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27年,经历过非典、日本地震、东南亚海啸、欧洲罢工等事件对旅游业的影响,但周卫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
“今年上半年是我觉得旅游业受挫最严重的半年,疫情虽然持续了2年多,但我觉得今年的影响最大。我看到很多同行离开了旅游业,也有人在坚守,还有更多人在转型和自救。”作为春秋旅游副总经理,周卫红说自己不想做“逃兵”,她必须坚持,因为还有一个企业需要她带领。
焦虑的不止是周卫红,大多数的旅游从业者都经历了失眠、焦虑和无奈。
疫情以来,旅游业可谓是受挫最严重的产业之一。文化和旅游部数据显示,根据国内旅游抽样调查统计结果,2022年上半年,国内旅游总人次14.55亿,比上年下降22.2%;国内旅游收入(旅游总消费)1.17万亿元,比上年下降28.2%。
按预亏的较低值计算,中青旅(600138.SH)、众信旅游(002707.SZ)、九华旅游(603199.SH)、西安旅游(000610.SZ)、丽江股份(002033.SZ)、西藏旅游(600749.SH)和云南旅游(002059.SZ)这7家主要旅游上市公司今年上半年的整体预亏金额至少4.5亿元。这牵涉到组团社、地接社、景区、餐饮、车队等诸多旅游产业链者,他们该如何渡过“至暗时刻”?第一财经记者近期对旅游人做了深度实地采访。
情绪过山车
“情绪过山车”原本是即兴喜剧表演中的一个节目,演员会根据现场观众的要求,快速切换情绪,可能上一秒还是兴高采烈,下一秒就陷入了哀伤。
周卫红现在的心情就犹如“情绪过山车”。“我们从今年6月就开始提前准备暑期旅游市场产品,当时摩拳擦掌,信心满满,想着上海封控结束了,跨省游恢复了,应该会很有商机。春秋旅游在7月初启动的首发团就是前往甘肃的,当时很成功。”周卫红对第一财经记者回忆道。
6月22日晚上,还在居家办公的春秋旅游产品经理胥素芳确认,甘肃省甘南州可以正式接待上海游客。于是,她立即和国内部总经理朱慧沟通,定下了7月1日作为首发团,设定了22个名额。6月23日下午3点半,7月1日“九色甘南”的6天5晚跟团游产品上线春秋旅游官网,当天晚上已经销售过半。次日,首发团已经售罄,胥素芳立即增开班次。7月20日前,开15班,做到隔天一班。由于销售情况良好,胥素芳再次决定,7月20日起,每天开设甘南跟团游以及甘南+陇南8天环线游产品。7月1日上午7:30,春秋导游周云飞比游客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虹桥航站楼T1航站楼,他带领22位上海游客,乘坐春秋航空9C6137航班,前往兰州,开启今年疫情后上海旅游团的首次跨省旅游。这也是自今年上海封控以来,他第一次以导游的身份,进入工作状态,因此,周云飞显得格外激动和兴奋,他所带的这次首发团也是顺利的。
然而,周卫红和她的小伙伴们没兴奋多久,甘肃兰州的疫情开始严重起来,周卫红的“情绪过山车”来了。“我们只能叫停了兰州和相关地区的旅游团,之前预订的所有相关旅游团都退改了。要知道我们在做产品之前要耗费很多时间去实地考察和规划线路,现在疫情一来,都白费了。不仅是兰州,还有北海等地也是疫情时有反复,相关的线路也暂停了,这个旅游旺季好比是‘一盆凉水浇下来’。”周卫红无奈地对第一财经记者说。
作为一个在旅游圈摸爬滚打了27年的“老兵”,周卫红在过往的岁月里经历过很多风浪——非典疫情、日本地震、东南亚海啸、欧洲罢工等,这些都对旅游业产生了影响,但那些影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最初周卫红以为这次的疫情也会很快过去,却没料到如今疫情已经持续了2年多。这2年多时间里,周卫红既要坚持带领团队不放弃业务,研发新品,又要承受疫情反复所带来的压力,有时候刚做好一个产品开始推广,疫情就把新品给“结束”了。去年的暑期游市场也是没几天功夫就从旺季变成了淡季。
晚上,周卫红有时会睡不着,闭上眼睛,会想到现金流状况,于是时不时要财务人员看一下现金流,虽然组团社对供应商是有账期的,但现在供应商也很困难,也要考虑到别人的难处,所以现金流要维持平衡。后来她开始调整心态,每天看书,从早上开始读英语书,午间看希腊历史等,通过阅读抚慰心灵对周卫红有一定的效果。收拾心情后,周卫红带着团队,继续干活儿,兰州和北海不能去,那么就转向云南、青海这类相对安全的目的地,当然还要结合上海的疫情防控和风险情况来组织游客出行。
抵押房产,缩减人员
老家在山东的张道顺是西美之旅的创始人,如果说春秋旅游是上游组团社,那么西美之旅就是中游地接社,张道顺同时还兼顾旅游批发业务,对接下游住宿、餐厅、景区等业者。
2002年,张道顺就进入了旅游行业,而且起点很高,在一家大型国有旅行社做总经理,之后,张道顺一度转行做过投资和科技产业,2010年5月,张道顺重回旅游业,2011年,他创办了西美之旅,聚焦甘肃,宁夏,新疆等地的地接旅游和批发业务。
