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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大夫眼中,乡村没有秘密

我和宋大夫的缘分要回溯到20多年前。

当时,我因为误食了仿真塑料花,引发了肠道堵塞,要去县医院手术之前,正是宋大夫和父亲老宋大夫开药治好了我,我也因此躲过了开刀。

再后来,读小学时半夜突发高烧40度,又是他爬起来给我输液降了温。

表姐得过小儿癫痫,是他给调理痊愈的,远房亲戚长年瘫痪卧床,也是他定期上门问诊治疗。

宋大夫全名叫做宋新,他的乡村卫生室就在离镇最近的村里,一个祁连山北麓,距离七彩丹霞景区不足10公里地方。

村里常住人口1800多人,作为本村人,他干的事情远不止医生这样简单。“就拿镇上来说,近1万人口,应该有快一半的人知道我的电话。”宋大夫笑着说。

“这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宋大夫的乡村卫生室。图/王春晓摄

宋大夫的乡村卫生室。图/王春晓摄

“小王从北京回来看我”

返乡那几天,正是小满的节气,西北地区还没有完全入夏。

田里的玉米苗刚长出一指高,洋槐花和刺玫也才到了被采摘的季节,大街上尽是卖蔬菜苗的摊位。此时的昼夜温差依然在15度左右,中午晒到胳膊疼,夜里冷得牙齿发抖。

在西北,扬沙天气也是日常,吃过北京的土后再吃家乡的土,味道确实不一样。

宋大夫身高不高,身形微微发福,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见人也都是笑嘻嘻的。

离开家乡来北京工作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次还是我爸提前联系了他,告诉他我将会去他的卫生室体验村医的工作,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我闯入他的诊所,会不会让他觉得不自在。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见到我,宋大夫不仅丝毫没有拘谨,甚至还向每一名来就诊的村民卖力地介绍我。

“那谁,这是老王家的闺女小王,在北京当记者的,回来看我。”短短几分钟,诊所中的所有乡亲都知道了我和我爸老王。

向乡亲们“推销”了我之后,宋大夫让我随便坐下,然后就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连日来的不稳定的天气也影响了村民的健康。每天早起,狭小的卫生室里都会挤进一二十号病人,除了定期吸氧、测量血压和血糖的特殊群体,其他多是头疼脑热、咳嗽感冒拉肚子的老人小孩。

咳嗽声一多,宋大夫还要发放几个口罩,提醒他们做好防护。

乡村卫生室不同于城里的大型医院,无论闲忙,问诊、开方取药、打针输液、临时急救,都靠村医一人完成。

这里没有挂号排队,进来的人都是报一声哪儿不舒服,便随意坐个地方找人闲聊了。遇到病情严重或有要紧事的人,不等大夫解释,其他病人也会自然而然让一让,“你先来,你先来。”

早上7点到中午1点,是医务室一天里最忙的时候。

一大早来的病人,往往是头一天就不舒服,夜里实在扛不过去才来就诊;中午饭点来的人则多是重劳力,他们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开药打针,午后还要忙着出门干活。

宋大夫告诉我,秋收农忙时节,总有村民在夜里十来点钟敲门看病,干过活后一身灰尘,手上起满了水泡,一量体温,人还在发烧。

需要观察或输液的,还没等大夫开口,人就已经躺到了床位上,“宋大夫你先给我看着,我在你这儿补会觉,明早天不亮我就得起床呢。”

卫生室诊室隔壁就是宋大夫家的卧室和厨房,病人多的时候,宋大夫会把隔壁卧室的沙发和床让出来。

为了照顾好这些再熟不过的病号,他还特意配了热水器、茶叶、一次性纸杯和糖果。老人来打针输液,宋大夫的妻子便赶紧倒杯热水递过去,小孩一哭,就赶紧塞一把糖果哄一哄。

除了日常疾病,宋大夫还会遇上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夏季中暑、牧场布病、农药过敏、酒精中毒等等。

他曾接待过一位满身起水泡的病人,先前曾被当作药物过敏治疗,一直不见好,家属抱着试试的心态找到了过来。他猜测可能是天胞疮,这也是当地极少出现的一种病,于是建议家属转到市区医院治疗,最终得到了确诊。

“大病重病治不了的,直接联系转院。打架受伤的也尽量不接,都是熟人,免得引起矛盾和麻烦。”

作为村里的全科医生,从孕妇怀孕到新生儿出生,从年轻人跌打扭伤到老人慢性病,甚至村民去世的档案登记,都由他一人管理。

“我们几乎服务了每一名村民的一生”。宋大夫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容。

宋大夫为村民看病。图/王春晓摄

宋大夫为村民看病。图/王春晓摄

“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本以为能给宋大夫打个下手,但事实上我根本插不上手。村里人只认宋大夫,所以连试体温的机会都不给我。

“拿错药和认错人都很麻烦。”宋大夫对我说。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就像是一名忘带手机却拿到600号的银行等位客人。好在是我老家,他们使用的方言对我没有加密。

“又去打牌了啊?赢了多少?老陈去了么?他手气不行吧?”

