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广州寻子成功后，申军良每晚代驾至凌晨
来源：南方日报
申聪没有见过雪。
被人从广州增城的出租屋抢走时，他还不到1岁。自那之后，他的父亲，河南周口人申军良踏上15年寻子之路，行李箱里装满寻人启事，印着申聪幼时的照片，白白胖胖。15年间，申军良负债累累，寻找申聪是他绝不肯认输的事。
2020年，这趟艰难寻子路迎来曙光。3月6日，广州警方通报，被拐15年的申聪被找到。3月7日19时许，广州警方安排申军良夫妇与失散多年的儿子团聚。不久后，他们一起回到山东济南的家。
2020年进入尾声，记者前往山东济南探访申军良一家。申聪回家已经半年多了，原来成绩不好的他，现在每天晚上都学到很晚，但由于学习基础太差，成效并不明显。中考一天天临近，申军良想为他请位辅导老师。
孩子归来之后，生活的困窘仍考验着这个家庭。如今，申军良每晚出去跑代驾，月入三四千，偶尔直播带货，他称，完全入不敷出。新的一年，他希望能尽快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孩子们提供好一点的生活。另一方面，申聪被拐案二审仍未开庭，申军良说，一定要严惩人贩子。
如果没有人贩子，申军良一家的生活都和现在完全不同。申聪在广东15年，回到济南之后，早早地就期待着第一次看到下雪。12月的济南，气温已至零下，申军良告诉记者，前几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济南下了很厚的雪，申聪开心地跑下了楼。
生活
申军良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过成这样。40余年的人生被分成三块，儿子申聪被抢之前，他在广州增城一家塑料玩具厂做中层管理，意气风发。申聪被抢之后，他踏上15年漫漫寻子路。今年，申聪被找到，他们相见、团聚、回归家庭。
今年3月申聪回家之后，申军良开始忙着找工作。求职简历上，有近15年的工作空档，取而代之的是找孩子的经历。起初他希望，能像年轻时那样负责一个板块。15年的寻子毅力给了他很大信心，他想，谁能像他这么有毅力？只要有一份工作，他努力学习，好好做，一定能比15年前做得更好。
现实给他重击。春天时，受疫情影响，很多企业并未复工，他每街每巷地问，托亲戚朋友介绍，焦急，等待。有一回，去一个餐厅应聘服务员，一个月最多2000元，身边一起干活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孩。
这对他来说远远不够。申军良夫妇带着三个孩子租住在山东济南的一间毛坯房，房租每月1200余元，一家五口人的日常开支，孩子们的书本费、学校餐费、补课费等，一个月算下来至少要花7000多元。济南的冬天冷冽，为了省钱，家里多年不开暖气，如冰窖一般。申军良本来想好了，今年申聪回家了，一定要把暖气开开。去开暖气的地方一问，暖气费2000多元，他拿不出来。
除了一家人每天的生活费，申军良所背负的，还有此前15年的寻子花费，大多都是找亲戚朋友们借的，至今还有50多万元未还。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时间，申军良常常一个人外出转悠，屡次碰壁，到了吃饭时间他也不愿意回家，就在楼下一圈圈地转。“当时心里特别难受，压力很大，不知道怎么面对家人。”申军良向记者回忆。
后来，他想到自己会开车，有十几年的驾龄，便开始做代驾。12月12日，记者在济南见到申军良。前一天，济南温度已至零下，申军良晚上8点多出门接单时，特意套上皮裤，仍然难抵寒气，一直到凌晨2点多他才收工回家。平台记录显示，申军良已经跑了1000多单的代驾，每个月平均收入三四千元。
“落差非常大。”申军良告诉记者，从15年前在企业里做得很不错的管理人员，到今天被迫无奈做代驾，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今天晚上没有赚钱，明天孩子怎么生活？吃什么？”
代驾之余，申军良还在短视频平台开设了账号，时常发布一些生活日常。后来在网友的鼓励下，他开始直播带货，第一次带货时就卖出了5000多单。“希望能让关心我的人能买到实惠好用的东西，我也能补贴一些家用。”谈起直播带货的初衷，申军良这样说。
寻子
很多人都问过申军良，如果重来一次，还会花15年的时间只做找申聪这一件事吗？
12月12日，申军良告诉记者，他没有后悔。“有一个人没回来，我们家就不圆满，只要没找到，我就会一直在路上。”
2005年1月4日10时40分，正在离家约200米远的公司开会的申军良，突然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妻子于晓莉撕心裂肺的哭声。“儿子在屋里被人抢了”。申军良飞奔回家，但早已不见人贩子和儿子的踪影。
