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现行政策隔阂,想要冻卵、自主掌控生育权利的徐枣枣们不得不在焦灼中等待,期待在身体状况还能满足冻卵条件前看到转机
文|《财经》记者张倩
30岁时,徐枣枣(化名)决定冻卵。
但事与愿违,她就诊的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下称“北京妇产医院”)以不符合政策为由,拒绝为她提供冻卵服务。
随后,徐枣枣以“侵害一般人格权”为由,起诉北京妇产医院。2019年12月23日,该案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这是全国第一起单身女性争取冻卵的案例。
2021年9月17日,此案二次开庭,并宣布择日宣判。但徐枣枣近日告诉《财经》记者,“仍未收到法院的任何答复或宣判结果。”
2022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南方科技大学代理副校长金李在提案中表示,尽快改变传统观念,对单身大龄女性或暂时找不到适合结婚对象而主观意愿生育力保存的女性,都应放开生育力保存,即建议放开单身女性冻卵限制。
与此同时,在“枣枣冻卵支持群”里,来自全国各地的不同年龄、不同行业的人们热烈地讨论关于女性冻卵、单身生育的话题,他们关注政策动态,随时分享相关信息,并给予有同样想法的人以鼓励。
公益组织“多元家庭网络”一直关注女性冻卵和单身生育议题。这个组织在2017年发布过一份名为《公众对单身女性生育态度的调查报告》(下称《报告》),上海社会科学院性别与发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陈亚亚、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王曦影,以及多位公益律师参与了《报告》。《报告》中的调查数据显示,86.8%的受访对象支持单身女性生育,其中58.9%的受访对象表示“非常同意”。
但是,基于现行政策隔阂,想要冻卵、自主掌控生育权利的“徐枣枣们”不得不在焦灼中等待,期待在身体状况满足冻卵条件前看到转机。也有些人担忧,随着时间推迟身体条件可能不再允许冻卵,而被迫选择承担更高的经济成本和更多的风险奔赴海外冻卵、生子。
被“歧视”的单身冻卵者
2018年11月,徐枣枣在网上预约了北京妇产医院人工生殖辅助科的专家号,前去咨询冻卵的问题。
冷冻卵子是指在女性处于较佳生育年龄时,人工提取成熟的卵子加以冷冻保存。此前往往是因疾病,如自身免疫疾病、感染、肿瘤等因素导致卵巢早衰的女性需要这一服务。而由于女性生育的适龄期短暂,因此,冻卵成为一种能让女性超越生理局限、推迟生育时间的解决方案之一。
对于选择北京妇产医院的原因,徐枣枣解释,包括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下称“北医三院”)在内的多家医院的生殖中心不支持网上挂号,只能去医院的人工窗口挂号,同时需要出示身份证和结婚证,“相当于在第一步就把单身群体排除在外了”。
北医三院的生殖医学中心是中国大陆第一例试管婴儿诞生地,集医、教、研为一体,也是世界上诊疗规模最大、技术最全面的生殖健康研究中心。正因如此,徐枣枣表示并不理解,“他们的医疗技术和服务明明是非常先进的,但是却不对单身人士开放,这不公平。”
同样令她感到不适的还有北京妇产医院的问诊室。在那里,排队候诊的人群多是夫妻和母女,单独就诊的徐枣枣属于个例,而医生也将她视为“异类”。
最终,即使检查结果显示徐枣枣身体正常、卵子健康,符合冻卵的身体条件要求,但北京妇产医院仍以原卫生部于2003年修订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下称《规范》)为由,拒绝为她提供冻卵服务。
《规范》明确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妇女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这意味着中国大陆的医院都不能为单身女性实施冷冻卵子等生殖辅助技术。
徐枣枣认为,这是对她女性身份的歧视,并以“侵犯一般人格权”为由将北京妇产医院告上了法庭,请求法院判令医院为其提供冻卵服务。
在第二次庭审中,北京妇产医院辩称,国家卫生部门2001年制定、2003年修订的《规范》中对单身女性的冻卵作出了规章层面的限制,医院不得不遵守;单身女性冻卵技术本身还不成熟;单身女性生孩子会造成单亲子女的教育问题;如果单身女性冻卵被准许并广泛开展,会推迟女性生育年龄;伦理上会涉及争议,比如代孕。
其实,《规范》颁布时并未引发过多关注和讨论,因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为单身女性实施生殖辅助技术符合计划生育政策的规定。而当时的社会观念和社会发展程度让大众认为这种举措理所当然,并未过多考虑单身女性的生育权问题。
