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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入侵”的网课和一位高中老师的猝然离世

妻子刘韩博失联了两天。赵岩没敢往坏处想,妻子是河南新郑市第三中学的高一历史老师,自从国庆假期结束以来,她一直都在家上网课。

直到第三天,2022年10月31日,学校打来电话,询问刘老师为什么连续两天缺课,他感觉到不对劲。

赵岩很着急,一边拨打110,一边给小区物业工作人员打电话。物业工作人员推开家门时,发现刘韩博“出事了”。

刘韩博的死亡证明上,原因一栏写着“猝死”。赵岩说,法医推测,死因大概率为心梗,去世时间约在10月28日晚。“她的身体非常好,平时感冒发烧都很少有”,在赵岩印象里,妻子之前体检没有查出过基础性疾病。

而当赵岩和家人以为刘韩博是因网课压力太大而去世时,他们意外收到学生发来的网课录屏资料,得知刘韩博生前最后一课曾遭一群匿名的网课“爆破手”入侵,他们在课堂上播放音乐、共享屏幕打字,并对刘韩博多次辱骂……

最后一课

噩耗来得猝不及防。赵岩一家四口人,两个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他在郑州市上班,46岁的妻子平时一个人在老家新郑市居住工作。由于郑州到新郑的距离很近,只有1个多小时的车程,赵岩每周都会回家三四天。

10月28日中午,是赵岩和妻子的最后一次联系,两人进行了视频通话。那一晚7点05分,大女儿赵依依还看到母亲在家族群里分享了一条文章链接,提醒柿子的食用安全问题。

但第二天中午,赵岩再次联系妻子时,电话一直未能接通。当时,他以为妻子在上网课,没敢再打扰。

他不知道的是,妻子已经连着两天缺课了。刘韩博所在教师工作群和班级群的聊天记录显示,10月30日下午,她因为缺课被通报批评,校方联系不上她,只能组织两个班进行自习。

10月28日晚的网课,成为刘韩博生前的最后一课。

多位学生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从10月8日开始,按照疫情防控的安排,学校没有组织学生返校,他们一直居家上网课。

刘韩博在10月28日晚间的课程为历史限时训练课,参与课程的学生介绍,课程在钉钉会议上进行,每周五晚上从8点10分上到9点10分,主要内容是做题,刘韩博老师通常会布置课本的配套卷子,课后再抽查一部分同学拍照上传考卷。

学生杨月对澎湃新闻回忆,8点16分,刘老师还在布置课程任务,三个账号同时闯入了课堂,放起了音乐,并直接辱骂刘老师,“刚开始就指着老师的名字骂。”

不少学生录屏记录下了这一过程。记者获取到的录屏资料显示,在钉钉群里,所有学生的备注为班级+学号+姓名,上课后,他们大多处于静音状态,而突然出现的这三个开着麦克风的账号,昵称分别为“终极猎手梦泪”、“鸡你太美”、“梦泪”,他们进入会议室后不断放歌、飙脏话,进进出出,在学生列表中,显得极其突兀。

10月28日晚,钉钉昵称为“梦泪”和“终极猎手梦泪”的爆破手在扰乱课堂。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10月28日晚,钉钉昵称为“梦泪”和“终极猎手梦泪”的爆破手在扰乱课堂。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过了一会儿,一位牛姓老师进入了会议室,她试图帮刘韩博解围:“你要不把主持人转给我吧,刘老师。”刘韩博听起来有些困惑,似乎没搞明白如何转让会议主持人资格:“主持人给你?我怎么把你那个退出吗?”没等到刘韩博转让主持人资格,昵称为“鸡你太美”的账号开始对牛姓老师一同辱骂,并重复叫嚣:“必须给我入侵好吧!”其中两个账号还互称同行,称赞对方:“诶呀你太牛X了!”

“听了真的特别让人恼火。”参与网课的学生田宇轩对澎湃新闻记者说,后来牛老师把这群入侵者踢出了课堂,但他们没写几分钟题,对方又进入课堂,被踢出约三四次,又重复进入。这堂课在音乐和辱骂声中撑到了下课时间,入侵者最后离开了会议。

田宇轩记得,当刘韩博老师说“结束会议”的时候,语气无奈。

结束网课后,刘韩博仍和往常一样抽查学生的作业。杨月提供的钉钉聊天记录显示,课堂结束后,刘韩博抽查了学号为14到20号的学生,让他们把习题拍照发到群里。收到作业后,刘韩博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此时时间为9点23分。

此后,杨月再没看到刘老师的消息。

10月28日晚9点23分,刘老师收完作业后,再也没在班级群里出现。

10月28日晚9点23分,刘老师收完作业后,再也没在班级群里出现。

不止一次的“入侵”

