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九江：11岁儿子留遗书指认班主任使用暴力，父母提起刑事自诉
九江市双峰小学濂溪校区
11月9日，汪蕾从学校把宽宽接回家吃的那顿午饭，成了母子俩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汪蕾说，听说晚上全家要在阳台烤羊肉串，给外公过生日，11岁的宽宽要求一定等他放学，他要负责生火。
然而，当天下午放学后，宽宽径直从学校走回所住小区，没有回家，从小区一幢楼的24层跳了下去。
警方从宽宽身上找到一份摁有手印的遗书：“本人的死亡不与父母、家长、社会、国家有关，只和邹某有关，她使用暴力的手段。”39岁的邹某是宽宽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宽宽留下的遗书
事发10天后，夫妻俩找人调出了教室监控视频的声音。事发当天，邹某多次在课上当着同学们的面批评宽宽，用语包括“骗子”“欠债大王”“你家有多穷”等。下课后，宽宽告诉同学自己要跳楼，随后写下遗书。
警方后来以未发现“殴打”事实为由终止调查。宽宽家属认为，宽宽遭受了语言侮辱和精神暴力。12月初，他们向九江市濂溪区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请求判邹某犯侮辱罪，追究其刑责。12月13日，法院工作人员通知他们去办相关手续。
宽宽生前照片
批评
宽宽生前就读于江西九江市双峰小学濂溪校区六（5）班。双峰小学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校。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邹某都是宽宽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教室监控视频显示，11月9日9时58分，邹某正讲课文，宽宽被提问，宽宽回答后，邹某继续讲。三分钟后，邹某让宽宽“坐下”。
接着，邹某开始批评宽宽：“宽宽是欠债大王，全班你欠的债最多。试卷试卷不过关，小册小册没过关，作文作文还欠债。”
11月9日14时，下午第一节课开始。14时11分，宽宽曾举手想回答问题，未被点名。14时26分，邹某再次批评宽宽：“你昨天说今天给我（试卷），今天上午看到我说下午写……我做梦都没想到宽宽是我们班的骗子，言而无信……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给我（试卷）？回答我，大点声，让班上所有人帮我作个证。今天放学？还是明天？”宽宽说，明天。
“明天早上。大家都听到了啊……你明天又请假不来了，这是他常用的惯例……你所有的不舒服请假都是因为作业没完成。”邹某提高声音，“你明天不来怎么办？叫你爸把作业送过来……你明天再请假，我让同学都去你家拿。”
13分钟后，邹某第三次当着同学的面批评宽宽：“看下你的本子，你是有多穷。你是没吃中午饭吗？要咬本子吃？”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就不信你的本子会自然破损。中午没吃饭？吃本子。”随后，邹某给宽宽一个新作文本说：“希望这个本子明天不要又少一块角被你吃掉。”全班再次大笑。