于晓莉事后向申军良描述，当天上午，她正在厨房做饭，儿子申聪在床上睡觉。家里突然闯进来两个人，将于晓莉捆绑控制后，迅速抱起申聪跑出门外。
广州增城警方通过多方调查确认，住在申军良家所在出租屋3楼305房斜对门308房的一对贵州籍夫妻存在重大作案嫌疑。
申军良自此踏上寻子路。
“广州是我最熟悉，最熟悉的地方。”15年后的这个冬天，申军良说，听到广州这个地名，他“头发都立起来”。
这座城市掩藏了他15年来寻子的心酸。他曾抱着寻人启事走遍增城的大街小巷，苦寻多年未果后他前往山东济南打工，每逢有一点关于申聪的消息，就立刻买票来广州，每年都要来两三趟。
2016年3月，5名涉申聪被拐案的犯罪嫌疑人陆续落网。申军良赶到增城，一边等着接孩子，一边继续打听。辗转几个落脚点后，他找了最便宜的一家，每晚只要40元。旅馆房间逼仄，狭窄的床铺在进门左手边，占据房间近半空间，床铺另一侧，就是用推拉门隔开的厕所。
那年，申聪的下落仍然不明，申军良失望而归。
他仍然坚持每年都来广东，只要凑足了费用。从济南南下广州的列车有两班，耗时近27小时，申军良都很熟悉，旅途上，准备两碗泡面，或是坐硬座，或是站着，27个小时也就撑过来了。
今年春节前，申军良收到警方打来的电话，核对他的身份。申军良立马意识到，是不是申聪找到了？警方说，孩子的DNA比对上了。“我恨不得立马到广州去。”申军良此前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
疫情搁置了与儿子申聪相见的计划。直到3月7日，申军良和妻子才在广州增城与申聪相见。前一天，他对外发文，“想了很久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头，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汇才能形容我现在的心情。今天是想跟大家宣布一件喜事，我的儿子申聪找到了！”
申聪回家之后，申军良又回了一趟广州。这一次，他想专程感谢所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们。从广州火车站出来，他第一次发现，广州是座很美丽的城市。“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下次什么时候会来，甚至对广州有一些留恋，很舍不得，这里有太多帮助我的人。”12月12日，申军良向记者回忆。
缺位
前些日子，申军良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想问，找到申聪的秘诀是什么。申军良说：“没有秘诀，就是坚持。”
长达15年的坚持寻子，终于有了好结果。但很多事，无法平衡，难以两全。
申家有三个孩子。申聪被抢时，申军良的妻子已有身孕，后来又生了老三。弟弟们从小就知道，爸爸要出去找哥哥。每一年春节的饭桌上，按照年龄排位，弟弟们都会给哥哥留一个位置，也放上一碗水饺。
申聪在广东梅州被找到，从小就习惯了南方口味。回到济南之后，申军良也开始学着做菜。买菜时，他总是买青菜、油菜等南方菜品，鱼也改成清蒸，北方常见的炸、焖等烹饪手法越来越少用。
记者问申军良，申聪的两个弟弟吃得惯吗？申军良说，他们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更不懂什么南方菜、北方菜，家里做什么，就吃什么。
15年寻子，申军良在家的时候很少，申聪的两个弟弟大多由爷爷奶奶照顾。“找老大和照顾老二老三都重要，没法排序。老二老三虽然物质条件不好，但有家人的关爱，可以健康成长。但如果申聪找不到，我在家里也一直悬着心，这是没有办法平衡的事。”申军良告诉记者。
对申聪的两个弟弟，申军良一直有愧疚。他记得，2017年年底，又结束了一趟广东寻子之旅的他匆匆回到济南，在家中，他仍不断回复各种信息、线索，一抬头，发现天都黑了，两个上小学的孩子还没回家。
申军良慌了，匆忙跑出门。冬日天寒，申军良在小区门口找到了独自步行几公里回家的两个孩子。“老三那时候小学四年级，书包重，把他勒得，走路就像个小老头一样，我心里真受不了。”申军良向记者回忆，他赶紧接过书包，和孩子道歉，忘记去接他们了。两个孩子反而安慰他，说他们经常自己走回来。“心更痛了。”申军良说。
这是申军良第一次感受到作为父亲对另两个孩子的亏欠。之前，他总觉得孩子在家不缺什么，有爷爷奶奶和妈妈，但申聪在哪呢？有没有人爱他？直到那一次他才发现，同龄的孩子都有新衣服穿，而他的孩子，衣服都在马路边买，几十元一件，每一件都很大，一穿好几年。
“申聪被抢这件事，真的拖垮了一个大家庭。”申军良告诉记者，也是2017年，他的母亲生了重病，他却只在家待了三天就回了广州，拐走申聪的人贩子案件，几天后将开庭。
从病床前离开时，母亲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一出病房，申军良就哭了，边走边想，如果申聪没有被抢，他完全可以在家照顾、陪伴父母。但这么多年来，为了帮着找申聪，七十多岁的父母仍在老家种着几亩薄田，贴补他家用。
