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钢琴诗人”傅聪去世,他从黑白琴键中“越狱”了
傅聪被称作“钢琴诗人”,一方面西方认为他来自中国,中国是诗的国度;一方面他幼承庭训,以浸淫中国诗词的意境来刻画音符的意境。
文|不小可
当地时间2020年12月28日,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于英国逝世,享年86岁。
就在几天前,才刚刚从他的学生、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教授孔嘉宁发布的消息中得知傅聪患病已住院两周:
注:钢琴家卓一龙是傅聪夫人
没想到噩耗即传。2020仍未过去。
说起这位“钢琴诗人”,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可能是《傅雷家书》——傅聪1934年出生于上海,其父正是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傅雷。
傅雷朱梅馥夫妇
朱梅馥与5岁的傅聪(左)、2岁的傅敏
《傅雷家书》的收信人
1954年,傅聪赴波兰留学,傅雷夫妇从此开始了与他长达12年的书信往来。这些家书在1981年结集出版,轰动一时,其中数篇还曾出现在中学语文课本中,成为几代人的记忆。
比如1954年10月2日这封:
“聪,亲爱的孩子。收到9月22日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封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决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
又比如1955年1月26日这封: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泗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
在这些书信里,我们看到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接纳——可以报喜,也能报忧,背井离乡求学期间的苦与乐,都能在父母那里获得宽慰、鼓励与共鸣。
严父慈母,读过《傅雷家书》的人都知道傅雷是一个非常严厉的父亲,据当年他们的邻居反映,傅雷家里是常常传出打骂声的。不过,傅雷也是一个因材施教的父亲,见傅聪从小就爱听古典音乐,“不论哪一乐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时间久了也不会吵闹或是打瞌睡”,就想方设法为他的兴趣创造培养的条件。七岁半时,傅聪拜意大利指挥家、钢琴家梅百器为师,学习钢琴演奏。
为了让傅聪能更好地练习钢琴,傅雷想了不少办法,包括为他寻觅一台合适的好钢琴。
钢琴家傅聪最早的钢琴
在上海,傅雷一家居住在江苏路284弄安定坊,这里原是友人宋淇的祖产——宋淇住在安定坊5号,1947年傅雷一家搬迁到友人隔壁的3号居住,1949年宋淇赴港定居后,傅雷又迁居5号,如今的“傅雷故居”正在此地。
据宋淇之子宋以朗在《宋家客厅》中回忆:“5号是一座独立洋楼,红色瓦顶,有独立花园。进门的左边是一楼的房门,右边有木楼梯直通二楼。”而父亲与傅雷“不只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也不只是对文学、翻译有共同兴趣的普通朋友,而是很要好的朋友,与我们全家都很熟络”。
宋淇的妻妹有一架钢琴,后来被搬到安定坊5号,“这台钢琴最终成为了傅雷儿子傅聪最早的钢琴。”
为了这台钢琴,傅雷屡次去信与宋淇问询。
第一封信上说:“阿聪借用邝家的琴,早晚必要敲得不成样子,在我们也不能交代。而他学琴已成骑虎,看来买琴一事,在所难免。你能否代问邝老太太,有意将该琴出让否?若然,我可请人估价,再函征同意。倘邝府仍欲保留,则我们需及早托人物色。目前留沪洋人,十九已经走掉,卖出来的琴也没有了;而文工团等等又从内地到沪大批采购;再等下去,恐怕就要买不到琴,或能买到而只是七拼八凑的再造三造的砌码货……”
后来又去信一封,说:“钢琴已叫两家琴行估过,一出500万,一出550万,当然以后价位标准。”显然是已叫多家来估过价。
宋以朗说:“那会儿,大部分宋家人、邝家人已不在上海,留在宋家的只有宋家老太爷和祖母,即使傅雷继续让傅聪用这台钢琴也没有人会说闲话,但傅雷却坚持买下,提议的价钱也公平透明,可以看出傅雷这个人执着、做事无拖无欠的一面。”
1951年4月15日,傅雷再次去信宋淇,提到傅聪,还是在为他的艺术生涯操心,说:“阿聪从昆明回来了……他现在仍想弄音乐。我想给他找Mrs Paci(梅百器夫人),把他荒疏的技巧先恢复了再说……或许将来要托你在香港找些乐谱。”