宽宽的课桌靠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宽宽后来跳下去的那栋楼。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课间休息时，三四名同学围着宽宽，宽宽朝窗户外指了一下，同学们纷纷朝外看。很快第二节课开始，宽宽回到座位。因课间休息教室比较乱，无法听清监控视频声音。有宽宽同学告诉澎湃新闻，课间休息时，宽宽就说要跳楼，大家以为是“开玩笑”。11月9日14时55分，下午第二节课开始，是数学课。宽宽起初对着窗外发呆，同桌拍他，他才回过神。15时16分，宽宽从课桌里拿出一张纸，用左手捂着，开始写。老师经过，他就把纸收起来。同桌尝试想看，前桌同学也多次扭头想看；前桌同学还扭头想抢，但宽宽一把收了起来。写完，宽宽向同学借来红水笔，取出笔芯拧掉笔嘴，吹了几下，将红水涂在手指上，摁了四次手印。
11月9日15时26分，宽宽将写字的纸折叠，收进课桌。三四分钟后，宽宽再次拿出一张纸，开始写（第二份遗书）。前桌同学和同桌都围着看。五分钟后，第二节课结束。几名同学围过来。宽宽摁下手印，收好第二张纸，起身离开。
宽宽生前画的画
跳楼
宽宽的家与学校均在九江市濂溪区木樨路上，相距约三百米。往常，15时35分放学，宽宽最迟15时50分会到家。事发当日宽宽迟迟未回家，汪蕾隐隐有一些不安。
她说，她清楚记得，当天15时57分做完了给父亲过生日的蛋糕，15时59分出门骑着电瓶车去学校找宽宽，同时通知丈夫张杰联系宽宽班主任。她到学校门口发现没人，又骑车回小区，宽宽还是没回家。这时，丈夫回电话，让她赶紧到学校门口跟邹某碰面，“老师电话里说的好吓人，说孩子们看到宽宽写了什么东西说要跳楼。”
她说，碰面后，邹某要和她一起去小区找。她让邹某先查学校监控确定宽宽是否离校，邹某称宽宽已经离校，但同意去查监控。“后来我们看教室监控，邹某接到我丈夫电话时，已经看过宽宽第一份遗书，当时却没跟我们说。”汪蕾说。
汪蕾和邹某分开后，慌忙打120，得知小区有人跳楼。“就害怕了，连车都骑不动了。”她说，随后，赶到小区的丈夫带着她往事发楼跑，他们看到现场已拉起警戒线，周围都是群众。她被拦住了，大声哭着，但仍抱着一线希望。很快，她听到了丈夫凄惨的哭声，她哭得几近昏厥。
相关视频显示，宽宽放学后走到平时常走的小区正门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前行约百米，从偏门进入小区。进小区后，他往左手边家的方向望了望，疑似在抽泣。随后，便向右步行百米，进入后来跳下的那栋楼。
汪蕾事后回忆，事发当日中午，她去学校接宽宽时感觉他情绪还挺正常。他俩坐在厨房吃饭时，她告诉宽宽，晚上在阳台烤羊肉串给外公过生日。宽宽说，一定要等他放学，他要负责生烤炉。此外，事发次日就是她的生日，他们约定次日晚等宽宽放学，全家开着房车到郊外过生日。宽宽说，“好好，太完美了。”吃过午饭，她将宽宽送到学校，宽宽还跟她说“妈妈再见”。
事发近1个月，汪蕾多次梦到宽宽，每次都会记在笔记上——
11月22日凌晨3时40分，在梦里，她说：崽崽，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宽宽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爸爸妈妈真的好爱好爱你啊，你答应妈妈千万不能这样了，好吗？宽宽：好的。她问：崽崽你怎么回来了？宽宽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警方以未发现殴打事实，终止调查。
调查
汪蕾夫妻想弄明白宽宽究竟在学校经历了什么，事发当晚他们多次致电邹某，邹某一直未到现场。他们怀疑，宽宽跳楼和邹某有关。但当晚在家属陪同下到派出所做口供的多名学生，都说邹某没有打骂宽宽。
事发后第三天（11月12日），警方、学校、教育部门向宽宽家属介绍相关情况，并进行协商。警方通报，从宽宽身上找到一份摁有手印的遗书：“本人的死亡不与父母、家长、社会、国家有关，只和邹某（班主任）有关，她使用暴力的手段。”
