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学院:张指导您好,最近世界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作为观众你是如何看球的?作为一名前“国脚”、现在的足球教练,专业人士看球和我们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张玉宁:我每天都在看球。在家是和太太一起拿着iPad看,偶尔也会边直播边看球,和球迷、粉丝互动,一起看球一起分析。
作为专业人士,确实会和普通人看球有所不同,球迷最关心的可能是输赢,但我作为足球教练和教练员的讲师,会首先关注每个球队的战术、整体的攻防布局——怎么调整、采取何种攻防节奏、怎么换人,等等。比如,此刻球在右边,我就要关注左边后卫的位置好不好、左边前锋的进攻是否到位。
观学院:这次世界杯上很多亚洲国家大放异彩,也勾起了很多中国人的回忆。当年的国足,包括您这一届,和卡塔尔、沙特、日本这些队伍都有过不少“交集”,包括“胜绩”吧。您怎样看待国足曾经的这段“光辉岁月”?
张玉宁:是的。说到卡塔尔,那个年代,中国足球打卡塔尔还是很轻松的——我们当时的主教练霍顿每场比赛之前都会对我说:“你先上去进两个球,你要是想下来就告诉我一声,你要是还想踢,你就继续”。真的,那时候中国的足球水平还是相当高的。
2015年国足在亚洲杯1:0战胜沙特(图片来源:新华网)
确实,那个时代足球非常火,我们的成绩也非常好。2001年,我们世界杯出线了,参加了2002年日韩世界杯。当时虽然国奥还没出线,但是整个足球水平都是往上走的。
不过,有往上走,自然也会有往下走。这几年来,虽然恒大、亚冠这些球队表现不错,但总体还是在往下走。
我觉得上下起伏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足球作为一个产业,就像一个公司一样,有盈利的时候也有亏损的时候,有好的时候也有差的时候,取决于怎么运营它。
观学院:那在您看来,您这一届“打进世界杯”的国足和现在的年轻一辈国足区别在哪里?是什么造就了当年中国足球比较繁荣的局面?
张玉宁:有很多区别,最大的区别是体制的不同。中国足球在1994年之后才正式走上职业道路;在那之前,足球队是“体工队”,属于“专业队”,和现在的“职业队”是有区别的。我们这一代开始踢球时,校有校队,区有区队,市有球队,省有省队,逐级选拔。每个年龄段也有各自的球队。虽然当时的训练场地远远不如现在——有时就在没有草皮的光秃秃的土地上训练,但分级非常清晰、正规。
我们当时处在一个交替阶段,虽然我们在运动员时期踢的是职业联赛,但我们的选拔和成长靠的是体育运动学院,也就是大家平时说的“体校”。我当时所在的辽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里,我们足球运动员和田径、游泳、羽毛球、乒乓球等其他各种项目的运动员一起上学、一起训练。
而现在的年轻一代没有经历过专业队,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起点都是俱乐部,已经基本看不到当年那样正规的分级和选拔制度了。
体校教练在河南某地中学指导女足训练(图片来源:网络)
观学院:那现在从一个普通的有志于踢足球的孩子要成长为一名职业运动员,他的成长路径是什么样的?您认为是什么造成了年轻一辈球员的“退步”?
张玉宁:现在,大部分有志于成为足球运动员的孩子都会先参加小型俱乐部,比如一些青训机构,在这些机构里付钱买课,然后按时训练。这类课程有点类似于兴趣班,大部分训练都安排在周末,周一到周五都不训练。
这种兴趣班式的训练基本上没什么门槛,也不需要经过选拔。对于踢得好的孩子,可能会减免一点费用或者免费,但前提是要签一些协议。
我认为在现在的环境下,这样的“起步条件”相比我们那个时代的体制,要打造大批高水平的足球职业运动员是很难的。
首先是选拔的问题。现在的孩子们大部分时间是在上学和补课,能够真正来参与足球的孩子是非常少的。孩子自己有极强的意愿、父母支持且有足够的经济实力、遇到好的教练、有机会和实力较强的球员一起训练——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太难了。我们那时候,会有教练去学校里选拔——学校老师发现有潜力的孩子就报上去,教练过来一看,你是这块料,就可以去体校上学了。