而在近20年之后,2022年1月17日,国家统计局消息显示,2021年末全国人口比上年末增加48万人。全年出生人口1062万人,人口出生率为7.52‰,死亡人口1014万人,人口死亡率为7.18‰,人口自然增长率为0.34‰。同时据国家统计局数据,中国2021年的新增人口数量创1962年以来的新低。
随着人口形势的变化,计划生育政策也由最初严格的“一孩政策”逐步放松,直到2021年5月,“三孩政策”出台,各地均出台一系列鼓励生育的政策。
对此,金李在提案中指出,随着单身女性群体的扩大,有生育焦虑和生育力保存需求的单身人士也越来越多。如果因为相关法律制度沿袭原来传统规定,只会让越来越多的大龄单身女性丧失当母亲的权利,不利于诞生更多高质量的后代,不利于提升生育率和生育质量。
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冻卵及单身生育是否会迎来政策的转变?目前尚未得知。但可以观察到的是,冻卵和单身生育已经成为女性群体日渐关注的话题,并被越来越多的人纳入自己的人生规划中。
国内冻卵或是更好选择
据徐枣枣回忆,在北京妇产医院人工辅助生殖科排队候诊时,有几拨人在排队的人群中散发标记着“赴美生子”“有偿捐卵”“地下冻卵”等字眼的小卡片,上边写着电话和微信号等联系方式,甚至在厕所隔间内都写着类似的信息。
“单身人群的需求摆在那里,当需求得不到满足时,自然会寻求不那么合法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一位选择在泰国冻卵的女士对《财经》记者表示。
与中国不同,美国、加拿大、日本、德国、泰国、俄罗斯等国家对冻卵及单身生育均没有法律及政策限制,其中日本为了提高生育率,政府一直在鼓励女性冻卵,部分地方政府甚至提出了财政补助女性冻卵的政策,而美国的一些商业公司则为女性提供了冻卵贷款计划。
因此,受限于国内严格的政策,已有不少女性选择奔赴国外冻卵。
“清华小滚珠”是微博上的一名育儿博主,已积累了超过6万的粉丝,她在微博中详细记录了自己从想要冻卵到单身生育的整个过程,并积极向有同样想法的人普及相关知识以及如何在诊所挑选上避开陷阱。
不同于徐枣枣因为大城市常见的女性职场升迁困境、生活压力、个人发展等问题而选择冻卵,以达到延迟生育的目的,“清华小滚珠”直言,自己选择取卵单身生育是因为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伴侣。
“清华小滚珠”曾一直积极寻找人生的另一半,清华大学教师、银行投行部高管都曾是她的相亲对象,但与对方接触过后,她认为自己和很多相亲对象三观不合,“有些人甚至赤裸裸地物化女性”,这让她对能否找到相伴一生的人感到悲观。
在最后一次分手后,当时已36岁的“清华小滚珠”决定赴美冻卵,想着即使找不到合适的人结婚,也要把握自己最后的生育机会。但身为大学教授的母亲则劝她一步到位,直接从精子银行购买精子然后自己生个宝宝。她非常感谢母亲的开明和支持。
“清华小滚珠”本科毕业于电子科技大学,硕士毕业于清华大学,之后在密歇根大学拿到了MBA学位,回国后曾分别在一家知名互联网企业的战略投资部门和一家位于中国香港的私募机构任职,现在成都创业。
即便被视为“高知女性”,“清华小滚珠”在赴美生子的过程中仍被“坑”了一把。“我虽然之前在美国生活过,但是对于复杂的医学专业词汇根本一窍不通,连听都听不懂。”她说。因此,在选择诊所时,她只筛选能提供中英双语信息的。
最后她选中了一家中国台湾医生开设的诊所,但手术并不成功。“我怀疑是因为手术过程中使用的精子尚未完全解冻,医生出于其他考量便贸然开始了操作,但是因为这个过程变量太多而且也比较复杂,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局外人根本搞不清楚,更别说维权了。”“清华小滚珠”对《财经》记者表示。
语言不通、过程不透明、欠缺相应国家的法律知识,导致很多赴国外冻卵和生育的女性“踩坑”。
在这个过程中,为拿到订单而夸大其词的中介机构、技术不成熟的医生、诊所雇佣的翻译等都有可能将前来冻卵的女性置于风险中,比如谎报取卵数量、使用有问题的精子等,甚至会给她们带来不可逆的身体损伤,产生医疗纠纷。
正因为如此,“清华小滚珠”打消了一开始为了省钱而打算去俄罗斯冻卵的计划。“英语我起码懂一些,但是俄语真的一点都不懂。”她说。
Karen在上海一家全球500强公司工作,2015年徐静蕾在微博公开自己在美国冻卵的事情后,她第一次接触到冻卵这个概念。因此在30岁后,她不再过度焦虑寻找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反而觉得一个人享受生活也不错,不过她同时希望自己的基因可以传承下去。“虽然我现在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但我很期待将来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我很想知道我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子”。
为此,她查阅了许多资料,对比了各个国家的冻卵优势和劣势。最后她发现如果国内的三甲医院能够放开,允许单身女性冻卵,不管从经济层面还是安全保障方面,对她而言,都是最佳选择。
困境如何解?