警方还通报，经调查，没有发现邹某殴打宽宽。有几名学生称以前曾听宽宽说自己得了癌症，不想死在病床上，曾想从庐山跳崖。不过，警方称，去九江市主要的医院做过调查，并未查到相关情况。对此，宽宽家属当场情绪激动。汪蕾说，有没有癌症很容易检测出来，这样的谣言不值一驳，却让家属心痛。
警方还在会议上表示，宽宽跳楼“没有家庭原因”。
当天，宽宽家属明确拒绝学校赔偿，强调查清真相。最终，经过13个小时的协商，学校承诺让事发后仍正常教学的邹某“以请假的方式暂时停课”。
汪蕾告诉澎湃新闻，11月13日，家属查看了警方提取的教室监控视频，不过，视频没有声音。教室监控是邹某这学期花班费装的，用于实时查看学生情况。
“视频显示，事发当日邹某站在宽宽边说过话，因为没有声音，不清楚说的什么。”汪蕾说，在家属多次要求下，11月19日，警方同意让家属从社会上找的监控安装师傅尝试恢复视频声音。最终，师傅联系到教室监控设备厂家，确认用电脑或手机通过网络链接监控摄像头，再用指定软件播放监控视频，即可听到声音。“听到孩子被邹某侮辱的时候，我们的脑子都炸了。”汪蕾说。
12月3日，九江市公安局镰溪区分局作出终止案件调查决定书，称因“宽宽被殴打案没有违法事实”，根据《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决定终止调查。
12月8日，警方向家属明确，教室监控保存有10月26日到11月9日的视频，警方查看了11月1日-8日的视频（没有听声音），以及事发当日11月9日的视频（听了声音），没有发现暴力殴打。
宽宽家属认为，宽宽遗书指控邹某采取暴力，而暴力除身体暴力，也包括语言和精神暴力。他们多次要求查看11月9日前的教室监控，未被警方允许。
警方移交线索给教育部门
追问
宽宽是班里没有报课后服务的三名学生之一。汪蕾说，课后服务是每个学期报一次，每学期1000元左右。原本这学期宽宽是报了的，考虑到11月天黑得比较早，加上自己是全职妈妈，可以辅导宽宽作业，便从11月停掉了课后服务。
教室监控视频显示，事发当日11月9日15时35分，下午第二节课结束，宽宽准备出教室，几名同学围着他，他的前桌同学浩浩还去抢宽宽手里的遗书，但没抢到。后来，浩浩跑出教室，向邹某办公室方向跑去。
12月8日，办案民警对宽宽家属称，浩浩实际并没有去找邹某。澎湃新闻跟随宽宽家属找到浩浩妈妈，后者表示，浩浩是跟宽宽开玩笑说要去告诉班主任，跑出教室，但实际并没有去。
教室监控视频还显示，事发当日，课后服务开始后，邹某来到教室，先后将宽宽同桌、前桌同学浩浩等叫出教室数次。浩浩还曾回教室，将宽宽写的第一份遗书拿出教室。多名学生表示，浩浩将遗书交给了邹某。对此，办案民警向家属介绍，学生称遗书交给了邹某，对遗书写了什么，邹某称当时脑子蒙了，记不清楚了。遗书去哪里了，也不记得了。
监控视频显示，宽宽的第一份遗书，摁了四次手印，看起来内容比第二份遗书要多。这份遗书到底写了什么？宽宽同桌的父母说，据孩子说和第二份遗书内容差不多。浩浩妈妈说，孩子也说和第二份遗书内容差不多，不希望儿子再因此事被打扰。
一名宽宽的同学说，邹某让他们不要和警方说自己见过遗书。
宽宽的第一份遗书去哪了？在走廊里，邹某和被叫出去的学生说了什么？宽宽家属说，他们曾和警方去调取走廊监控，结果，该处监控“坏了”。
多名宽宽同学称，事发当日的课后服务上，邹某公开说，自己没有打骂宽宽，要求学生不要对外说宽宽的事情。此外，事发次日的课堂上，邹某批评宽宽没有骨气、承受能力差。
多名宽宽同学说，邹某批评起学生来，说话比较难听。这学期，宽宽被“收拾”得比较多。在邹某做他们班主任这6年，常有学生被罚站在走廊补作业。曾有学生被骂“学习这么差，不如找个高楼跳下去”。还有学生因为放学父母没来接，被骂“你是孤儿吗，都没家长来接”。不止一个学生，曾被邹某在教室要求学生们“都不要和他玩”。还有学生称被叫到办公室用胶带封嘴。
