正在投喂山羊(黄宇摄)

走进动物园,一股旧日的气息扑面而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猴山和熊山,仍然保留着很多大城市动物园已经不再使用的“坑式”展陈方式。它最直接的弊端就是游客会投喂动物,以及让动物产生非自然的“乞食”行为。猴山这种形制源自西方动物园的狒狒山,欧洲动物园一度会把北非捕来的狒狒养在动物园里,并为它们营造出一个有山的环境。国内猴山展出的多为猕猴,人们又根据对《西游记》中“花果山”的想象,用中式园林的造景方式,给它们做出了假山堆砌的展区。“一个小动物园的猴山往往是它视觉最开阔的一道风景,也能看到当年设计者的心思,比如加入凉亭、石桌等造景元素,虽然不一定是从猴子的需求去考虑。”王世成说。我们面前的这座猴山是比较简单的一种,有假山和秋千,还有一个几乎快干涸的小水池。

旧日的气息当然也包括味道。河马馆的味道真是久违了。这种味道是因为河马这种大型的食草动物每天都要排出相当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重的粪便,并且还有一种独特的、喷溅式的排泄方式,用尾巴将粪便甩到四周。一些河马馆进行改造升级的方式是将它完全变成玻璃包裹的展区,以及在水池中加入过滤系统。北京动物园就经过了这样的改造,河马犀牛馆甚至都开辟了餐饮区域,整个展区充满了烤肠和方便面的香味。但在这里,河马就泡在有取暖设施的室内水池里,味道无遮无拦。王世成说,这里还有个问题,就是河马与人的距离太近了,人弯腰伸手下去,几乎能触碰到浮出水面的河马。河马其实并非看上去那么温和,它是非洲草原上伤人最多的动物。

而纯粹水泥地和铁丝网的笼舍也是许久未见了。我们路过雉鸡类的展区,接着看到一只丹顶鹤。这样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出现在这里有点意外,王世成从它脚上佩戴的脚环推测应该是哪个大动物园淘汰下来的动物。作为涉禽,它本应该生活在有湿地的展区,但四壁皆秃的展区里也就一个水桶勉强能满足它“涉水”的需要。另外的猛兽展区里,因为太百无聊赖的缘故,一只非洲狮在睡觉,一只东北虎在原地转圈。

一个用笼网包裹着的六角亭吸引了我的注意,里面是阿拉伯狒狒一家。尤其是雄性,有一头银色蓬松的长毛,让走过来的一个小男孩看得出神,也让王世成回忆起小时候去动物园的往事。

王世成1994年出生,来南京工作之前都生活在山东青岛,童年最常去的是青岛动物园。“那里也有一只阿拉伯狒狒,因为长相奇特,在我特别小去动物园的时候就记住了他。”后来王世成上学,随着同龄人一起有了其他打发闲暇的方式,不怎么去动物园了。直到高中,他有一阵子重新接触动物园相关的资料,觉得很有意思,又重新去了青岛动物园,发现那只阿拉伯狒狒还在那里。“其他动物我不太能个体识别,那只阿拉伯狒狒只有一只,就很好辨认。青岛动物园还有其他养了很久的动物,比如两只鹈鹕。但鸟类毕竟不如灵长类那样,会和人有眼神的交流。”王世成说,与其说他那时是逛动物园,不如说是去看望老朋友,看看那些他熟悉的动物们都在干些什么。

小城市的“过气”动物园,还该被挽留吗?

王世成对中小城市的动物园情有独钟(黄宇摄)

2015年的一天,王世成突然发现它不在了。“阿拉伯狒狒、山魈和黑猩猩都挨在一起。它们原本的展区在施工,全部都临时挪到边上。等到展区修好了再搬回去,我就没有找到它。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年纪太大就不展出了,一种就是已经死亡了。”不管哪种结果,王世成在那一刻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之中。“抱着一棵树,真的是失声痛哭。”他算了算,那只阿拉伯狒狒陪伴他已经超过20年了。

因此,走在这些小城动物园里,那些多年未变的味道和场景,常能让王世成想起自己儿时逛动物园的往事。他大学毕业之后才第一次去济南动物园,去省外动物园也都是成年之后的事情了,家门口的青岛动物园曾经就是他作为动物爱好者,获得信息的唯一窗口。他开始在公众号上连续记录这类小动物园。“尽管这些动物园的状况并不尽如人意,但我想告诉大家它们真实的面貌,毕竟这里也是小城人民重要的生活记忆。”王世成和我说起他的初衷。

小动物园也有特色

离开这里,我们下一站去的是芜湖,目的地是位于赭山公园里的动物园。同样是“园中园”的形式,但这家却并不让人感到局促,原因是它所在的独特地形——它的展区都是依山散落分布的,游客是在上坡与下坡之间观看动物。

和安庆动物园相比,这里还有几处展区情况较好,王世成告诉我,尤其是和他2016年来时对比,又有了一定提升。比如兽类展区当中,赤狐有了一个新的爬架,这就给它们增加了额外的活动空间,赤狐可以选择在上面晒太阳,或者躲在下面,并不直接暴露在人的视线之下;在蓝孔雀展区,除了地面小径硬化之外,其他都是沙土地,还搭了一些低矮的栖架。像把水泥地换成沙土地这样一点点的正向改变,王世成都会写在公众号文章里,“水泥地完全是为了人清理起来方便,和动物野外生活的环境大相径庭。就拿孔雀的需求来说,沙土地不仅踩上去松软,里面还能藏着一些它们可以啄食的小虫子,孔雀在里面生活就会舒服不少”。

小城市的“过气”动物园,还该被挽留吗?