“那谁家的小子去新疆打工了?有对象了没有啊?”

“苞谷(玉米)出苗率咋样?给俩儿子家的活干完了么?”

“让你媳妇下周来体检啊,上礼拜我就跟她说了,老忘。”

“套着黄色皮的疫苗本是你家娃的,别拿乱了。”

在几个病人之间,宋大夫没有任何迟疑和停顿,看得出来,他和大家是真的很熟。

宋大夫正和大家聊着,卫生室进来一位80多岁患有白内障的老人,手上、衣服上沾满了灰尘,还没看病就哭起来了。

“苦了一辈子,现在没人管,没人疼,死也死不了,你说我怎么办?”说着老人便用手和衣袖擦眼泪。

宋大夫抓着老人的胳膊,“别用手擦啊,这不卫生。”随即让老人坐下,老人开始了长达半个小时的絮絮叨叨,最近的烦心事中,既有最近糟糕的天气,也有有一日三餐,还有自己凄惨的命运。

能给出建议的,宋大夫都给了建议,比如作息时间、饮食结构,老人这才止住了哭声。

宋大夫给老人免费打了消炎针,又开了维生素和眼药水,临走前又嘱咐一同来看病的邻居把老人送回家。

老人走后,宋大夫对我说起了老人的情况,她因为患白内障四五年没有治疗,如今几乎失明了。此前她老伴重病卧床,又花了不少钱,后来老伴去世了,儿子除了负责母亲的一日三餐,再不愿意出钱为其治疗眼疾。

“虽然农村的经济条件改善了不少,但是还是有部分村民因为能力、时间或者是家庭矛盾,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赡养老人。”

每个月宋大夫都会遇到几个这样来卫生室求助的老人,他们既没有维权意识,也不忍心和子女对簿公堂,只能将委屈咽进肚子里。

但由于卫生室的公共属性,老人们来诊所倾诉,就等于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村里的人。事后遇到老人的子女,宋大夫也会委婉地劝说几句。

其实,卫生室楼上就是村委会,有时,发生邻里纠纷的村民会来找村干部告状,没到上班点,就先到卫生室来歇歇脚。

宋大夫不忙的时候,就帮着调和调和,有的时候聊开了,两边拍拍屁股就回家了,也没去二楼接着吵架。

说到这,宋大夫“嘿嘿”两声,“你看,其实都不是啥大事儿嘛。”

我发现,并不是所有村民就诊后,都会及时交诊疗费。但在宋大夫眼中,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有的人家条件不好嘛,现在也没到秋收入账的时候,先赊着吧。”

多年来,他很少主动上门要债,年底有了钱的人,自然会主动送上门来,没有钱的,要债也是为难人家。

宋大夫下乡随访,为卧床老人送药。图/王春晓摄

宋大夫下乡随访,为卧床老人送药。图/王春晓摄

“只要不体检,我就没病”

见我在卫生室里实在是无所事事,宋大夫给我找了个活。

为慢性病患者做档案登记。他管理了174名高血压高危患者、55名糖尿病高危及前期患者,另外还有3个病情稳定没有攻击性和伤害性的精神病患者。

慢性病患者的数据,一部分来自上个月卫生院的体检筛查,一部分来自村医每月至每季度的诊疗和随访记录。

除了要登记在门诊日志、家庭签约服务表,还要录入高血压筛查等系统中。因为一些信息需要重复登记,不同的系统又分别属于内外网,他只能从这个电脑上查了数据,再登记到另一台电脑上。

“用电脑是我唯一不擅长的事。”包括宋大夫在内,全镇10名村医的年龄都比较大,即便卫生局做了定期的技术培训,他们对电脑的操作还不是很熟,因此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几年前退休的老村医实在完不成这项工作,只能雇用年轻人来帮忙,这或许是全国村医的现状了。

录了大半天的数据后,我对病人们的了解依然仅限于空腹血糖、血脂、心率等一连串数字符号,唯一记住的有用知识是:地平类药物用于治疗高血压,双胍类、磺脲类等药物多用于糖尿病患者。

相反,宋大夫已经熟络到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说出他大概的身高体重,甚至知道近期的服药情况、何时需要上门随访了。

除了慢性病患者的健康管理,村医还要做好居民健康档案管理、健康教育、预防接种、0到6岁儿童健康管理、孕产妇健康管理、老年人健康管理等各类14项国家基本公共卫生服务。

对宋大夫来说,基础诊疗是最拿手的工作,各类人群的健康管理也不难,难的事儿在于健康教育。

一些村民的观念陈旧,常识不足或有误,没有体检和预防的概念,生了病也不能及时、正确处理。比如,高血压患者总担心药物上瘾,不愿照着处方按时服药;糖尿病患者做不到严格控制饮食,刚刚好转一点,就向大夫炫耀吃起了糖和甜食;还有少部分人,只要身体不舒服,就先吃起了消炎药。

