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张玉环被“偷走”的27年:没扶瘫坐在地的前妻,他被儿子推了一把
张玉环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下车就被人群簇拥着走在中间,他连声问:“妈妈呢?妈妈呢?”
这是8月4日傍晚18时38分,距离张玉环被警方带走已整整9778天。江西进贤县张家村,曾经的青年无罪回家时,已经年过半百,额头、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张玉环已经认不出自己的两个儿子,离家时,他们都还是几岁的儿童。亲人们的抱头痛哭持续数十分钟。前妻宋小女激动地晕厥过去,被送往医院。
27年间,这个家变化太大了。张玉环的母亲张炳莲84岁,身形佝偻;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远赴外地打工;宋小女在他入狱的第7个年头,迫于生计改嫁。当年的房子已成废宅,荒草丛生。张玉环静立檐下:“以前这是好房子啊,现在变成这样了……”
▲张玉环站在老屋前
第二天一大早,张玉环去给父亲上坟:“儿子清白回家了!”1993年,这个家庭祸不单行,张玉环父亲去世后半年,张玉环被锁定为杀害村里两名幼童的嫌疑人,随后被捕,二十七载后方有机会为父亲上一炷香。
以清白之身与家人团聚,这是可贺之事;张玉环想好好孝敬老娘,但又为融入社会和生计发愁。对张玉环而言,他的下半生充满希望与彷徨。
“悲伤大于喜悦”
夏日的白天漫长,已经过了18时,天色还亮着。张保刚站在二楼搭电线,不多久,屋檐下一盏灯亮了起来,它会将张玉环的回家路照得更亮堂。
门前站着张玉环的数十名亲人。张玉环走近,他第一眼认出的是母亲和妹妹,大家抱在一处,有人大声哭了出来。
▲张玉环回家
情绪传染给了每一个人,在场所有人都哭了,久久不歇。张玉环下车前,前妻宋小女一直说着“我不激动!我不激动!”看到张玉环的那一刻,这个等候了27年的女人哭着挣脱儿子的手臂,扑了上去,几分钟后,宋小女晕厥过去。
张玉环对村里发生的变化感到陌生。他被带走的时候,村路还是土路,如今成了水泥路。村子里的人,他大多也不认识了。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认出来,出事那年,两个儿子分别是4岁、2岁,他入狱以后,大儿子没有到监狱探视过,小儿子去过一两次。
谈及未探视父亲的原因,张玉环大儿子张保仁在此前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说,大伯时常去探视,他会托大伯向父亲转告两兄弟的近况,让父亲放心,“我去见他,我难受,他也难受。”
张保仁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象过父亲回家的场景,一家人会开开心心地迎接父亲。但真到了这一刻,“一切都和想象当中的不一样了,太激动了,全都哭了”。
▲母亲抚摸着儿子张玉环的脸
父亲出事后,两兄弟受了不少苦。在张保仁的记忆中,小时候,他们遭到同村小孩的排挤,只因为他们是“杀人犯的儿子”,是母亲和奶奶将他们拉扯大。他们很早就辍学了,后来外出打工,“如果这个家没有散,我们兄弟俩的前途可能也会不一样。”张保仁说,“我很小的时候曾想过,长大后要当律师,去为父亲辩护。”
张玉环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他的小儿子张保刚陪着他说话到很晚,父子俩抵足而眠。张玉环向儿子讲述自己的苦楚、对家人的愧疚,张保刚告诉父亲,他现在已经当了爷爷,并把媳妇、孩子的照片给父亲看。
▲张玉环的母亲张炳莲感谢前儿媳宋小女
而在几个小时之前,张保刚初见父亲时,年近三旬的他也同样泣不成声。“我之前以为,会很激动、很开心,但真正见到他的那一刻,喜悦只持续了一秒钟,剩下的是父亲出事后我们一家人受过的苦,那些画面一幕幕地在脑海中浮现。”
悲伤的情绪大过喜悦,“就像一个气球一样迅速膨胀,一下子就炸了。”
被“偷走”的27年
“变化相当大,像坐飞机一样。要适应过来,估计得五、六年。”回家后的张玉环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有些不知所措。
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张玉环说,如今的他就像一个小孩一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家里的房子也废了、没法住人,他希望政府能够给他提供一套安置房,给他重新分配土地让他做一个农民。
关于未来,他显得迷茫、没有信心。出事之前,他在村里做木工,被羁押27年,曾经的手艺也落下了,他觉得自己兴许还能做做保安之类的活,帮人看看大门,“还是想有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孝敬老娘。”
▲张玉环在老屋前
张玉环接受了江西高院等单位的赔礼道歉。8月4日下午,他被宣判无罪。对相关单位的赔礼道歉,他表示感谢,“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时间回到27年前,1993年10月,张家村两名失踪的男童被发现浮尸于当地的一个小水库内。两天后,时年26岁的张玉环因“手上有抓痕,警方走访询问时支支吾吾”被锁定为犯罪嫌疑人,最终被判死缓。
张玉环始终坚称未杀人。这个在看守所中被人称为“花生米”(记者注:指判死刑“吃枪子”的犯人,子弹形似花生米)的男人,从未放弃过申诉。他性格懦弱,但当别人叫他“花生米”时,他会强烈反对,他告诉每一个人,他没有杀人,他不会吃枪子。
▲张玉环为父亲扫墓:“儿子清白回家了!”