有医疗机构人士估算,如果国内允许单身女性冻卵的话,相关费用在2万元左右,而美国的费用为10万-14万元人民币。“清华小滚珠”的“一步到位”,略过卵子冷冻阶段,直接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生宝宝,花费了她23万余元,其中包括在美国精子银行购买两管精子花费的2000美元,以及她与母亲两次往返美国的机票、食宿费用及在诊所的支出。
因此,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女性均更希望在国内做冻卵及相关医疗措施。
在中华女子学院法学院教授刘明辉看来,申请冻卵的单身女性受到了性别歧视,因为医疗机构拒绝为单身女性冻卵是基于其单身女性身份,而非健康等因素。同时,刘明辉还指出,不允许单身女性冻卵,却允许单身男性冻精的行为,违反了《妇女权益保障法》第三十三条规定:“国家保障妇女享有与男子平等的人身权利”。
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国家卫健委在官方网站公开了2020年“两会”期间的关于“允许具备医学指征的未婚女性保存生育力”“赋予单身女性实施辅助生育技术专利”等相关提案的答复函,指出,目前,以延迟生育为目的,为单身女性冻卵不符合我国法律法规有关规定。此外,国家卫健委对于女性冻卵表达了担忧,“应用卵子冷冻技术存在健康隐患”“为延迟生育为目的的卵子冷冻技术应用在学术界依然存在较大争议”“严防商业化和维护社会公益是辅助生育技术实施需要严格遵循的伦理原则”。
对此,北京大学医学伦理与法律学系副主任刘瑞爽指出:“单身女性冻卵或者因为疾病比如肿瘤需要保存生育能力,在本质上都是对生育权的保护,是符合现行法律规定的。而卫健委回复的‘目前,以延迟生育为目的,为单身女性冻卵不符合我国法律法规有关规定’的答复,并没有具体谈到不符合哪条法律法规。”
其实,在一些国家,冻卵技术已经相对成熟。早在2012年,美国生殖医学学会(ASRM)声明,冻卵不再冠以“试验性”,基于80项有效性和32项安全性的研究,已证明其可以从研究阶段进入临床应用;欧洲生殖与胚胎学会(ESHRE)也曾在2012年发文,支持为了保持未来生育力,可以使用planned OC(提前冻卵)。
对此,刘明辉直言,《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已明显滞后于时代需求。
“小鱼”的女儿今年20岁,在北京一所大学读影视制作相关专业,早在高中时期,女儿便对她表示,以后不想结婚,但想冻卵,等机会成熟了想拥有自己的孩子。“小鱼”很支持女儿的想法,为此在工作之余查阅了相关书籍和政策,并加入了专门讨论冻卵、单身生育的微信群。
“小鱼”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便与丈夫离婚,在她看来,与其在一段糟糕的婚姻里消耗自己,不如分开独自潇洒生活,并认为单亲家庭并没有为女儿的成长带来负面影响。相反,在她看来,她与女儿的关系比她身边很多“完整家庭”的亲子关系更健康。
“我和女儿无话不谈,就像朋友一样。”“小鱼”说。冬奥会期间,谷爱凌的大放异彩,让“小鱼”的女儿更加自信,甚至构建了一个自己想象中的育儿环境,“她跟我说她希望她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对女性友好的环境里,然后她可以像谷爱凌的妈妈那样,培养出一个阳光自信、不被压制的女儿,我相信她能做到。”“小鱼”表示。但她同时指出,这需要一系列的配套政策支持。
对此,金李建议,在允许单身女性冻卵的同时,对单身女性非婚生育等行为也应予以认可,在上户口、上学、医疗以及其他方面都应一视同仁,增加全社会对单身女性生育的包容度,让单身女性的孩子能和谐快乐地成长与生活。
“清华小滚珠”的女儿今年3岁了,2月28日正式入读幼儿园,她非常兴奋地在朋友圈分享了女儿第一天入园的九宫格照片,并配文接下来要好好挣钱。
徐枣枣仍在为争取单身女性的冻卵权利努力,她期待能够推动政策转变,同时告诉更多的人“单身女性冻卵、生育,并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幼稚,我们是在很认真地规划自己的生活,是在非常负责任地做决定,我们不是‘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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