事发后,大女儿赵依依查看班级群的聊天记录,发现网课“入侵”早在12号就已经出现。

据《北青深一度》报道,10月12日晚,刘韩博的课堂第一次遭遇了“爆破”,入侵者们只是放了音乐,在同学们的帮助下,刘韩博将他们踢出了课堂,课堂重归平静。

钉钉聊天记录显示,当晚7点36分有学生曾私信提醒刘韩博:“老师,有可能是社会上的人员来扰乱高中课堂的,其他学校也有这样的情况,入会的人可以给那些人发送入会链接让他们进来,进来就放音乐扰乱课堂纪律。”

据三位学生回忆,入侵者在10月14日、21日、28日都出现在课堂上,时间正好是连续三周的周五晚上。田宇轩说,根据课程安排,周五晚为四个班一起上课,人数达到200多。事后,他猜测入侵者可能刻意挑选了大课时间来扰乱课堂,“人多眼杂,也不好找出来是谁。”

杨月清楚地记得,10月14日那一晚,大约8点27分,她正在写卷子,入侵者闯入课堂,开始共享屏幕,放歌骂人。当时刘韩博老师看起来很生气,让他们别捣乱课堂,并说:“我把你们这些人都给截图,找到你们。”

杨月说,那次也是牛老师帮忙把这些人踢出了会议,但他们又进来了,“踢了三四次,一直踢,一直进。”最后,差不多快下课的时候,入侵者离开了。整个过程中,全部学生静音,没人开麦说话,“他们一直吵,非常烦,根本写不进题”,杨月听得恼火。

钉钉聊天记录显示,这天上课时间,有学生曾将列表中“梦泪”头像的账号截图画圈标出,并私信发给刘韩博:“老师,这个人不是学生,踢了吧,他一直在放音乐。”

到10月21日那一晚,攻击变本加厉。录屏资料显示,入侵者来得更早了,8点17分,刘韩博还在布置课程作业,此时,有音乐声突然响起,刘韩博问了一句:“谁啊?”无人回应后,她继续布置任务,背景中吵闹的音乐声仍在持续。同时间,昵称为“梦之泪伤”的入侵者开始共享屏幕,他在空白的屏幕上输入:“你瞅啥?我是梦泪。”

又过了1分钟,刘韩博注意到会议室的异样,她试图维持课堂秩序:“丁真(注:一入侵者钉钉昵称)这个啊,丁真这个是谁?这页面蹦出来了啊,一直有声音蹦出来了。”入侵者这时又切换了音乐,并在共享屏幕上继续打字:“感谢发来的会议号。都给我低调点。”

这时,刘韩博重复了一遍刚刚布置的作业,声音听起来仍然有条不紊。入侵者不再播放音乐,但时不时在屏幕上打字。

到了8点25分,牛老师进入课堂,提醒刘韩博将正在共享屏幕的入侵者踢出会议室。刘韩博回复说:“我就是在核查这个人到底是谁。”

“梦之泪伤”则在屏幕上继续打字:“你在狗叫什么你在狗叫什么你在狗叫什么。”

这时,牛老师也开始查找闯入的入侵者。接连有学生开麦说:“这个都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不知道是谁找上他们的。”“有人分享会议号应该是。”“梦之泪伤”仍在屏幕上打字:“小卡拉米(注:意指地位不高、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带有蔑视意味,东北方言)想知道谁分享的。”

 10月21日晚,钉钉昵称为“梦之泪伤”的爆破手,在共享屏幕上打字辱骂。

10月21日晚,钉钉昵称为“梦之泪伤”的爆破手,在共享屏幕上打字辱骂。

录屏资料显示,当时刘韩博的情绪仍然稳定,她说:“我就是要把这个界面全都给你们给一张一张拍照啊,我就看他在什么位置。”

当晚的课堂上,有学生曾试图帮刘韩博解围。据钉钉聊天记录,8点20分,一名学生提出帮助刘韩博踢人:“老师,你把主持人给我。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个人整掉。”过了17分钟,另有一学生给刘韩博提出建议:“老师,要不开在线课堂吧。可以全员静音。”

那一晚,赵岩在家,恰巧目睹了网课入侵情形。他记得,当时自己看到几个人在课堂里放歌,骂脏话,“特别难听”,还播放了黄色视频。刘韩博非常气愤,于是他后来强制让妻子退出了网课,“我说这样没办法再上了。”学生谭浩也告诉澎湃新闻,那一晚到了8点30分左右,刘韩博提前结束了钉钉会议,让学生自己写作业。

当时,赵岩以为这只是偶发情况。

未完成的调查

11月1日,得知刘韩博离世的消息后,杨月哽咽了,当即决定和同学们一起调查清楚这些入侵者的真实身份。他们对钉钉的访客记录进行排查,但当他们准备添加这些扰乱课堂的账号时,却发现这些账号都已经注销。调查迫不得已只能中断。

杨月说,这些入侵者还会把泄露课程链接的行为栽赃给班上同学。10月21日那晚,其中一位入侵者在共享屏幕上打字说,“是xx(注:班级同学)给我的会议号”。事发后,杨月看到一张聊天记录截图,这名同学澄清说,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并表示会配合警方调查。

