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里，几名妆容精致的女孩站成一排，“主持”在直播间喊麦营造氛围，女孩们则在“主持”的引导下对着镜头施展才艺，等待直播间的“大哥”一掷千金。
收到“大哥”礼物的数量将决定女孩们的排名，胜出的女孩“名利双收”，输掉的可能要受惩罚……
这样的场景，小新再熟悉不过，因为她曾是一名这样的“网络女主播”，此前在四川南充一家公司与其他女主播“组团”，用公司提供的账号在某短视频平台直播。然而，在离开直播间褪去主播光环后，她还不得不疲于应付公司的各种要求和安排。近日，小新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公司会要求女主播私下去各大社交平台结识“大哥”（主播对直播间观众统一称呼），还会派人私下教她们聊天话术，并每天检查她们跟“大哥”聊天的内容，如果“没聊出感情”，将被视为“不合格”受到罚款；如果“大哥”失去打赏实力，主播们也会“抛弃”他们，进而寻找新的“大哥”支持自己……
去年11月，在与公司签订正式合作协议1个月后，小新和另外两名女主播提出辞职，“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有些内容已经突破我们的道德底线。”
但让她们没想到的是，3人离职之后，被公司起诉“违约”索赔60余万元。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此案原定于今年4月14日开庭，但因原告方临时增加诉讼请求，开庭延期。
↑小新等3名女主播此前的直播画面
①“女主播”的日常
下午两点开播直到晚上9点
直播间“展才艺”，观众打赏越多收入越高
4月13日下午，在四川南充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里，红星新闻记者见到了小新。她戴着口罩，说话声音很小，看起来有些憔悴。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小筱和小萌，三名女孩年龄相仿，都是“00后”，曾一起在南充市嘉陵区一家传媒公司做网络女主播。
小新今年22岁，南充嘉陵区人，毕业于一所大专院校，曾当过列车乘务员。2021年8月底，经朋友介绍到上述公司做网络主播。“对方说这家公司运营得很好，每天上班6个小时，保底工资1万元。平时有专门的舞蹈老师培训，公司还给主播提供直播时穿的衣服。”小新说，自己之前做过网络主播，当时刚好也没事做，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小新的关系，小筱和小萌也进入这家公司，三人此前在另一家公司做网络主播时相识。
进入公司后，3名女孩跟另一名女孩“组团”直播，团队除4名主播外，还有一名管理主播的“运营”，以及负责活跃直播间气氛的“主持”。
小新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主播们下午两点开播，但按照公司规定，必须提前半小时到达公司，迟到会被扣钱。下午会有一个间隙吃晚餐，然后继续上播，一直到晚上9点左右。
“去上班的第一个月，都还比较正常，和以前做主播时差不多，工作内容都是能接受的范围，也很少加班。”小筱说，做网络主播，要会一些才艺，比如唱歌、跳舞等。有时主播间会互相PK，输掉的会受到惩罚，惩罚包括表演才艺，或是俯卧撑、仰卧起坐等等。
小筱说，公司里有多个直播团队，约有二十人，不同的主播团队在不同的房间直播，直播时都是用公司提供的账号进行。按公司规定，不同直播团队的主播间不能互加微信，彼此间平时很少接触。
直播间里，主播们会化上精致的妆容，一起面对镜头，在“主持”的引导下施展才艺，目的是让直播间的“大哥”能为喜欢的主播刷一些礼物。
“大哥”，是主播对进入直播间的观众统一称呼。小筱说，“大哥”刷的礼物越多，主播收入也水涨船高。如遇到出手阔绰的“大哥”，一场直播下来可获得他为喜欢的主播刷上的千元礼物。
小新说，她们直播团队第一个月的流水达30万元左右，全是直播间“大哥”们的打赏，几名主播当月收入也都在万元以上。
一位已离职的主播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长期霸占直播间榜单靠前的这些“榜一大哥”，就是主播的金主，但这样的“大哥”并不常有。
②抢手的“榜一大哥”
公司要求女主播主动寻“大哥”
会教专门话术与对方以“男女朋友”相处
主动结识“大哥”，是小新作为女主播的“额外任务”之一。
小新、小筱和小萌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公司要求她们自己去“探探”“陌陌”等社交平台寻找“大哥”。为找到一个有打赏实力的大哥，主播们有时甚至会去其他人的直播间挖“榜一大哥”，即添加榜单靠前的“大哥”私聊，以期获得对方的喜欢和支持。
