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江歌之母江秋莲这5年:凶手服刑了,我为什么还要起诉刘鑫?
上观新闻4月20日消息,现在这个案件终于开庭了,我也能够把这些年藏在心里的东西原原本本告诉大家了。
起诉刘某曦的案件休庭之后,记者和江秋莲约了好几天才约上采访时间。此前,她一直向记者留言告知:“不好意思,我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了。”这种状态,就像2019年10月她刚得知“刘鑫的案子已经立案”时的情形一样,一下子人虚脱了,并且一直这样持续了好几天。
4月15日,江歌母亲江秋莲起诉刘某曦(原名刘鑫)生命权纠纷一案在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开庭。这是5年前广为人知的一起留学生被杀案件:2016年11月3日,就读于日本法政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江歌在住所门口,被闺蜜前男友陈世峰用匕首杀害。刘某曦正是这场故意杀人案中的江歌闺蜜。
法庭上原告江秋莲代理律师称,案发时刘某曦明知陈世峰有暴力倾向却依旧要求江歌与其一同回公寓,在两人一同从地铁站回公寓时,发现事先等待的陈世峰后,走在前面的刘某曦用钥匙打开门进入室内,紧随其后的江歌被刘某曦反锁在门外。在无法接触到刘某曦后,陈世峰彻底失控,对江歌连捅11刀致其死亡。原告认为江歌遇害事件中,被告刘某曦虽不是直接伤害人,但存在重大过错,且其过错与江歌的死亡有直接因果关系。
刘某曦代理律师辩称,原告所提供的证据不能证明陈世峰存在暴力胁迫和滋扰被告的行为,没有证据证明陈世峰为预谋杀害刘某曦闯入江歌公寓,也没有证据证明陈世峰的杀人动机及如何预谋,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刘某曦“迅速锁门”。
经过约3小时的庭审,法院宣告将择期宣判。江秋莲向刘某曦方提出了赔偿丧葬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赔偿金、误工费等207万元的诉讼请求。当天刘某曦没有出庭。
庭审结束后,江秋莲和律师召开媒体见面会,首次公布了一段13分钟的视频,还原了江歌遇害前10小时的经过,包括案发时报警电话录下的江歌最后一声惨叫。
江歌生前与母亲江秋莲的旧照。江秋莲供图
“我在庭上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4月15日当天,江秋莲身着一身蓝色风衣出现在旁听席上,她背着一个塞满了东西的黑色大书包,两鬓头发有些发白。庭审时,她总是侧着头默不作声听着。
关于江秋莲女士要不要出庭,这个问题其实代理律师黄乐平也考量了很久。江秋莲反复表达自己想要参加庭审的意愿,但大家都怕她情绪失控。直到4月14日晚上律师团队才最终决定她也上庭。黄乐平反复提醒江秋莲要控制情绪,4月15日开庭时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是她的住址和身份证号,也都是代理律师代为向法院陈述的。
当江歌遇害的视频播放到最后,旁白说到江歌因失血过多死亡时,江秋莲终于忍不住开始默默流泪,旁边的女律师轻轻拍了下她的背安抚。
上观新闻:这次开庭你参加了但是一言不发,而去年的两次庭前会议你都没有去,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江秋莲:这主要还是我和黄律师他们商量以后的结果。前两次庭前会议没去,也是害怕我情绪失控。这次开庭我还是坚持想去的,因为害怕自己激动,我听了律师的建议没有发言,其实在庭上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另外,其实谁都不知道刘某曦会不会去现场,我和她见面了又会发生什么。
上观新闻:你在庭上带去了江歌的水杯和遇害时的衣物等等东西,会不会担心自己情绪不好控制?
江秋莲:我把这些东西带去,律师他们事先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算是对江歌的一种告慰,是要歌儿和我一起见证这场审判。
上观新闻:江歌生前最后10小时的案情还原视频中,你参与策划制作了吗?
江秋莲:这个视频黄律师他们前后做了半年,我没有做什么,就是把我手边从日本那边获得的刑事案件卷宗给了律师。后来的事情主要就是国内外的志愿者和黄律师他们一起推进的。因为这个案件是发生在日本的,所以沟通上成本挺高的,律师需要反复和日本的大桥律师沟通,往来的电子邮件就有五六十封,都是靠日语翻译沟通的。这个过程当中,有很多志愿者是我认识的,也有很多是我不认识的……这些年帮我的好心人太多了,我也没办法一一记住名字。
上观新闻:你总共看过几次江歌遇害的这段视频?