有学生说，如果当天邹某用批评宽宽的话批评自己，自己会生气、难过，但能承受住，也有学生表示，那些批评让人受不了。多数同学表示，自己不是很喜欢邹老师，也有同学表示，换班主任后，现在班里同学有些“太野了”。
对学生们的这些说法，澎湃新闻多次联系邹某，其未接受采访。网上公开资料显示，2018年双峰小学语文组举行学期第二次语文教研活动，邹某等老师发言。其中，邹某介绍了她在上《长大以后做什么》这节口语交际课时是如何创设交际情境，营造让孩子想说、敢说、乐说的氛围。
汪蕾生育宽宽后专职带孩子，趁闲暇时，她去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四五年前开始兼职做工作室，帮人解决心理问题。丈夫张杰是一名交警，尽管工作忙碌，也挤出时间通过了司法考试。因张杰影响，宽宽非常喜欢法律，他是网红法学教授罗翔的小粉丝，常看罗翔的视频，然后向张杰提问。
汪蕾说，自己做心理工作，所以很注意儿子的情绪。如果看到儿子回家不开心，都会进行疏导，告诉儿子，父母是最爱他的人，如果老师说了不好的话，不要介意。她和丈夫并不反对老师批评学生，但应注意方式方法。他们认为，宽宽一天被老师三次当众侮辱性批评，实在太难过，才选择跳楼抗争。
父母给宽宽设的灵堂
起诉
宽宽跳楼后，家属向警方称，邹某曾多次接受家属安排的游玩，还让宽宽父亲跑腿掏钱帮忙审车等，并提交了相关证据。
宽宽家属向澎湃新闻称，宽宽入校后，几乎每年都会请邹某游玩，有时是被暗示，有时是他们主动邀请。
聊天记录显示，2020年8月，邹某询问宽宽外公“这个时候上庐山预定酒店难不”。随后的8月11日，邹某一家到庐山游玩，是宽宽父亲去接的，买票吃饭住宿等花费三千元左右。2021年9月20日，邹某和朋友带孩子一行10多人到庐山脚下玩，中午也是宽宽家属请客结账……
11月12日，汪蕾曾在班级群里公布警方通报的宽宽遗书内容，没有家长说话。邹某数小时后在群里说，对汪蕾痛失爱子很痛心、很难过，“目前公安机关还在调查，请等待公安机关调查结果”。
12月3日，九江市警方将宽宽家属反映邹某违反《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的线索移交给九江市教育局。12月8日，九江市教育局相关负责人致电宽宽家属表示，学校已经提出相应处理意见，局里基本认可：一是给予行政记过处分，为期12个月，暂时调离班主任和语文教学组教学岗位。二是给予党内警告处分，为期12个月，全额退返违纪所得。三是给予全校通报批评。四是扣除一定比例的绩效工资，当年绩效考核为不合格等次，受处分期间不得聘用到高于现聘岗位等级的岗位，师德考核、年度考核不得确定为合格及以上等次，不得参与教师系列专业技术资格评审，取消当年评先评优资格，处分期满，根据个人表现，经学校党政年级会议批准可解除处分。
“这个处分太轻，我们不认可。”宽宽家属向九江市教育局提出，首先应反馈调查结果，其次应开除邹某，禁止其从事教师行业。
12月8日，双峰小学负责人告诉宽宽家属，此前处分意见是据邹某接受游玩等作出，学校“不清楚”事发当天邹某批评宽宽的内容，将认真对待，严肃处理。
汪蕾对澎湃新闻表示，12月初，他们已经向九江市濂溪区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请求判定邹某犯侮辱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12月13日，法院工作人员向宽宽家属表示，将立案。
（汪蕾、张杰为化名）
责任编辑：朱学森 SN2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