游客赭山动物园里的蓝孔雀展区。这里有沙土地和栖架,算是个条件不错的展区(黄宇摄)

有的改变在王世成看来也没有什么作用。这里的展牌都是新做的,是动物的卡通形象加上一段百度百科式的描述。在猴子的展区里,黑帽悬猴和灰斑悬猴混养在一起,但展牌上画的是一般猴子的卡通形象,游客仍然对应不上面前的到底是哪只猴子。

王世成觉得,赭山公园动物园所处的地形在动物园中并不算常见,这让王世成联想起红山动物园。同样是依傍山地建的动物园,红山既有调查项目,对山地本来会出没的各种野生物种有很好的监测和科普,又有“獐麂坡”这样的展区,将山坡围起来,将獐子和小麂散养在里面,给它们提供一个模拟野外的生活环境。而这里却放弃了原本的优势,都是刻意去找平坦的地方,将笼舍建在方方正正的平地之上。

细数去过的中小城市的动物园,王世成认为最有亮点的莫过于河北保定动物园。他2015年和2023年两次去过那里,并且长期关注它的动态。保定动物园的历史性是很多大城市动物园都不具备的——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921年直系军阀曹锟创建的南关公园,又有“曹锟花园”之称,当时公园里就饲有鱼、鸟、狮、虎、豺、鹿、猴等动物。园内曾经有著名的“八景”,“虎啸风声”和“百鸟朝凤”都和动物有关,今天园子里也依然保留着一个“虎啸亭”以及饲养水禽的“百鸟朝凤”笼。“连它的猴山都有一定的文物价值,用的是来自圆明园的太湖石,当年曹锟修建公园时专门运过来的。有的人说用圆明园的石头来堆猴山是暴殄天物,但实际背景是保定刚解放时园子里到处断壁残垣,1951年修人民公园,干脆就地取材,把断壁残垣恢复并用作了猴山的景观。”

在物种方面,保定动物园曾经因为北京动物园在这里寄养动物,有“北动后院”之称,至今都有一些非省会城市动物园难以配备的珍稀物种。“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眉长臂猿,那一家子据说就来自北京动物园。还有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黑颈鹤。上世纪80年代,北京动物园全球首次攻克了高原物种黑颈鹤人工繁殖的难题,繁殖了很多的个体。其中有些是近亲繁殖,不能继续繁育,这些就送到了保定;生活在青藏高原的白唇鹿也能看到,它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虽然展板上对它的介绍是‘马鹿’,但它的唇和周围及其下颌都是白色的,是明显的白唇鹿特征,不会认错。”王世成说,去保定动物园一定要挨个展区仔细来看,因为可能就在某个毫不起眼的笼舍里的动物,会给你一个惊喜。

小城市的“过气”动物园,还该被挽留吗?

赭山动物园中的东北虎。小城动物园里的猛兽展区总是很吸引游客(黄宇摄)

他2023年6月去了趟那里,看到有的珍稀物种已经从动物园消失了,觉得很惋惜。“尤其是食草动物区,物种的起伏特别大。岩羊、盘羊没有见到,中华斑羚也没有了,原来那只个体是从山区救助而来的。这种善于在悬崖峭壁间活动的动物以前很多老牌动物园都饲养过,但由于长期粗放管理,人工饲养没建立可持续的种群,全国动物园里的斑羚都即将消亡。”

让他叹息的还有几面精美的老式瓷砖科普宣传画也不见了踪影。最完整的那两面在狮虎馆。狮虎馆建于上世纪70年代,有着红色的木质门窗,本身被认定为保定历史建筑,因此门口两侧一狮一虎的手绘画作就完好地保存着。其他瓷砖画就没有那么幸运。一面斑马的瓷砖画被现代打印的科普宣传所覆盖——和之前的对比一下,精美程度高下立现;另一面亚洲象的则已被涂抹。王世成告诉我,在北京动物园,所有手绘的瓷砖画和科普宣传栏都被存留下来,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的价值。“有百年历史的保定动物园其实一点也不逊色,用心打造的话,它就应该是一座反映中国动物园历史的‘活博物馆’。”