江秋莲:律师比较体谅我,除了基本的信息核实,尽量不让我看那个视频,反复看会刺激我。其实我想看……唉。我读书不多,给律师提供的很多东西本来都是碎片化的,还夹杂着情绪,我也想看看孩子出事过程的完整记录。
江秋莲去墓地看望江歌时给她带去了最爱吃的水果。江秋莲供图
“还要在国内起诉凶手陈世峰”
2019年10月28日,江秋莲起诉刘某曦的民事诉讼被法院受理立案,江秋莲回忆“我当时人一下子就觉得像虚脱了一样,从法院出来,坐在车里大哭,长久的努力和压抑突然间迸发了……”接下来几天,江秋莲就一直躺在床上,做什么都没有力气,但是也睡不着。
网友在2020年江歌忌日给她送来的鲜花。江秋莲供图
上观新闻:从江歌出事到现在诉讼开庭,刘某曦一直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她私下里和你沟通过吗?
江秋莲:从歌儿出事到现在,我也只见过她一次,她一直是拒绝见我的。2017年8月那次见面,是在一位记者的协调下促成的。她当时也是一口否认是自己把门锁上的。其实从江歌遇害到我在网络上公开寻找她的住址,我中间和她在微信上沟通了200天,我一直在请求她告诉我全部的真相,但是她几乎都不回复,偶尔回复也是拒绝和我见面的消息。我也加过她母亲的微信,后来她把我拉黑了。我后来也去过她老家找她,也没有收获。当时刘某曦爸爸已经打电话威胁过我了,我有些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我在网上找她以后,和她住一个小区的邻居告诉了我地址,其实距离我家只有10公里。但是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去,因为感觉去了遇到她了,她也不会说什么的。
上观新闻:之前你是否从江歌口中知道刘某曦的一些事情,对她的印象如何?
江秋莲:我和刘某曦第一次见面是2016年3月,江歌和刘某曦一起回日本,我在机场见到她的。第二次见面是我去日本看望江歌回国那天,刘某曦和江歌一起到机场送我。回去后刘某曦就因为和前男友分手等原因,直接住到江歌家里了。
其实江歌住的地方特别小,两个人待着都转不开,她去了以后给江歌带来了许多不方便,比如她在家时江歌就要找一个咖啡厅学习,每天晚上我和江歌聊语音,她都要坐在楼下讲完话再上楼。但是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江歌成年以后,我一直尊重她的选择。
上观新闻:2017年12月20日东京记者会上,你明确表示回国将起诉刘某曦。2019年10月28日民事诉讼被法院受理立案。这中间经历了什么波折?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提起诉讼的?
江秋莲:2017年3月,我拿到了陈世峰刑事案件日本方面的案卷材料,当时我隐约的猜测被验证了,报警录音显示,刘某曦第一次报警时说的是自己把门反锁了,那时候没想起诉她,就是想找她了解江歌被害的真相。2017年5月后,她对我一直还是很冷漠,看不到人性,也只有提起诉讼才能让我进一步看到全部的真相。
从起诉到立案相隔两年,主要是因为找合适的律师不容易,另外我从日本拿回来的刑事案卷卷宗需要经过好几个环节的翻译、公证才能转化成中国法庭上可以用的材料,这个流程耗时是相对固定的。我找了青岛的一位律师做代理,我很明确表示自己要的是赔偿,不是补偿,也就是说我要追究刘某曦的法律责任,律师也是认同的。但是当我拿到所有材料时,我请的律师的口风却变了,他甚至认为刘某曦今天的这种态度是我步步紧逼导致的。这位青岛律师反差这么大的态度让我不放心,我还是决定换律师,就在2019年9月我找到了黄律师,距离提请诉讼立案的有效期不足2个月了,但是最后还是在签订律师合同20多天以后立案成功了。
上观新闻:你在记者会上提到等到陈世峰在日本的20年有期徒刑服刑完毕以后,你还要在国内对他提出刑事诉讼,这是你从江歌遇害后就产生的想法吗?
江秋莲:不是的。其实一开始我不懂这些,直到2017年在对陈世峰的庭审期间,我看到国内《检察日报》上有一篇文章,大致介绍了这类跨国的案件,其实可以等他服刑完毕以后继续在国内追究他责任的,我这才动了念头。
江秋莲起诉刘某曦的法院开庭通知书。江秋莲供图
“我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现在江秋莲向媒体介绍自己的时候,习惯用“江歌妈妈”这个称呼。在“江歌妈妈”的同名微信公众号里,她从2016年至今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更新一篇公众号文章。
“江歌妈妈”在这个公号里角色多变,绝大部分时候她是一位失独老人,记录着生活琐事:她偶尔有心情做饭了依旧会忍不住做母女两个人的饭量,还有家里放了好几年的绿豆竟发了芽;时而她又是声讨“江歌案”中网络暴力者、公开法院传票要“一追到底”的战斗者;时而又是那位失眠、找不到出路的受害者家属……
江秋莲的微信文章下面,有些年轻姑娘前来诉说自己的苦恼。在自己状态允许时,她都会耐心开导这些困顿的姑娘。江秋莲一直自称“农村妇女”,却总有一股劲儿在逼着她改变,她说:“我没有统计过自己在电脑上打过多少字。从一根手指满键盘找字母开始,到能迅速找到26个字母的位置,这1506天,我可能在键盘上敲过数百万字。歌儿被害,我被迫从一个电脑白痴,到知道什么是Word文档,知道了Word和PDF的区别,学会了用QQ提取图片里的文字……虽然学会了这么多知识,我却感到很悲哀……”
在代理律师黄乐平接手案子以前,他也一直认为江秋莲应该是“因为丧女之痛成为悍妇”的形象。但见面后,他打破了这种成见,“江女士还是一位很好沟通、比较能控制自己情感的受害者家属。”
上观新闻:因为你不断为江歌的案子奔走,你曾经也面对过一些人对你的网络暴力,你是怎么处理的?
