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81岁老人民营养老院杀人事件：“坏脾气”老头与稀缺的护工
悦心养老公寓位于桥北物流园。本文图片澎湃新闻记者谭君
7月11日，距离赤峰市悦心养老公寓杀人事件过去三天，被杀害的三名老人遗体已火化；4名伤者中的两名仍在住院治疗。
案发的悦心养老公寓大门紧锁，除了老人被限制外出，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这样一场发生在本该安享晚年的老年公寓内的血案，却带来诸多思考。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多方走访发现，嫌凶王庆山曾是村里人眼中标准的“坏脾气”人，其子女亦曾为与其相处苦恼。
当老人人性中恶毒一面，在一家经营尚不规范成熟的民营养老机构“爆发”后，一个摆在人们面前的问题是：“坏脾气”老人如何养老，以及野蛮生长的养老机构又如何防范此类风险。
长沙一家开办11年的民营养老机构负责人认为，该事件背后，可能还存在养老机构的管理和服务均不到位的问题。该负责人称，其养老院早在多年前就形成规矩，老人被禁止使用刀具、烤火炉、甚至钥匙扣，防止老人出现伤害事故。此外，给那些“个性”的老人特殊对待，进行精神疏导，通过组合拳让他们在这里开心快活。
案发几日后，悦心养老公寓允许老人出来活动，随后又封闭大门。
午夜凶案
7月9日半夜，白章（化名）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来电叫醒。电话是小舅子媳妇打来的，她颤抖着说，“你老丈人杀人了，你们下来一趟吧。”白章说，本来半夜接到电话就吓了一跳，一听岳父杀人，更是吓唬呛了，“他咋杀人了呢？”
弟媳妇没解释，只说自己吓得腿都不好使了，（看到现场）一直在吐，有点害怕。
白章的老丈人，正是赤峰老年公寓杀人案的嫌凶王庆山。王庆山今年81岁，是赤峰城区90公里外松山区老府镇那戈营子村人。他曾是一名木匠，现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三个月前，王庆山和瘫痪的老伴一起住进了赤峰市洪山区桥北街道的悦心老年公寓。
据赤峰市民政局通报，7月9日晚上11点，悦心老年公寓内，王某某持剪刀行凶，造成该院院民及护工3死4伤。
一名参与抢救的医务人员表示，他们到达现场时，已经有民警在维持秩序，楼道里都是血迹。受伤的老人在三楼的房间。
桥北派出所曾在案发前，到悦心养老公寓处警。
悦心老年公寓，由一栋三层和一栋四层房子拼合而成，呈长方形，分南侧和北侧，西侧门脸直接面向马路。公寓建筑面积4000平方米，没有院子，只在临马路的地坪安装了几个健身器材。公寓简介宣称可同时容纳200名老人入住，其工作人员介绍，案发时，里面住着一百四五十名老人。不过附近另一家老年公寓工作人介绍，里面的老人应该在一百二十名左右。官方尚未披露这一数据。
澎湃新闻多方核实发现，三名死者分别为82岁的胡某华，66岁的刘某霞，80岁的宋某珍。
赤峰市殡仪馆于7月10日0：48分接到来电，从悦心老年公寓接走胡某华和刘某霞的遗体。3个小时后的3：40分，又接到一个来电，将此前被送至“铁路医院”，救治无效死亡的宋某霞的遗体接走。宋某霞被剪刀捅了4处，其中一处捅到了肺。
此外，“铁路医院”当晚除接诊宋某珍外，还于0：20分，接诊了86岁的王某英。王某英先被送到普外科，后转入胸外科，最后又转到赤峰市医院ICU就诊。
当晚被送到赤峰市医院的，还有73岁的李某兰。她的腰部被捅一刀，从急诊转入了普外科住院部。
7月9日这一晚，悦心老年公寓这场凶杀案，几乎搅动了整个赤峰城。
悦心老年公寓200米外一家老年公寓一名工作人员记得，她深夜正准备入睡，突然听到警笛声，楼对面悦心老年公寓门口，聚集了数台警车，后来听说，有人杀人了。