“一开始的几年,业务飞速发展,直到2020年疫情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在2020年,已经有一些伙伴离开了旅游行业,当时我还是乐观的,总觉得对比2003年非典,疫情应该很快过去了,却没有想到之后的情况完全出乎预料。我即便是零收入,也要给员工发薪水,还有办公室的房租等,压力很大。”张道顺告诉第一财经记者。
与一般的旅行社不同的是,作为批发商,张道顺的业务结构是有淡旺季配比的。“比如我们要和航空公司做淡旺季配比,3月~5月是淡季,我们就帮助航空公司消化配额销售,这段时间想要赚钱是不可能的,我们都是低价大甩卖,业内叫‘赔钱甩位’。别看有客流,但是绝对亏损。而我们的盈利基本来自于之后的旺季,可以把淡季损失补回来。可惜疫情反复,2021年7月下旬疫情反复了一轮,给了我们沉重的打击,是创办西美之旅以来最大的打击,机票的票损率很高,严重亏损。这使得我只能在2022年重构了自己的队伍,缩减人员。今年的暑期游,甘肃疫情又来了,我的主打业务之一就是甘肃旅游,所以影响也是很明显。”张道顺无奈地说。
和周卫红一样,张道顺也会失眠,有时候凌晨2~3点也睡不着,于是自己走到客厅,刷手机,听音乐来帮助入睡。
与组团社相比,张道顺的地接社和批发商业务兼顾着旅游业上下游产业链者,比如组团社应该支付给他团费,他则应该支付给下游景区、酒店、车队和餐厅费用。但是疫情之下,上游组团社经常欠款,这就导致他也难以支付全款给下游供应商。这类“你欠我,我欠他”的三角债情况,在疫情持续的这几年内是旅游圈十分常见的。
“直到2020年底,我都是尽量付清款项给供应商的,但后来越来越难,可是很多景区都是要现金先行垫付的,所以上游欠我款项,而我为了维护业务关系,经常自己要垫付款项给下游。不瞒你说,我把自己的房产抵押了,做现金流支撑。我甚至一度开始怀疑做旅游还有没有前途?因为旅游必须要发生空间和时间的移动,有社交才可以产生效益,可是疫情是阻断这些消费行为的。但很现实的一点是,我年过50了,不可能再换行业了,而且为了我的员工们,我也一定要支撑下去。”张道顺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有不少从业20多年甚至30年的老旅游人,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学习能力去转换赛道了,熬下去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可能对于张道顺而言,疫情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他有时间可以陪孩子了,以前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差,很少看顾孩子。他的两个孩子一个16岁,一个13岁,正是生长发育阶段,孩子们胃口极好,于是张道顺每天在叮咚买菜选购食材,尝试做各种菜肴,希望生活终有一天会重归美好。
进退两难
贺青已经很久没有生意了,他从事沉浸式娱乐项目多年,与全国诸多景区有合作,主要研发景区内实景娱乐,同时还经营剧本杀和密室等连锁项目。然而作为下游的景区,日子并不好过。
“景区一会儿关,一会儿开,主要是看疫情的情况,我们当然理解防疫安全第一,所以也一直配合。今年以来,我所合作的景区内文娱项目和我自己经营的密室、剧本杀基本很难连贯开业,期间都是开开停停。目前我大部分的密室和剧本杀项目都在上海,全部都是停业状态,而我的员工费用和租金必须支付。非常头疼,我也不知道还可以支撑多久。”贺青苦恼地表示,他现在是进退两难——如果继续经营,那么他需要在近乎零收入的情况下苦苦支撑;如果要结束营业,那他就要与场地业主方提前结束租约,这相当于是他违约,还要支付业主方一笔违约金,这无疑也是不划算的。“我现在可能连退场的资格都没有。”贺青自嘲道。
与贺青从事类似工作的还有汤祚宇,他是上海剧嗨文化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CEO,对于贺青这样进退两难的事情,汤祚宇已经司空见惯。据了解,如果是有6、7个以上连锁项目的剧本杀或密室经营者,每个月租金需要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加上人工费用,着实不菲,如果退租,也面临几十万元的违约赔付。
“我原本是浙江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但一直没有从事媒体行业,我大学毕业后做过金融、投资,一直到2015年我开始创业,做过互联网装修,也做过区块链。说实话,之前两次创业的失败反而变成了我第三次创业的财富——我的抗压能力变强了。剧嗨主要给景区做故事内容,打造衍生产品,我们和丽江古城、洪崖洞等都有合作,但我们不是只做线下,我们是利用数字化道具与物理空间融合。我们也不是简单地去做密室,现在密室和剧本杀已经竞争太激烈了,而且密室的沉浸式装修成本也不低,加上有些同质化,他们现在的日子的确很难过。疫情对我也有很明显的冲击,我们很多合作的文旅项目肯定有影响,所以我现在尽量从C端转向B端客户和线上,我们开发内容和虚拟技术,为景区合作方在文娱项目打造和管理方面降低60%以上的成本。”汤祚宇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现在线下体验式文娱不方便,那么就通过虚拟技术做一个数字版本放在线上,客人可以用虚拟展厅玩。