27年间,张玉环写过五、六百份申诉信,寄往各个司法机关。他还时常给母亲、兄弟、儿子等人寄来家书,告诉家人自己是冤枉的,希望家人帮助他申诉。
被改判无罪后,张玉环说,从26岁到53岁,最好的年华都在监狱中度过,他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人生能有几个27年?”
一个未等到的拥抱
当年的家庭永远被改变了,有些人、有些事再回不到从前。
1999年,张玉环被抓的第7年,妻子宋小女迫于生计改嫁了。改嫁前,她去看守所里探视张玉环,告诉他要改嫁的事情。张玉环哭了,“我是冤枉的,你要等我。”但宋小女觉得自己“真的坚持不住了”。
▲张玉环回家前,宋小女手拿给他买的新手机等着他
那年,宋小女患上了宫颈癌,担心孩子以后没人抚养,终于决定改嫁。她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再婚前,她对现任丈夫提出了三个条件,其中包括必须无条件对张玉环两个儿子好,允许她随时去会见张玉环。
她也一直在等张玉环出狱的那天。7月初,张玉环案再审开庭前,宋小女曾说,如果张玉环无罪回家,她希望能够得到他的一个拥抱,“这个拥抱是他欠我的,他从1993年一直欠到1999年。”
8月4日,宋小女见到张玉环后瘫坐在地上的那个傍晚,大儿子张保仁突然间情绪失控,哭着冲上前,狠狠朝父亲推了一把,嘴里大喊大叫。
▲8月4日,张玉环的大儿子张保仁突然情绪爆发,抱怨父亲这么多年没有照顾家里
事后,张保仁向红星新闻记者回忆当时的冲动,“母亲为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看到父亲回家后的第一反应是找奶奶——我能理解‘孩子找娘’——但我也是我母亲的儿子,当时我母亲激动地瘫在地上哭,他没有过来,我当时受不了。”
张保仁说,他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对父亲的印象几乎为零,虽然此前也一直思念父亲,但那是一个模糊的形象,“我自己被人欺负、受委屈都行,我见不得我母亲受半点委屈。”
那晚,宋小女被送往医院,张保仁一直在医院陪伴母亲。父子重逢后的“摩擦”,直到第二天才渐渐化解,他们坐在废宅的门槛上,拉着手聊天。
▲父子俩坐在老屋的门槛上谈心
张玉环说,他能理解苦命的前妻,“她吃了很多苦,她跟我离婚,我也能理解,因为生活所逼,我一点也不埋怨她。”
8月5日上午,从医院回来的宋小女与张玉环见了面。张玉环没有拥抱宋小女,只是拉着她的手臂。宋小女对他说,“你不拥抱我不要紧,但是你知道,你欠我一个拥抱就行了。”
▲张玉环拉着宋小女的双手,感谢她
张玉环对媒体的解释是,宋小女身体不好,他担心宋小女情绪陷入激动。张保仁则说,后来父亲也和他沟通过,“他有他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我母亲想要一个拥抱,这不过分。母亲以后也会回到她现在的家庭。”
“像孩子那样重新适应社会”
张玉环案改判后,红星新闻记者多次联系两名受害儿童的家属,但始终未获回应。这是同样被改变了的两个家庭。
此前,受害儿童张某伟的母亲刘荷花、张某荣的母亲舒爱兰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曾说,儿子遇害后,两家人均搬离了村子,不愿意在伤心之地继续生活。她们还提出质疑:“如果张玉环不是凶手,真凶又是谁?这么多年了,一定要有一个交代。”
江西高院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作出改判。无罪出狱后的张玉环,表示将依法申请国家赔偿,同时,也要求一个交代,他希望追究当年办案人员的责任。
▲接受媒体电话采访的张玉环
摆在眼前的还有他以后的生活。张保刚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父亲现在就像个孩子一样,空调、冰箱、手机,一切事物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他对社会的理解都还停留在20多年前,以为猪肉只要一块钱一斤,盖房子只要一两万元。
对于未来的生活,张玉环显得有一丝悲观,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花上五、六年时间来适应社会,想有份差事来养活自己和老娘,又不知道将来能够做什么事。他反复提到的是希望政府帮忙解决安置房问题,同时分配土地给他,他来耕种。
父子之间的感情,如今也是一道需要跨过的坎。张保仁坦言,“父亲永远是自己的父亲,虽然他在监狱里没有办法关心、照顾我们。但说实话,我和他之间的感情需要从零开始培养,我不能说谎话说我和他感情有多深。”
▲家人为回家的张玉环做了一桌好饭
张保仁说,自己与父亲27年没见面,上一次见面时,自己还是一个4岁的小孩,以前是思念一个遥远的父亲的模糊形象,“能有什么记忆?全是空白的。他也没有认出我来。”
张玉环问过张保仁,“你是不是很恨我?我是迫不得已。”在张保仁看来,他不怨恨父亲,目前最迫切的希望是父亲尽快地融入社会,“我们长大了,也想守在他身边,尽尽孝心,多陪他。”
张保仁说,这两天,全家人已经敲定了初步的计划,二儿子张保刚在家陪伴父亲,帮助他适应社会;大儿子张保仁继续外出打工,挣钱养家,保障一家人的吃喝,再过10天左右,他就会回到打工的城市。
▲张玉环和两个儿子坐在老屋门槛上谈心
8月6日的这天上午,吃过早饭,张保仁陪着父亲在村里走动,绕了一整个圈。有村民把张玉环认了出来,冲他打招呼,“回来了啊。”
红星新闻记者王勤王剑强张倩发自江西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