“每一趟出去找申聪，心里都不好受。回来了心里也不好受，这一趟出去这么久，钱花完了，什么都没找到。”申军良说。
15年前爱子被抢令申军良的生活走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做管理层时，作为家中大哥，他给弟弟买名牌衣服、最高端的手机。这些年，他与家人们的角色“倒过来了”，出钱出力，所有人都在照顾他。在家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没有以前那么自信了。
申军良觉得，这些改变都与抢走申聪的人贩子有关。严惩人贩子，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2018年12月28日，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申聪被拐案所涉刑事案件——张维平等五人拐卖儿童案一审公开宣判，随后多名被告提出上诉。目前该案二审尚未开庭。
“二审开庭时我一定要再去广州。”申军良告诉记者，希望能以申聪的案件为震慑，以后不再有拐卖孩子的事情。“拐卖不单对一个家庭，对整个家族都是致命的打击。现在我的孩子找到了，但过去的15年谁来承担呢？我也想要一个说法。”
保护
直到今年3月，16岁的申聪才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年初，他在网上看到过申军良寻子的新闻，但并未意识到，被苦寻15年的正是自己。
知道真相那天，申聪是被“骗”出门的。老师打电话让他去学校拿试卷，申聪穿着睡衣和拖鞋就出了门，稀里糊涂地采了血，被带上一辆车，稀里糊涂地来了广州增城。
相见后，申聪的回归比想象中顺利许多。申军良向记者回忆，当申聪得知，爷爷奶奶已经很大年纪，身体也不好，这么多年一直牵挂着他，便表示愿意和申军良回家。申聪说，要回去看爷爷奶奶，告诉他们，他很好，让他们放心。
3月8日，申军良一家启程离开广州。认亲前，他给申聪买了从里到外全套的新衣服、新鞋子。过去15年在广东的各种物件，申聪几乎都没有带走。
第一次去济南的家，申军良在进门前一直给申聪铺垫，找孩子15年，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开门，申聪仍然“落差很大”。“当时他一看就说，哇，这就是我们家啊。当时空空荡荡。”申军良告诉记者，申聪刚回家时，客厅里只有几把破椅子，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这几个月，沙发、电视、书柜，有好心人捐赠，也有从二手市场淘来，一点点添置，才“渐渐有了家的样子”。
以前在广东时，申聪成绩很差，觉得“考上高中是白日做梦”，原本打算初中毕业以后要么去当兵，要么去打工。身世的变故让申聪突然之间明白了很多道理。回到济南之后，他为了跟上学习进度留了一级，如今正备战2021年中考。申军良与申聪约定，回家之后，申聪好好学习一年，考上高中；申军良也努力一年，让家里变个样。
在新的城市，新的学校，申军良为申聪迁户口、改名字。一开始，他想继续用“申聪”这个名字，但申聪觉得，这样一来，新同学们一下子都知道他是谁，他不想和别人不一样。但在家中，申军良还是叫惯了“申聪”，“有时候听到我妻子叫他新名字，我都觉得怪怪的。”申军良说。
16岁的申聪，仍然是个孩子，申军良也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他很少和申聪并排走，因为“和我走在一起，别人就都知道他是申聪了”。学校开家长会，都是妻子去参加。申聪刚回家时曾开玩笑，说知道申军良是自己的亲生爸爸，但这么多年，他一时喊不出来。“我就说，那你就喊我名字，喊什么都可以。”申军良形容，想和申聪像朋友一样相处。
申聪的改变，他看在眼里。申军良告诉记者，有时候他晚上代驾回来，12点多到家，往申聪的房间一看，孩子仍然在学习。前几天，申聪还和他说，希望能请个老师来辅导。
申军良很欣慰，“我知道儿子是个努力的孩子，很自律，长大之后也不会差，无论他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他说，对于三个孩子，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只希望他们能健康，快乐。
申聪在腊月出生，马上就要过生日了。15年前被抢时，申军良和妻子正张罗着给他办周岁宴，在哪个饭店，请多少桌，已经讨论了好几回，不料骤然离别。
不久之后的新年，申聪将第一次过自己真正的生日。
责任编辑：杜鑫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