小新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主播跟“大哥”的聊天方式，公司会有人私下教一些专门的话术，“就是要跟对方聊感情，以男女朋友这种关系跟对方聊天，内容要暧昧。直播时，对方才可能给自己刷礼物。”
当然，如果跟一位“大哥”聊了很久，但对方一直未能展现出打赏实力，亦或是“大哥”已不再具有打赏实力时，主播就会让这位“大哥”从聊天名单中消失，重新寻找新的“大哥”。小筱坦言，主播在结识新“大哥”的同时，仍要跟有打赏实力的“大哥”保持联系。
三位女孩讲述的相关情况，也得到该公司另一位已离职员工——直播间“主持”小伟的证实。20岁的小伟曾在该公司一个直播团队担任“主持”角色。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主持”要在直播间带动气氛，制定主播之间的游戏规则，有时候还要教主播如何跟“大哥”聊天。
小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跟“大哥”的聊天有一套话术，自己刚去时也不懂，也是公司其他人教自己的。主播跟“大哥”聊天要聊感情方面的东西，如果“大哥”喜欢你了就会给你刷礼物，有的主播一个月能拿到3万多，这个主要看“大哥”刷礼物的多少。
据小伟讲述，为维护和“大哥”的关系，主播与“大哥”都是以“男女朋友”关系相处，一位主播可能同时跟五六个“大哥”相处成“男女朋友”关系。即便主播下播之后，也要私下跟“大哥”聊天维护关系，聊天记录每天要发在微信群里检查，看主播是否在忽悠“大哥”，因为聊天记录要跟“大哥”聊感情方面、谈恋爱的东西，聊天不合格将被处罚。另外，有些“大哥”跟主播聊天时会提出要一些“东西”，这时候主播就会找“运营”，后者便去找一些涉黄图片或视频发给主播，然后让主播发给“大哥”。
不止是聊天，小筱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一次直播时，一位长期支持自己的“大哥”打赏礼物不多，自己在直播期间被“运营”和“主持”单独叫到一边，让自己私下联系“大哥”，称如果自己在这场主播PK中胜出，公司会特批一天假陪“大哥”。她说，自己按“运营”和“主持”教的话术跟“大哥”说了后，“大哥”虽然在直播间又刷了些礼物，但还是不多。小筱最后还是没有被公司批假，“大哥”后来还是来过直播间，但在她离职后双方已无联系。
小新曾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如果当天直播业绩差，主播下播后会被留在公司继续加班，找“大哥”聊天。该说法也得到小伟的证实。小伟介绍，被留下来的主播会被“运营”要求打开手机跟“大哥”聊天，“聊天内容很暧昧，有诱惑性，就是要和‘大哥’处成男女朋友这种关系，‘运营’检查主播的聊天记录合格后，就可以回家了。”
此外，红星新闻记者还获得一段小伟的实名举报视频。这段视频长约两分钟，小伟自称2021年年初曾在这家公司工作，期间被要求在某短视频直播平台上以女性角色与直播平台上的男性“谈恋爱”，以及用部分涉违法的视频图片欺骗诱导对方刷礼物。在这个过程中，每天会被要求在群里报备和发聊天记录，如果聊天记录不合格或是忘记报备将被罚款。
视频中，小伟还称，自己后来提前1个月向公司管理人员递交离职书，一个月后离开公司时发现对方拒发工资，被告知要提前两个月递交离职书，但此前公司并没有告知该规定。
小伟表示，因自己对法律合同不了解，对方便以合同违约为由拒发其工资。同时，他还表示，自己当初在公司的“忽悠”下共签订3份（实际一式两份共6份）不同的合作协议及劳务合同，“签订之后没有给我，也没有盖章。”
小伟称，离职当天只拿到一份合同，因此去劳动部门反映也未果。最后，小伟提醒，“南充的兄弟姐妹不要被这家公司以高薪的名义骗了。”并呼吁有关部门对该公司进行调查。
近日，小伟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此视频确系自己此前举报拍摄的，但因当初未能拿到与公司签订的协议合同，目前暂时未在网上继续发布举报。
③“不愿突破的底线”
如果没和“大哥”聊出感情将被罚款
还要求参加线下酒局……
在公司上班1个月后，2021年10月，小新等三人与公司签订了为期半年的“网络主播经纪合作协议”。3名女孩抱怨，在与公司正式签订协议后，公司安排的一些工作内容让她们越来越无法接受。
小新说，公司经常要求她们加班，同时对工作上提出更多要求，比如每天必须在网上聊多少位“大哥”，如果人数不够将被罚款。公司每天派人检查聊天记录是否合格，“如果没有聊出感情，聊天记录将会被判定为‘不合格’，要罚款。”
↑小新说，这是另一名离职主播收到的公司罚单，因聊天不合格被扣钱
此外，按公司规定，一个直播团队被拆散后，拆散的主播间要互删微信，若被公司查出彼此留有联系方式，将被罚款。