再者是训练时间很难保证。体校里周一到周五当然也上课,但不会因此忽略训练——我们早晨五点开始训练,练到七点多去吃饭,八点开始上课,下课后继续训练。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保证每天有一次到两次的训练。而现在这些孩子只有周末才来训练,就像是上娱乐性质的体验课似的,根本没有花足够的时间。
想练好一项运动,最少要花一万个小时。如果一天练个三个小时以上,那十年就能练满一万小时;而如果训练时间太少,那可能二十年、三十年才能踢明白——到那时候,就只能做业余足球爱好者,走不了职业道路了。
另外,有些孩子和家长把目标定得太高,孩子还没开始训练,家长就问教练:“我这孩子能不能进国家队?”我觉得,比起问教练“能不能进国家队”、“能不能进职业队”、“能不能赚到钱”,更应该问孩子“你有没有兴趣”、“你想不想踢球”。
孩子们在进行课外足球训练(图片来源:网络)
我小时候从没想过我将来会进国家队、会进职业队,不会特别焦虑。当时我每天只是很单纯地想着好好踢球,晚上睡觉之前复盘白天的训练,琢磨“这个球是怎么丢的”、“这个球我是怎么抢到的”,甚至为了一个丢掉的球反复想好几天,这个过程类似于“悟道”。
但现在的年轻人很难这样专注了。他们踢球时可能挺开心,但踢完就打游戏去了,只记得游戏里人物的技能,把训练内容抛到了脑后。这个网络发达、信息丰富的高科技时代对他们“专注力”必然是会产生影响的。
想要走到金字塔的塔尖,就要做出很大的牺牲和努力,在达到那个“门槛”、状态稳定之前需要远离网络、游戏甚至电视,只靠受几个球星鼓舞后的一时热血沸腾是不能成功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在两三年内就练满一万小时的人,和每天只练半小时、一小时的人,差距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我遇到很多孩子很有天赋、被寄予厚望,但是自己不够努力,无法抵抗外界的诱惑,把精力放在了吃喝玩乐上而没有放在踢球上,最终离足球越来越远,成为了“昙花一现”的球员。
最后一个因素是理念问题。大部分球员练习足球,只是为了拿一个一级运动员证或者二级运动员证,在考大学时加分。这些球员的出发点就是为了加分,而不是为了踢球。
观学院:您有没有遇到过那种很有天赋的足球少年,来踢足球的目的是满腔热血为了“振兴国足”“走向世界”,并且为之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张玉宁:我见过几个这样的球员,他们内心非常强大,训练特别刻苦,也很善于思考,这两三年进步得非常快。可惜足球毕竟是一个竞技对抗的项目,平时练得再好,到比赛场上也会紧张;随着参加比赛数量的增加,紧张程度会下降,进而在技能方面的表现就会越来越好。但是,这两年因为疫情的原因,比赛打得少,打得越少,球员就越紧张。
本届世界杯卡塔尔的问题很大程度上就来自这里,其实卡塔尔队在亚洲已经属于进步很快的球队了,然而在父老乡亲家门口踢比赛明显能看出很紧张。我觉得,如果卡塔尔往后再参加世界杯的话,应该会一届比一届打得好。现在日韩基本上近十几年来每一届都进世界杯,所以他们非常有经验,老队员带着年轻队员这样一茬一茬走下去,就比较轻松,而我们的年轻球员中比较有志气、有才华的新秀缺少的就是这样的环境和经验。
观学院:您说到日韩,其实日韩足球的崛起一直是中国球迷比较关注的话题,都是东亚人体质比较接近,开启职业化的时间也差不多,但是中国足球对日韩足球为什么会从优势到劣势再到今天差距越来越大呢?
张玉宁:曾经有人把中国人足球踢得不好归因为“人种体质问题”,其实我认为足球最大的特点就是足球水平和身高、体重都不相干。无论高矮胖瘦,都可以踢得很好。
足球和种族、肤色也没有关系,它是一个属于全世界的体育项目。德国曾经是世界杯冠军,但上届世界杯上输给了韩国,这次又输给了日本,可见任何一个种族都可以把足球踢好。
对比日本取得的成绩,我想中国足球的问题不是“体质”问题,而是“体制”问题。日本从1993年开始,用了近20年时间取得了现在的成绩,我想,中国如果能把一些问题调整好、做好规划,很快也能把足球提高上去。
日本的优点是,他们把基础的平台搭建得特别好:从训练到战术方案,从引进教练到引进球员,甚至包括薪水的匹配,做得都非常不错。
2018年世界杯,日本2:1战胜哥伦比亚,这是日本队首次在世界杯决赛圈战胜南美球队(图片来源:日经中文网泽井慎也摄影)
