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病人”庞麦郎,“孩子”庞明涛
新京报资深记者汤博西安/汉中报道首席编辑吴冬妮校对赵琳
在庞麦郎病情被曝光两周后,陕西汉中宁强县南沙河村终于恢复了相对的平静,媒体与到访者相较之前少了很多,这让庞麦郎父亲庞德怀歇了一口气,不用再面对突如其来的镜头,和关于他儿子的种种问题。他怕自己说错话,担心“将来明涛(庞麦郎原名庞明涛)知道了会不高兴”。
村庄与媒体
庞德怀是寡言的人,庞麦郎也遗传了沉默的性格,父子俩一直很少沟通。庞麦郎在家的时候,和母亲张青梅交流更多,偶尔,张青梅会把儿子的话转达庞德怀,多是小事,“他心里想的是啥,从来不会跟我们说”。
▲2019年,坐在家门前小溪边的庞麦郎,这也是他童年玩耍的地方。图/IC PHOTO
每次回到老家,庞麦郎都喜欢一个人待着,屋里、院子里、田地里,独来独往。“长大以后就不爱说话了”,在庞德怀的记忆里,少年时的庞麦郎也曾活泼,在村子里有朋友,没有后来的异常。村里留不住年轻人,少年时的朋友陆续出去打工,渐渐生疏。后来他的成名、陨落,都离家乡很远,村里人知道他红了,但又没有人真正把他当作明星。这里仍奉行古老的农耕秩序,庞麦郎的跳脱,使他的一切更像一个“闯入者”,是村庄之外的“话题”。
生病至今,村里还没有人主动探望。庞德怀把责任归到自己家,每次庞麦郎回来,从不去别人家串门,如今别人的冷淡是可以理解的。
村里关系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经纪人白晓曝光庞麦郎生病住院后,村支书接受了记者采访,讲述庞麦郎因殴打父亲被强制住院的经过,新闻被多次转发,有人评论村支书讲话过分,村支书很不高兴。而庞德怀为了维护儿子的形象和尊严,在媒体面前不愿承认儿子对自己动手,两种说法有了矛盾,庞德怀不知道怎么化解,任误会继续。
村里人开始变得谨慎,不再轻易表态,似乎怕触碰到某种讨论的禁忌,而私下里,他们一家仍是话题的原点。庞德怀担心这些背后的讨论以后传到儿子那里,会刺激病情,他们一家在村子里没有什么话语权,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也只能忍着,“当听不见”。
▲庞麦郎的父母。图/草莓
张青梅也一度对采访有了抵触,不愿和到访媒体交流。她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那座大山,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如同另一个天地的人,那里的规则她不了解。有记者跑到她身前提问,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到了晚上,她给所有在场记者都准备了晚饭,同样一言不发。很容易感觉到这个山野里的、瘦小的女人如今有种坚定的东西,这种坚定同样又是质朴的,庞德怀说,他们母子的感情比自己要近,在这个村子里,“他就跟他妈有点儿话”。
春耕与焦虑
前些天,庞德怀去镇上买了玉米种子,准备春耕,自家有不到五亩地,前些年,邻居搬到了县里,又留下了不到五亩地,交给他打理,种啥收啥都不过问。庞德怀挺感谢的,这不到十亩地,也许是他家未来所有的经济来源。
往年这个时候,庞德怀已在准备出门打工,去山东和山西的矿场和工地做活儿,通常干上七八个月,把钱攒下带回来,补贴家用。家里虽然有地,但种不了经济作物,只能粮食为主,多为玉米,收入有限。还有少量的银杏树,银杏叶子蕴含黄酮,可以入药,这些年在四川已形成规模种植。庞德怀所在的南沙河村位于秦巴山区,临蜀道,不愁销路,只是产量有限,一年能卖出三四千块钱,如果加上玉米,纯务农的收入会有一万多块。
现在的庞德怀有些发愁,估计孩子出院之后肯定还要去唱歌,但病情曝光后还有没有人来找他演出,他不知道,也没法想;将来在家弄音乐也可以,还会支持,可在家做音乐也需要花钱,按现在的情况,他已经负担不起。谈到这些具体的困境,庞德怀骂了脏话,却不是愤怒,更像疏解,随后又向自己刚刚的语气示弱,说自己老了,已经六十多岁,干不动几年活儿了,不知以后怎么办。
▲庞德怀在自家地里干活。图/IC PHOTO