杨月和同学们至今无法得知,这些入侵者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闯入课堂。在抖音、微博等平台检索后,杨月发现这些扰乱课堂的人在网络上有一个统一的称谓——“爆破手”。今年10月,游戏类自媒体《触乐》曾发表文章称,这些爆破手多为学生,他们集体侵入课堂后,通过播放与课堂无关的音乐和视频、在公屏上涂鸦留言、谩骂老师和学生等极端方式来扰乱课堂秩序。

和此次网课爆破事件一样,这些爆破手喜欢给自己命名为“梦泪”。该名字源于游戏王者荣耀电竞选手梦泪,由于游戏中的某次“神级操作”,梦泪一直被奉为传说,成为爆破手们玩梗的对象。9月6日,梦泪本人注意到相关网课爆破事件后曾发微博呼吁,适度玩梗,停止网课恶作剧。

关于网课入侵者的法律责任,湖南金州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律师邢鑫此前告诉澎湃新闻记者,需要结合入侵者的具体行为来认定。如存在对师生的公然侮辱行为,从民事侵权角度违反了《民法典》关于人格权的规定,从行政法角度则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视情节轻重还可能涉嫌构成刑法上的侮辱罪;如存在播放淫秽物品的行为,视情节轻重适用《治安管理条例》或《刑法》处罚。

“如何认定刘某某的死亡结果与侵权行为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即是否可以将刘某某的死亡结果归结到网课入侵者的侵权行为上,需要结合公安机关的调查结果进一步认定。”刑鑫说。

他进一步表示,如有事实证明平台存在监管上的漏洞,纵容他人扰乱课堂秩序未及时采取必要措施制止的,根据《民法典》关于网络侵权责任的规定,网络服务提供者应当对损失扩大部分与侵权者承担连带责任。

赵依依难以接受母亲因为这样的原因离世,“我就觉得我得坚强,我得理智,我得发声”。她对澎湃新闻记者说,母亲刘韩博从教近25年,备课认真,一直受学生欢迎。

在杨月的印象里,刘韩博很爱笑,看起来和蔼可亲,从来不会给学生压力,“让人很想亲近”。她唯一能想到的课堂遭遇“爆破”的原因是,“他们就是看刘老师人太温柔了,好欺负。”

同样难以接受老师离世的还有已经毕业的2020届学生王珂珂。她对澎湃新闻回忆,11月1日中午,辗转得知坏消息后,她感到震惊,“头懵了一天”。这几天,她经常想起两年前刘韩博老师给她上课的情形,也是自那一年疫情开始,网课这种教学形式变得平常。

王珂珂印象里,2020年的大年初二,郑州全市静默,全校高三学生此后开始居家上网课。令她记忆深刻的是,刘韩博上课时,讲课画面会偶尔晃动。讲课时,刘韩博会用手机登录钉钉软件,再将后置摄像头对准电脑上的课件;讲练习册时,刘韩博则用手机后置摄像头平行对准课本,讲到哪一题,就会画题干、圈选项。

王珂珂判断,刘老师应该一直用手举着手机,“很心疼老师。”

王珂珂说,她不知道老师是否因为对网课软件操作不熟练而采取这样的讲课方式。在当时的她看来,刘韩博这么做是因为敬业,“她可能觉得这样会更加直观一点吧。”

这样的猜测源于王珂珂平日里对刘韩博负责的印象。每次她私聊问问题,刘老师都回答得很仔细,而不会让她直接去看课本或者答案解析,“她会打出来很长一段文字给你解释。”

听到刘韩博离世的消息后,田宇轩难受得哭了。他说自己的成绩并不好,但是莫名喜欢上历史课。他今年高一,9月入学后,上了一个月线下课,后转为网课。在上网课的一个月里,他感觉刘老师的担忧多了很多,总是怕学生没认真上网课,“基本上一节课要提问十几次。”

刘韩博的备课本。

刘韩博的备课本。

11月2日,新郑教育局发布通报称,第三中学教师刘韩博在家上完网课后意外离世,经公安机关调查反馈,排除刑事案件可能,针对网传刘韩博老师遭遇网暴事件,已立案侦查,调查结果会第一时间向社会公布。当天晚上,涉事网课平台钉钉客服回应称,目前已有相关人员核实情况,会配合警方协查。

11月5日,赵依依告诉记者,得知母亲离世的消息后,这几天家里人一直没怎么睡觉。11月1日凌晨,她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听见父亲在哭。如今,一家人都在等待调查结果,“结果一天(等)不到,觉得一天就没办法合眼。”

偶尔,王珂珂还是会想起刘老师上课的样子。那时候,刘韩博一头短发,穿着连衣裙,总是温柔地微笑着,讲课声音温和,又带着些微沙哑。课堂很安静,她听得入神。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除刘韩博之外,皆为化名。澎湃新闻记者薛莎莎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张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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