汤祚宇身上也有很大压力,毕竟整个行业受挫,大家的现金流都很紧张,汤祚宇一边在开发线上业务,一边也会失眠和烦躁,但他自言抗击打能力强,而且妻子非常支持他,这让他非常欣慰。
转型多元化
方平从事旅游业已经十几年了,自己也在前些年积攒了一些资金,大概6年前,他和朋友一起合伙做了一家主题旅游企业,刚开始做得不错,而且随着旅游市场的细分,他越来越发现他和朋友当时的决策是对的——主打一个垂直领域。然而,疫情来了,从2020年开始,他支撑了一年左右,终于资金链断裂。
“我们就是一家小企业,根本耗不起,去年已经把前几年赚的钱几乎都赔进去了,我还不是我们公司的大股东,我的朋友损失更大,苦撑了一段时间后,我算了一下,我赔进去上百万元,作为企业而言这不是很大的数字,但对于我个人而言,这可是我多年的心血啊!”陷入困境的方平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他还有两个孩子,生活压力很大。
“当我去各地考察的时候,看到景区人很少,产业链上的伙伴也是叫苦不迭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时候退出了,因为我不够实力支撑。于是我退出了旅游圈,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我的学历和经验都在旅游行业,转行做什么好?我想过去送快递,或者开网约车,只要能赚钱养家都行。后来我去考了保险方面的从业资格证,做了保险业务员,毕竟我自己做导游多年,口才还是有的。”方平现在已经从事保险行业有一段时间了,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有人走也有人留。
“旅游业现在这么困难,离开其实是非常可以理解的。说实话,我自己如果想退出,随时随地都可以,而且我的个人经济压力并不是特别大,但是我不想做‘逃兵’,因为我这样一个角色在公司,是需要去鼓励年轻人的。既然留下来,我就要做点事情。我们公司有100多名在编导游,他们如果一直没有活儿干,就拿着2000多元的基本月薪,是难以维系生活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开发业务,给员工提供工作机会,让他们有收入。于是我们研发了微旅游,即本地景点的短路线项目,其实微旅游几乎没有什么利润,可是这个项目给导游工作的机会。现在本地游和露营升温,我们也投资了一部分营地,希望给导游们创造工作机会。”周卫红告诉第一财经记者。
85后周俊是春秋旅游的资深导游,原本在大学里学习外贸物流的他,因为喜欢与人沟通交流而进入了旅游行业,一干就是7年。疫情发生之前,周俊主要带出境游团队,一个月要出国2~3次,一个月内经常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带团,最高峰时一个月连续28天都在带团。
“疫情发生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终于可以放假了。但是长期没有业务,又让我陷入了焦虑。后来我们开始自救转型,比如公司推出的微旅游,让我有了再次带团的机会。甚至我们还在研发电商和视频号等业务。”周俊看似来斯斯文文,坐在第一财经记者对面说道。
目前周俊的主要工作除了带微旅游团,还在做私域流量的宣传工作,拍摄和制作视频号内容,吸引粉丝,挖掘潜力客户。在春秋旅游,企业鼓励导游通过旅游团直播、视频号制作来销售旅游产品,以此增加导游们的收入,看起来有些类似MCN机构的网红商业模式。
“目前视频号还在摸索和开拓阶段,但我有信心尝试。其实疫情期间虽然对业务影响很大,但也不都是坏事,今年上海封控期间,我的儿子出生了,我觉得很幸运,平时很忙,现在让我停下脚步,有时间照顾家人和孩子也不错。”周俊表示。
同样在做多元化转型的还有张道顺。
“公司生意受到影响,我要关掉公司止损是很容易的,但是我的下属怎么办,我有约100名员工,他们要结婚生子、要生活,很多时候我的焦虑不是来自于我亏了多少钱,而是疫情一直不结束,我的员工怎么办?不管有没有生意,直到现在,我给核心员工发的都是70%的薪水。办公室房租和薪水是硬性支出,我保留办公室也是保留一份信心。所以我们的业务一定转型,我想到了旅拍,我带着我的员工学习跨界、新媒体运营,去做旅拍设计,有了旅拍业务,我们就可以聚焦一些定制化项目,获得较高的附加值。我相信疫情总会过去,坚守的旅游人要通过合适自己的方式自救。在我看来,能支撑到2023年的旅游企业都很牛。”张道顺如是说。
(文内贺青、方平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