庞德怀之前在村里申请低保,没批下来,他想这段时间再去申请一次,现在他不能外出打工,儿子生病用钱,家里一下子荒了两个劳动力,在农村,这算顶天的大事,他觉得没有理由再不批了。
他在2019年知道了儿子的病情,如今有些后悔当时太顺着儿子,没能早点儿带他治疗。去年,他第一次把庞麦郎带去住院,几天后庞麦郎跑了。从那之后,这一家人的命运便开始变得摇摆不定。这回病情彻底曝光,庞德怀心里有恨,因为自己家的事,不想被外人说。而且大家都知道了,将来谁还愿意跟他结婚呢?他和张青梅一直为儿子的婚事发愁,大姑曾给庞麦郎介绍过对象,汉中市里的姑娘,让他去相亲看看,庞麦郎不去,之后再没有人给他张罗过。现在,庞德怀已经对儿子的婚事不抱什么希望,他想以后出去打工的时候尽量带着儿子,找个离家近一点的工地,能多挣点钱,也能照顾他,很可能去西安,因为庞麦郎喜欢那里。
从小到大,庞麦郎一直是家里偏爱的小儿子,老两口总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这使庞麦郎多少有些任性。去年庞麦郎工作少,手头拮据,打电话问他们要几百块钱买车票,他们没敢多问,只是把钱转过去,为什么几百块钱都成了困难,他用“孩子在外面不容易”,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回忆与疾病
3月20日,在庞麦郎经纪人白晓不停的电话催促下,庞德怀决定去西安和白晓见面,庞麦郎两个表弟一致反对,最后劝说不动,便一同赶了过去。见面当天,庞德怀特意穿了一件中式对襟外套,那是庞麦郎去昆明演出时给他带回的礼物,衣服有一些旧了,但很干净,像用心保存过。
见面当天有零星的火药味,庞德怀大多时候沉默,由两个表弟代表发言,白晓提议向社会募款一百万被庞家人否决,之后再无实质性的沟通。第二天,庞德怀离开了西安,临行前用自己手机给白晓发了一条言辞激烈的短信,指责他侵犯个人隐私,不承认其经纪人的身份,禁止他再传播庞麦郎的信息,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白晓被激怒,当晚找到媒体,表示可以提供庞麦郎的黑料。
▲庞麦郎的两个表弟陪同庞德怀到西安与白晓见面。新京报记者汤博摄
从西安回到宁强后,庞德怀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查出了心脏问题,医生建议入院治疗,庞德怀问需要多少钱,医生说,要一万左右。庞德怀没敢继续问。到家后一直考虑这一万多值不值,始终下不定决心。
他又去了趟庞麦郎的医院,找医生深聊了一次,医生表示,庞麦郎出院以后,还有五年左右的康复期,这期间要一直吃药,配合治疗,五年的药物费用大概得七万块钱,如果选择不在医保范围内的药物,费用会更高。庞德怀问完就离开了,没要求见儿子。
自从庞麦郎住院,庞德怀大概每五天去探望一次,庞麦郎现在恢复情况良好,医生说比预期的要乐观。去医院之前,他会在镇上买些水果,都是庞麦郎以前爱吃的,他也想过做些好吃的给他带去,但又怕路上凉了,儿子不喜欢。现在自己也病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跟儿子说啥。
提到儿子,庞德怀总是有些自豪,小时候作文写得好,长大了又唱出了名,挣了钱也知道给家里,即使这些年庞麦郎只给家里翻新了猪圈,买了一台电视,但在他看来,这都是挂念家里的表现。
在庞麦郎的创作里,汉中是魅力之都,小镇是很多故事的发生地,唯独自己生长的村子,从不在他的表达范围,只有《我将停留在哪里》这首歌留有些痕迹,歌词里写道:我多想回到故乡,重温那时的美好;我多想回到故乡,找到儿时的伙伴。在庞麦郎早期的一个视频里,他说这首歌写给他的故乡,台湾。
这些笨拙的谎言,曾经给他带来巨大的争议,无法自圆其说的尴尬,渐渐成了网络笑柄。在庞德怀的记忆里,这些并不是成名之后才有的,他试着为儿子解释,至少十年前,庞麦郎曾跟家里提到,自己有个音乐上的师父,是台湾人,后来他的言论,多少都跟这个音乐师父有关。同时也承认,“他一直想离开这里,不想在这里生活”,庞德怀曾为此找他聊过一次,但没聊几句两人都没了话,他不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也不懂儿子的那些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儿子的一切。