我们先从国家队的架构说起。日本的国家队、国奥队乃至国青队,采用的都是完全一样的阵型和打法。这样一来,如果有一个边后位受伤了,从下面调上一个边后位是不用磨合的。我们的问题是,每个等级的阵型是不一样的,各自有各自的风格。
比如,郑智和我一起在国奥队的时候,我们的阵型是“四后卫”,他非常擅长作为右侧后卫;但是,在辽宁队时,我们的阵型是“三五二”,所以郑智回到辽宁队后就很难找准自己的位置。
我们的很多俱乐部也没有自己鲜明的风格。国外的一些队伍,这么多年来风格都是比较统一的,比如意大利擅长防守反击,西班牙的巴萨擅长控球,我们的辽宁队也一直坚持“三五二”阵型、擅长防守反击,无论换多少个教练员都一直如此,这就是辽宁队的特色。
但是,中国其他的俱乐部缺少这样的传承和特色——一人一个政策,一人一个风格。这会让球员感到困惑。一个教练要求练传控,我就开始练传控;然后由于成绩不佳,突然这个教练“被下课”了,又换了另外一个教练,第二个教练要求练反击,这时候我到底该怎么踢呢?球员需要一段时间来转变,可能刚转变过来又换教练了,这样一来球员就不停地在转变,导致一些磨合的问题。
辽宁队创造辉煌的“辽小虎”一代,左一为张玉宁(图片来源:网络)
我认为,无论是国家队还是地方队,都应该有自己的风格。我不是老板,但是我想,如果我是老板,我会希望球队能坚持自己的风格,不能唯胜负论,即使输了,也要往这个方向去走,不能为了成绩就把所有战术都转变了。否则,即便短期内可以提高成绩、可以拿冠军或者保级,也会不利于俱乐部的长久发展。
另外,我们跟日本还有一个很大的差距,那就是青训。我们在这方面确实落后了很多。我在带青岛黄海队时,一个朋友的孩子找到我,他当时在日本读高中,是高中球队队员,当时因为疫情导致航空管制,他买不到机票、回不了日本,所以想暂时跟着我练一两个月。我说,“没问题,你来吧”。
他来了之后我发现,他算得上是我们整个球队里水平最好的,无论是速度、力量、技术还是意识都胜过我们的球员。后来我们聊天,我问他:“你踢得这么好,在日本高中里能不能打上比赛?”他说不能。他的高中里有6支球队,他所在的球队排在第四位,所以他打不上比赛。
试想一下,日本一个高中就能有六个球队,青少年人才可谓源源不断;而我们中国,一所高中能有一个球队并且能好好训练、去参加比赛就不错了。他们有很多场地,每天都要练两三个小时,但我们这里实现不了。
我们的孩子里,每天下课后能出来踢球的有多少?我在上海某条路上看到过一个足球场,每天很多日本的小学生都去那儿踢球,踢完了坐车走。而中国的同龄孩子要凑齐二十个乃至十一二个孩子一起训练都是非常困难的。
10年前我们去日本交流学习的时候,就知道日本的c级教练员有35,000人,10年以后可能更多;但是你可以去系统里查查我们中国的教练员人数,目前肯定到不了35,000——何况我们的人口数量还是日本的几倍。
日本足球的进步归功于一套运行良好的青训体系(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观学院:照理说,目前中国足球走职业化的道路以后很多网民还经常会抱怨踢足球的“赚得太多了”,为什么高薪之下教练员会如此之少呢?
张玉宁:你说的是金字塔尖的那些“明星球员”,而这个金字塔最基础的青训教练工资待遇低得不可思议。
几年前,我有个朋友搞了一个青训营,让我去帮个忙。我一边帮忙一边观察,后来我跟我朋友说,其中有一个年龄比较大的教练好像不太会带。我朋友说:“这已经属于很不错的了,现在根本找不到教练”我问,为什么?他说,青训教练的月薪只有3000元——当时是六七年前,在上海。我说,开玩笑,餐厅门口招杂工都写着4500/月还包吃住,你这个费用肯定不行。
然后就出现了这个青训机构的孩子练着练都跑光了,因为教练水平太差——现在不比从前,从前我们自己带着月票卡坐车去训练;现在的孩子都是家长开车送来的,家长会站在旁边看孩子训练,一看教练不会带,人家就退课,只有看到好的教练才会买课时。
这种畸形的生态助长了业内的各种乱象。有些媒体经常报道青训教练收红包,但一个3000元月薪的教练,他的工资不够维持生活时,只能靠灰色收入贴补。在很多足球兴盛的发达国家,那些不想去外地生活的教练,生活会比较稳定,工资收入也比较稳定体面。他就会安心在自己的家乡很认真地去把青训做好。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也许教练也想留在家乡把青训做好,但他们的工资可能连维持家庭都很费劲。
观学院:从刚才和您的对话中,能够感觉到您对于足球运动的热爱和情怀,作为刚出道的时候,被各界认为是一个技术全面、前途无量的“进球王”,后来却没能参加2002年世界杯的决赛,您对此会不会感到非常遗憾?