而老人则更让人头疼。村中的老人有很多认为自己只要不体检,不知道自己有问题,身体就是没问题,有的老人甚至认为体检抽血会抽走自己的气血。

事实上,通过乡村免费体检,基层医疗人员筛查出了不少癌症前期的患者,一部分只需要动个小手术就解决问题了。

遇到这样的老人,宋大夫只能一次次地解释和叮嘱,实在不行上门接老人来体检。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偶尔收到上级关于“没有完成定期随访或宣教”的通知。原因在于,村民只知道如何测量血压、血糖,却不知道“随访”和“宣教”的意思,“抽查人员如果不多问一下,老百姓就随口说没做过。”

为慢性病患定期测血糖。图/王春晓摄

为慢性病患定期测血糖。图/王春晓摄

“村干部会挨骂,但是没人骂大夫”

干了32年村医的宋大夫是个村医二代,宋大夫的爸爸是老宋大夫。

根据老宋大夫的意愿,宋大夫初中毕业后就读了本地的卫校,毕业后他最初在村里是团支部书记,只有闲暇时候才到卫生室帮下忙。

那时候,年轻人的理想是上高中、念大学,然后去往城市谋一份体面工作,但往往受限于家庭经济条件,最后只能回到村里继承家业,要么务农,要么干手艺活。

起初,宋大夫对从医并不感兴趣,一是受不了小孩哭啼和老人叹气,二是当时的乡村医疗水平还很差,父亲20多平的医疗室里只有一千多块钱的药品,他总觉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后来,老宋大夫因为劳累,患上了脑梗、心梗、高血压、糖尿病等多种疾病,不得不卧床养病。想要治好父亲成了宋大夫的内驱力,他找来各类书籍和资料学习,又买了中药、西药和针灸,在父亲身上做起了试验。3个月后,父亲的身体逐渐恢复,可以下床走路,甚至能骑自行车了。

在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和鼓励后,他才把更多的时间投进了卫生室里。父亲去世后,2006年,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乡村卫生室。老宋大夫留下的秘籍和心血管疾病治疗经验,也成为了他的专长。

6年前,宋大夫曾遇到一位急性主动脉夹层患者。赶到家里时,村民已经疼得喊破了嗓子,面色苍白,呼吸困难。他本想要量血压,发现胳膊已经青紫,猜测主动脉血管可能出现了破裂,紧急联系了救护车送往市区医院。

市区的医生经过CT检查,确定了他的猜测,连夜将患者送进了ICU抢救,最终手术成功了。临走前,主治医生和家属聊了起来:没想到你们村医还能判断出这个病,而且送医相当及时,不然,病人可能就没命了。

谈起这起病例,宋大夫一脸的自豪和满足,这不仅源自家属事后的感激,也是因为得到了三甲医院权威专家的肯定,“这就是我作为村医最大的价值”。

“村干部可能会挨骂,但是没人骂大夫。”我在卫生室的这几天里,有人给宋大夫送来了槐花麦饭、有人主动帮他妻子种菜苗,也常有人主动关心他高考儿子的现状。

他到村里随访时,路过的村民总要停下来打招呼,甚至喊他进屋喝茶,能在这里维持生计,还能得到村民的信任和尊敬,这或许是他愿意留在这里的核心原因。

宋大夫有一双儿女,此前他曾强行为女儿报考了乡村医学专业,但是女儿不感兴趣,毕业后转了行当。今年高考的儿子,也明确向父亲表态,拒绝学医。

他们都看到了村医父亲的辛苦,一辈子都被拴在这里,没有尽头,也没有自己的时间。

这确实是基层医疗现存问题,2021年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0年底全国50.9万个行政村共设60.9万个村卫生室,相较2019年减少了7000个,相较2016年则整整减少了3万个,平均每个村子的卫生室人员已不足3人。

从2017年至2021年,我国的乡村医生数量从96.9万人减少至74.7万人。

即便如此,宋大夫仍然还是希望能有新鲜血液充斥到这个行业中来。不仅是分担老村医的压力,更是要解决农村新出现的问题。

“农村和城市一样,是不断在发展变化的,所产生的实际问题也是在变化的,我能在这30年中解决问题,但不代表我能解决30年后发生的问题,我们这样的老村医,迟早是要退场的。”

在宋大夫看来,想要干好村医,除了优秀的诊疗技术,更需要耐力和责任,只在村里干一两年,是肯定干不好的。

在村里干了30多年,宋大夫最大的心愿是可以在退休之前“转正”,成为上级医院的编制员工,这样晚年能有一份保障。为了得到这个机会,他还专门考取了成人中专学历。

不久前,省里卫健委召开了卫生健康工作会议,提到要落实村医收入待遇保障的事,这让宋大夫看到了希望。

“小王你说我还有机会吗?”宋大夫眼中充满了期待。

我无法回答宋大夫的问题,卫生室窗外,风沙又起来了,我望向窗外,能看到细小的沙子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作响。

作者:王春晓( heli6060@163.com)

责任编辑:刘德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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