1955年,傅聪应邀前往波兰华沙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在这个五年举行一次的重要赛事中,他最终获得第三名和“玛祖卡”奖,成为首位在国际性钢琴比赛中获奖的中国钢琴家。1955年傅雷写给他的家书中提到的那句“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应该即指此事。
1956年,傅聪载誉归来,回到上海,和父母在书房聊天的时候,他说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父亲和儿子真的变成朋友了!他对我说的很多话都会肃然起敬,我讲的音乐上的道理,他觉得已经到了一个水平。对他来说,这不是父亲和儿子的问题,而是学问的问题,在学问面前他是绝对谦虚的……特别是跟我爸爸,简直是促膝长谈啊!谈的是各种各样的题材,音乐的、美术的、哲学的,真是谈不完。”
“钢琴诗人”自比肖邦
而傅聪受文学家傅雷的影响也颇深,这使得他常常将东方传统文化代入西方的音乐。他曾将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用来形容肖邦;把莫扎特音乐里的赤子心比喻成贾宝玉和孙悟空;又说贝多芬像杜甫,是用音乐在与世俗抗争;而舒伯特最像陶渊明,有返璞归真的追求与理想;而德彪西在傅聪眼里就是“一个中国音乐家”,有一种“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东方传统美学境界。
曾与傅聪有过数次往来的台湾学者符立中说:“傅聪被称作‘钢琴诗人’,一方面西方认为他来自中国,中国是诗的国度;一方面他幼承庭训,以浸淫中国诗词的意境来刻画音符的意境。他对于贝多芬、德彪西、舒伯特等人与中国文化的比拟,其实是源于他认为文化的理解是一门精深的技巧;而艺术的终极点属于全人类,是不分国界的,文化背景只是接触这些艺术的一个过程,但最终表达是可以超脱所谓的文化限制。”
接受《时代周刊》访问时,傅聪也曾自比肖邦,说:“肖邦的作品就像我自己一样。波兰文中有一个字zal,意思是流放的乡愁、追悔、心碎与盼望……”这是他离乡背井中最深的体会。
1966年,傅雷夫妇自缢身亡,遗书中依然保留“无拖无欠”的本色,一条一条交待后事,第十二条特地提到自己家中借用的宋淇家的家具:“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在英国的傅聪收到父亲最后的赠言:“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1979年,兄弟俩终能为父亲送行
2001年3月,已逾花甲之年的傅聪在昆明接受采访时,依然深深感念父亲,称:“现在学钢琴的人很多,可是他们并不懂得弹钢琴是一辈子的苦差事……我真是谢天谢地有这样一个爸爸,还有我从小所受的教育,至少文化根底放在那儿,还不至于一下子把自己毁掉了!我生活在欧洲,学的又是西方音乐,长期在那环境中,一天比一天感觉到音乐艺术的高度和深度,我越老越觉得自己的不够,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是刚刚起步的人。音乐真是一辈子的学问,真是要活到老学到老。我现在真是觉得可惜,深深感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个过客!一下子就过去了!回过头来看看,时间所剩不多了,精力也不如以前了。……时间是无情的,尤其对钢琴家来说。像我这样陪着黑键白键做一辈子奴隶的人,感悟必然要多一些,追求的境界也要高一些,可从生理上来说,总是不如年轻时那样,因而对我来说显得特别困难。”
据符立中追忆,那段时间,傅聪刚从手疾中康复:“傅聪初学钢琴,在当时环境下,以七岁半的年纪,其实迟了一点点。但他勤学苦练,导致上个世纪末手疾发作。后来他靠戴手套、针灸和电疗,恢复演奏水平,七十岁以后更常演奏莫扎特、斯卡拉蒂、海顿……我为傅聪手伤痊愈后每天苦练六小时的精神所感动。”
而傅聪将自己的刻苦都归因于对黑白琴键的“忘我”之情:“我对音乐的那种天生的感觉非常强烈,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刚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有一点我深信不疑,为什么那时我父亲、教我的老师都觉得‘孺子可教也’。因为小时候虽然我什么都不会,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可是我能‘忘我’,弹琴的时候非常‘忘我’,非常自得其乐,觉得是到了一个极乐世界。”
如今,傅聪去了另一个极乐世界。他从黑白琴键中“越狱”而出,为人间留下一片琴音袅袅。父子在天上重聚,此刻也许正促膝长谈,又是说不尽的话……
责任编辑:赖柳华 SN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