挽留与消失

迄今为止,王世成走了全国13个省和直辖市,一共75个动物园,其中三分之二都是中小城市的动物园。王世成不断在公众号上发布观感与记录,希望自己发出的声音能引起一些积极的变化。他记得在江苏淮安动物园,他看见一只亚洲象被一条铁链锁住了脚,炎热的夏天里既不能进入室内又无法去运动场,于是愤怒地写在了文章中。一个多月后,他收到了当地朋友发来的视频,大象已经能在运动场上自由活动了。虽然不确定就是自己的文章发挥了效力,但他总是觉得欣慰。

“公众的关注,是动物园前进的唯一动力。”对王世成影响很大的书,来自北京动物园研究员张恩权所写的《图解动物园设计》。这句张恩权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成为王世成持续走访和发声的动力。

王世成对我说,这些中小城市的动物园常常还会面临一个问题,就是要被搬迁到郊区。这背后的原因基本都是它们处于城市核心位置,地块具有很大的开发潜力,而给出的搬迁理由也无外乎是目前市内空间有限,现有展区条件不利于动物福利。他从小去到大的青岛动物园就曾面临这样的情况——2023年初青岛动物园进行了搬迁和改造提升的意见征集,王世成看到新方案后非常震惊,直接在公众号上发文表达不同意见。“搬迁后的动物园预计要安置在青岛森林野生动物世界里,等于是要把一个城市动物园交给一个私营企业去经营管理,这就会改变它的公益性质。原本是‘八块五就能买到的快乐’,现在市民去趟动物园不仅要舟车劳顿折腾到新区,还要支付淡季70元、旺季100元的门票。”

小城市的“过气”动物园,还该被挽留吗?

还有一个搬迁理由是现有展区面积小。王世成说:“青岛动物园的面积是31公顷,而放眼国际上著名的动物园,小于20公顷的很多。提高动物福利可以通过现有场馆的升级来完成,也可以是展区‘丰容’来改善。另一种思路是,小城市动物园不一定就要有大象、犀牛、长颈鹿这样的大型动物,也可以是把狐狸、狗獾、野猪这样的动物养好。”王世成尽到了一个普通青岛人能做的所有努力,来阻止青岛动物园的搬迁。“包括去写不支持搬迁理由的阐述发到征求意见通告中的电子邮箱,还有在省住建厅网站留言,咨询此举是否符合相关规定,以及在公众号上连续发了十几篇文章,引起大家的关注。”终于在2023年11月初,他看见了青岛市园林和林业局领导的明确表态:不搬了,将进行改造提升。

王世成也目睹过其他城市的市民对维系一家当地动物园的热情。2023年4月,安徽六安传出了动物园要搬离的消息。王世成专门去了一趟,了解到那座动物园本来也是属于人民公园的“园中园”,而人民公园早就因为城市建设征地需要不复存在,那座小动物园算是坚持到了最后,也要面临征迁。

那家动物园的园长是86岁的罗树棠,人们称作“罗爷爷”,因为他之前有在上海动物园和蚌埠动物园工作的经历,1992年人民公园要开设动物园的时候就被邀请过来。这家动物园门票10元,20年没有涨过价。而维持动物园日常运转的,除了区里每年10万元的饲料补助,就是罗爷爷自掏的退休金以及热心市民的捐助。王世成说,就是在这个破败的小动物园里,挂着好几块大城市动物园都不太能见到的认养牌,像鸸鹋、黑熊、老虎和小麂,都是小朋友认养的,认养人来自不同的幼儿园和中小学。老虎的认养牌比较特殊,上面还写着“有养虎经验的朋友,请加我微信”,旁边附上了微信号。

这样的动物园当然条件好不到哪儿去:蔬菜可以买来一盆随便投喂给动物,没人在意每只动物每天究竟吃了什么、吃了多少;红隼这样的猛禽和夜鹭这样的涉禽一起被关在不大的笼子里,也不会去管它们之间的关系;更恶劣的环境是小兽展区,顶部完全不透光,笼舍里阴暗、味道浓重,前开门的设计让开门后动物很容易就直接跑到外面。

《秘密动物园》剧照

《秘密动物园》剧照

每当这时王世成就会很矛盾。这样的动物园该存在下去吗?他记得他在六安动物园里待了大半天,一直看到陆陆续续有年轻的家长带着孩子来到动物园,而那些家长当初也可能就是从这里获得动物的启蒙。面对这样的场景,王世成心里的答案又偏向肯定,觉得这是他写这些动物园的意义所在——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去欣赏一座动物园,以及眼前的动物园还有哪些变好的可能。他常常在文章中引用《图解动物园设计》中那段对“园中园”的描述:“‘‘园中园’往往基础设施陈旧落后,动物福利水平很差,综合保护和保护教育的运行还基本处于空白状态。但这类动物园往往位于市中心,拥有大量的本地游客,利用这一优势,可以培养本地动物园爱好者,使其成为环境教育的基地。”

六安动物园要搬迁的新闻一度冲上了热搜,不过结局并没有什么反转。最新的进展是当地林业部门披露了园中动物的去向——除东北虎以外,其他动物都移交到十多公里以外、位于新区的梦幻南山景区。王世成的文章这次也没能改变什么,他做到的,就是存留下了它消失前最后的样子。

责任编辑:崔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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