张玉宁:肯定会遗憾。我的人生中有很多第一次,也有很多遗憾。没打上世界杯是一个,我已经和英超签好合同了,而且是免试训的,但因为劳工签证的问题没有去成也是一个。
那个时候的中国足球刚刚起步,不是特别成熟,后来我受伤病的影响也很大。当时我们在足球康复方面的人才还是太少了,导致我们伤病比较多,影响了运动生涯和职业寿命。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人三天打一场比赛也没事,而我们这样做就会出现伤病。
我们现在不仅“足球人口”不够,足球的教练员人口也不够,足球相关周边产业的人员也不够,比如按摩师、营养师、理疗师、康复师、体能师,这些都是中国足球大事业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但是现在这种人员太少了。很多人可能都只盯着踢球的运动员,但忽略了后勤保障等方面。
2002年中国国家队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打进世界杯决赛圈(图片来源:网络)
观学院:对于这两年讨论很多的“归化球员”,您怎么看?
张玉宁:我认为归化这个问题要一分为二来看,我个人的观点是如果归化球员的血液里有我们的血统,会讲中文,这么做完全没问题。很多归化球员都会说中文,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是一个纯粹的“外国人”,足球是一个集体项目,如果没有办法和队友沟通的话,即便来中国踢球也没法好好当队友。
观学院:说一个比较另类的话题,你会去看关于互联网上流行的那些关于中国足球的“梗”、“段子”吗?比如说“退钱哥”,比如说范志毅的那个经典视频等等。
国足球迷“退钱哥”成为了2022年最火的网红
张玉宁:会去看,但是我不太喜欢去讲这些话。我年轻的时候,被媒体“抹黑”了不少,当时网络还不发达,不能像现在这样在自媒体上去澄清。我年轻的时候比较狂,现在老了就变得平和了。
观学院:对于这些年对于国足一些比较激烈的批判或者骂战是怎么看的?比如说今年年初巩汉林和冯潇霆之间的隔空互呛。有人说“国足菜是原罪,被喷是应该的”,也有人说“很多人是乱喷,发泄情绪,实际上根本不懂球”……
张玉宁:我认为站的角度不同,看待问题的方式也会不一样。不排除有些人是故意去炒作,但我认为我们既然是公众人物,就要接受观众的评价,无论对方是懂球的还是不懂的。外行评价内行是很正常的,不可能所有观众都是内行。评价足球不一定非得会踢球才能评价。主要还是要看评价得好不好、是提建议还是恶意骂人发泄。
前段时间有人对小张玉宁(1997年出生,现役足球远动员)不满,然后全都发泄到我身上了,那天我打开抖音微博,发现突然全都是骂我的,还有玩梗的,什么“吃海参”——我觉得你往我这发泄没问题,但问题是你连足球的历史都不知道,连我们两人的账号都分别不了,就来网络暴力,这合适吗?
我觉得在批评之前,最起码要看看历史、做些研究,这样批评也能更有理有据。
作为球员,经常需要面对这种突然出现的谩骂——有一年我在北京看比赛,场上踢得很正常,看台上有一个人突然间开始喊“傻X”,我们看得莫名其妙,当时他站起来喊两声后坐下,另外一个人突然也站起来喊了两声,紧接着很多人就跟着他喊,然后现场就形成了有节奏的叫骂声,大家觉得这样很“爽”很“解压”于是都跟着一起喊——我发现其实观众需要这样发泄的渠道。
观学院:非常感谢今天和张指导的分享,最后希望您给我们大家讲讲您对中国足球的美好的期盼,正如您刚才说的足球有高峰也有低谷,现在是一个低谷期,希望低谷能够尽快过去,让我们再次迎来高峰,实现我们几代人的梦想。
张玉宁:前一段我跟朋友也在聊这个话题。很多人都在说留给中国足球的时间不多了,其实我认为中国足球现在属于刚起步,并不是说“时间不多了”,而是刚刚开始。
所谓的时间不多,是针对我们这批人的。我们的年龄注定了我们的理想要实现的时间不多了。但是中国足球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还需要慢慢一点一点成长,也会走很多弯路。
我也希望中国足球能够真正的建立成自己的金字塔,逐渐把所有机制都调整好,然后越踢越好,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超越日韩甚至超越欧洲、超越南美。我们也可以挤进世界杯,在世界杯当中打得更好、走得更远,但这个需要一个很漫长的时间。
希望中国所有的足球工作者能够都动起来,大家心都往足球方面去想,我们共同努力。我踢球的时候没进入过世界杯,但我希望我做教练时能看到国足踢进世界杯决赛圈。
来源|底线思维
责任编辑:薄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