江秋莲:这种言论从江歌被害开始第一天就有,类似于活该把女儿送去日本留学之类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受害者有罪论。2018年我掌握了一些法律知识以后,决定起诉他们。目前其中一个已经被判了一年半有期徒刑了,另一个一审被判了一年,被告在申请上诉。其实每次去搜集他们实施网络暴力的证据,就是往自己伤口上撒盐,我也很难受,但是我就是要一个公道。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后悔把女儿送去日本留学,也不会后悔把她教得那么善良,我只是后悔当时没有拦着女儿让刘某曦住进来。
上观新闻:有的人会形容你是一心为女儿维权的“悍妇”,觉得你把一些事情做得太绝了,你怎么看待自己这几年的选择?
江秋莲:其实我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我从日本的检察院拿到材料,发现女儿的死和刘某曦反锁门有关系后,我才开始公开追问刘某曦。但是这些日本的证据材料是不能在网上公开的,这样会给我在日本的代理律师大桥律师带来法律责任,所以我一直忍着没有发布这些证据。很多人就质疑我,觉得我是因为女儿去世变得偏执、走极端,冤枉了刘某曦。我也背负着这种误会坚持了4年多,现在这个案件终于开庭了,我也能够把这些年藏在心里的东西原原本本告诉大家了。
江秋莲难得有精力在家做的一顿早饭,她写道:“做多了,做了我和歌儿两个人的量。”江秋莲供图
不再接受捐款
上观新闻:这些年为了江歌的案子,你一个人去过多少城市?花了多少钱?
江秋莲:我去了日本6次,至于国内,我去了很多地方,像北京、上海、南平、厦门、建瓯……次数已经数不清了。我现在挺后悔没把这些机票和住宿发票留下来的,这些能作为索赔的凭据。但是农村人嘛,花钱就是花了,哪里会有要票的意识。
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积蓄了,主要靠退休金维持生活。我家拆迁分到了两套房子,当时江歌去留学,我就卖了一套给她上学用。2017年时,我向社会求助过一次,获得了近30万元的社会捐款。当时有人就觉得我在用女儿的事情卖惨,从那以后,我没有主动发起过求助,也公开说过不再接受捐款了。这几天又有人给我转钱,我也没有接受。
上观新闻:事情过去5年了,你有什么纪念江歌的仪式吗?
江秋莲:会的,一到她的生日和忌日,我都会去看望她。我会给她带喜欢吃的水果和鲜花。
上观新闻:看到你开了“江歌妈妈”的微信公众号记录日常,有许多女孩把你的社交平台留言区当成树洞,你有没有尝试着在帮助她们中忘记伤痛呢?你写的微信文章《致傻丫头》中,那位姑娘当时遭遇了什么问题?
江秋莲:这个微信号是我2016年12月第二次去日本时一位志愿者帮我弄的,后来我慢慢学着在上面发文章,很多时候,这也就是内心的一个出口吧。很多女孩对父母不好说的话,都愿意和我说。我特别想帮助她们,但是我自己的精力和能力其实是有限的,尤其是哪天我情绪不好的时候,这可能会加剧我的情绪,所以很多时候我根本没有办法帮助她们。“傻丫头”我现在还在聊,她的具体情况因为涉及隐私,我也不方便透露。
上观新闻:看你开了网店在卖海产品,是否也是为了让自己忙起来?
江秋莲:这个生意其实一直没有做起来,但是在刘某曦的案子结案之后,我还是想做一些事情的。一来是维持自己的生活,二来存一些钱以后对陈世峰提起诉讼。我也想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做一点公益,回报社会,但不知道去哪里做。
上观新闻:这5年里你的心态有什么变化吗?有没有从悲痛里走出来一些?
江秋莲:走出来是不可能的,就像是有人向我提过领养一个孩子,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我在一次次被伤害后不敢轻信别人了,因为一些假意看似也是善意。但我是一个农村妇女,许多事情我还是没能力做。
江秋莲无意中用存了几年的绿豆发出了绿豆芽。江秋莲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