从庞麦郎住的医院回来后,庞德怀想再去一次自己看病的医院,因为未来五年他还得挣钱,而且,他觉得七万块钱可能不够。他的心脏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庞麦郎与庞明涛
庞麦郎南沙河村的家里没有通网,每次作歌,收发邮件,都要去镇上的网吧。如今,网络两边的现实产生分野,如同彼此倒置的世界,互为镜像,红尘颠倒。在南沙河村里,疯掉的是庞家小儿子庞明涛,迎来送往的陌生人聊的是歌手庞麦郎;离开南沙河村,疯掉的是歌手庞麦郎,庞明涛只是一个想逆袭人生的乡镇青年。这种差别,或多或少地贯穿着他的职业生涯。
庞德怀最近一次和庞麦郎见面,庞麦郎说想回家,希望庞德怀能接他出院,庞德怀没有答应,这是他不多拒绝儿子要求的时候,“再住一段,疗程结束再回来”,庞麦郎很平静地接受了,他尚不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庞德怀一直担心他出来后会接受不了。
庞麦郎的确不是一个愿意接受现实的人,他辍学打工,攒钱录歌,期待自己出人头地,被人瞩目,从身体到内心,都想逃脱与生俱来的印记,他认定自己属于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以他期待的方式接纳他。
他那些想象不到的创作视角,以及堪称神来之笔的代表作《我的滑板鞋》,曾引起不同圈层的狂欢,可归根结底,那只是他个人经历的叙事,里面没有方法论,没有学习痕迹,更像一种无意识的表达,因此他的作品无法被模仿,也不能靠概念解读,人们对这些歌曲的喜爱,有一部分是因为陌生。还有他荒腔走板的演唱,曾让他这些半说唱半流行的歌曲都成了带有幽默感的“实验作品”,但当外面的世界对他撤去滤镜后,这些又瞬间成了对听觉的冒犯。某种意义上,他只是踩中了一次时代的节拍,却从未真正站在时代的节奏里。
▲庞麦郎
“我哥有些固执,他认定的事情别人很难说动他”。庞麦郎表弟认为,外界对庞麦郎的很多看法都源于这种固执,而庞麦郎又不懂如何与外界相处,“他改名字、改年龄,没有什么背叛家乡的原因,就是听别人说明星都改名字、改年龄,他觉得自己也得改,因为这样才像明星,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事”。表弟并不认可庞麦郎的这些做法,觉得不仅没有必要,还容易落下话柄,但庞麦郎那时觉得自己已经是娱乐圈的人了。
名气和财富的激增,让他膨胀了一段时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多出自那时候,后来潮水退去,曾经的狂言如同皇帝的新衣,虽无奈,现实却不得不直视,那之后,庞麦郎比过去坦诚,尽管仍喜欢笨拙地掩饰窘境,但其中的虚荣更像挽尊。他的创作也在继续,只是听不出进步,也听不出没落,风格稳定。
关于庞麦郎的诸多纪录片中,都能看到庞明涛现实中的局促,或许他曾要靠幻想支撑生活,直到被幻想吞没,彻底成为被拼凑的一个符号、一部行为艺术作品。去年,寸铁乐队专辑里的一首《请坚信他曾坚信的诗篇正在短波中消散》,写到复兴时代孤独的谋逆者,“请将那贻笑罪过以逐字吟咏,如对冰川投以游丝般倾诉,请铁打的问号来判决挺身而出,这条路是否终必穷途。”
当庞明涛与家乡、庞麦郎与外面的世界都不兼容后,他开始构建自己的精神王国,为城市更改名字,划分区域,并以此想象为现实的替代品,而这一切却因病情曝光成了笑话,表弟认为庞麦郎出院后,极可能不会原谅任何人。这也是他们一家人讨厌白晓的原因,换了别人家,白晓不敢这么做。“他欺负老人没有还手的能力”。现在庞家人比以前走得近,想更好地保护他,等待他回来。只不过,没有人清楚回来的会是庞麦郎,还是庞明涛,两个名字如同两种命运方向,一个指向村庄外的世界,一个指向南沙河村里。或许,疾病将是这两个名字最大的交集,无论他是庞明涛,还是庞麦郎,在疾病面前,都只是病人。
▲南沙河村。图/草莓
被他称作古拉格的南沙河村,正值景色宜人的季节,油菜花已经开了一片,昂扬的金黄色泼洒田野,镜头的另一面,现实种种让庞德怀疲于应对,春风毫无保留地吹动着他的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