小新说，为活跃直播间气氛，“主持”还会对玩游戏输掉的主播进行惩罚，包括“打二条”（用两根手指打人）、气球弹胸、水桶打屁股、往身上倒水等。小新回忆，在去年10月的一次直播中，自己和小萌被惩罚“打二条”的次数太多，两人的手臂出现了红肿和淤青。
每一项惩罚，都会直播给屏幕另一端的“大哥”。小筱说，这样做是为了让“大哥”能动恻隐之心，为主播“一掷千金”避免继续受罚。小筱透露，主播除了被要求私下跟“大哥”联系外，还有人私下教她们如何去取悦“大哥”，但她们拒绝那些违背自己道德底线的做法。
小筱说，有些“大哥”会提出跟主播线下一起喝酒吃饭，公司会要求主播去参加这样的应酬。她表示，曾有一名“大哥”约自己吃饭，自己为安全脱身，最后不得不在“大哥”面前装醉，然后让朋友提前送自己回家。
公司安排的直播惩罚方式，以及被要求和“大哥”的相处方式，让小新、小筱和小萌三人感到不适，因为“公司的一些私下要求已突破道德底线”。
2021年11月初，小新等3人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小新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自己后来因身体不好，加之家人生病需要陪伴，便请了一段时间假没去上班，公司也一直未批准自己辞职。11月30日，小新的母亲替她手写了一份辞职信，陪她去公司辞职，并希望拿到此前未发的工资，但双方不欢而散，未能要回工资。
当晚，曾和小新组团的小筱和小萌在下播后，也提出不再回公司上班。
↑小新的妈妈曾替女儿手写辞职信
④离职之后……
3女孩均被起诉“违约”遭索赔60余万
当事公司：合同纠纷已进入诉讼程序
原本，3名女孩以为辞职，就可以脱离这种自己不认可的主播工作，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超出她们的预料。
小新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她和小筱、小萌离开公司后，一直没收到工资，她们后来也没打算再追究。直到今年3月，她们收到法院的传票，发现自己竟然被公司起诉了。
起诉书的内容显示：双方签订《网络主播经纪合作协议》后，被告在2021年12月1日就完全停止了合作，也未向原告提出书面申请，而原告为打造被告的公众形象为其包装、投资打造、学习培训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现完全付之东流……被告擅自终止合作的行为给原告的其他合作的主播带来了严重消极影响造成人心惶惶，已经构成违约。被要求支付5万元解约金、直接损失10万元以及同时承担50万元的惩罚性违约金。
小新等人并非是被公司首次起诉的离职主播，在她们之前，也有离职主播被起诉索赔违约金。小筱至今没将自己被起诉一事告诉父母。这个今年才20岁的女孩，职高毕业后踏足社会，做过销售和茶艺师，也进培训班学过主持，她坦言跟父母关系不是太好，平时几乎没有交流，自己在外面做什么，父母并不知道。
其实，在被公司起诉之前，小新、小筱和小萌三人曾向辖区警方举报公司存在涉黄的违法行为。
2021年12月2日，在离开公司后，小新等三人曾就公司未发此前的工资向辖区派出所报案，并向警方举报公司的一些行为涉黄，她们向警方讲述其在公司的工作情况，包括直播惩罚、如何交往“大哥”等细节。
4月13日，小新告诉红星新闻，公司让主播私下联系“大哥”，团队管理主播的“运营”有时会发来涉黄图片或视频，让主播发给“大哥”。
4月15日，派出所相关负责人向红星新闻表示，此前确实曾接到小新等人报警，因为涉及工资纠纷，民警建议双方去法院起诉，民警也对几人反映的其他线索进行核查，未发现有违法犯罪行为。小筱对此向红星新闻记者坦言，当初虽向警方举报公司存在一些不法行为，但当时未向警方提交相关证据。
庭审原本定在4月14日下午开庭，但因原告方临时增加诉讼请求，开庭延期。
4月15日，红星新闻记者前往小新等3人曾工作的这家传媒公司。该公司位于南充嘉陵城区一栋临街商业楼楼上，电梯口处是公司招聘主播的海报。“天眼查”信息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于2020年，经营范围包括影视节目制作、文化娱乐经纪人、网上音乐服务等等。
对于小新等人的举报，红星新闻记者曾联系该公司法人代表何某，何某称：“什么东西都不是空口说出来的，把证据拿出来，到相关部门去举报都可以。”
何某表示，目前与小新等人的合同纠纷已进入诉讼程序，而对方在网上发布不利于公司的言论，对公司社会名誉的损害，之前已向法院增加诉讼请求，目前不接受采访，“如果我们公司真的出现一些其他什么问题，由各个部门来查我们。”
红星新闻记者王超（为保护当事人隐私，小新、小萌、小筱、小伟均系化名）。
责任编辑：刘光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