7月10日早上，悦心老年公寓隔壁的汽修店师傅看到，警察带着一个老头来“指认现场”，说是杀死3人，捅伤4人。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邻居“。
7月11日，澎湃新闻在悦心养老公寓门口还看到，该公寓内有一位手臂打着绷带的五六十岁的男子，疑似为7月9日晚的受伤人员。但悦心工作人员拒绝披露任何情况，“你去问政府，我们啥都不知道”。
案发后，陆续有家属前来悦心养老公寓探望老人，但多被拒绝入内，理由是“疫情防控”。面对家属询问，7月14日，悦心所在的红山区公安分局桥北派出所民警表示，“这个案子特别重大，现在（公寓）已经封锁了。”
村里的“人物”
在只有500来户的那戈营子村，“王庆山杀人了”的事，传遍田间地头。
老府镇那戈营子村。
“咋杀人了呢，还杀仨。”村民们谈论道。那戈营子村位于老府镇西部，1958年建村，耕地5545亩，村民主要靠种地和养牛羊为生。村子共有11个村民小组，1735人。
几年前，王庆山的媳妇瘫痪，夫妻都离开村里，搬到赤峰城里和儿子住在一起，村里的老宅也卖给了别人。但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他。王庆山身高1.75米左右。年轻时当木匠，打过耕牛犁田的犁具，也帮人建房子做木活，手艺不错，但是“脾气不好”。
村口的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介绍，“他是村里的能人。能耐，厉害，一般人谁敢欺负他？在小乌兰苏他是个‘人物’。”
离村部三四里地的小乌兰苏，是王庆山曾经生活居住的村小组。一条两米来宽的土路蜿蜒在一段小坡上，向山沟延伸，路一侧是农宅，另一侧是喂养牛羊牲口的院舍。小乌兰苏曾经有二三十户农户，高峰时有三四十户，如今仍住这里的只有三四户。
住户之一的王军，是小乌兰苏村小组长，也是王庆山的亲侄子。但说起自己的亲伯父，王军却直摇头，“我们闹得不经常来往。十多年没联系过了。”
王庆山长年生活的小乌兰苏7组。
问起与伯父之间的过节，王军低头不语。谈到王庆山老伴瘫痪时，王军说，“知道她瘫痪，但也没去看过。她是最老实的一个人，特别老实。”另外，虽然是堂兄弟，王军和王庆山的子女也没有联系，“他儿子四十来岁，也是个老实人。”
除此之外，王军不愿多聊，最后对王庆山的评价只有五个字：“凡事不吃亏”。
在小乌兰苏七组再往山里走，是只剩七八户人居住的八组，两名七八十岁的老人，说起王庆山，使用了一个共同的东北地区方言：“这人‘驴性八道’的”。
小乌兰苏7组。
一位80岁的村民坦言，他和王庆山“不对付”，营子上下，“没人跟他处得好。”
另一位70岁的村民则直言，“我不认为他是个好人”。“他不在人伦。岁数不小了，还耍流氓。在营子里，想占人便宜，还想一分钱不掏。他和自己的亲人关系处不好，他亲侄子养羊，他要饮羊的给人家羊下药。他亲弟弟种果树，他去割人家树，树割一半，风一刮不就倒了吗？还有锯齿的印呢，不细看看不出来。亲兄弟最后私了了，要是进官，他至少得坐半年牢。”
不过这位老人承认，王庆山有手艺、能干，“四十年前，土地下放时，他家评的就是一等户，后来也是小乌兰苏唯一的万元户。”王庆山的老伴、儿女都是“好人”。尤其是他老伴，“受他一辈子气。”
那戈营子村村支书刘春国表示，悦心公寓出事后，有政府和相关工作人员向他核实王庆山情况。“他（王庆山）就是脾气倔，在村里时没病，以前也是安分守己的村民。”58岁的刘春国说，在他印象中，王庆山脾气火急，“别人干活他相不中”。
“安排到养老院”
白章介绍，老丈人原本有5个女儿、一个儿子。后来一个女儿因病已经去世。小舅子儿子排行第四。丈母娘比老丈人大，丈母娘今年84岁了。七八年前，丈母娘因为脑血栓瘫痪，小舅子接两老人在赤峰城里住。三小姨子曾去照顾一年，尽尽孝，主要还是小舅子在负责。小舅子考上大学后，先是在政府部门当公务员，后来辞职离开，现在某工程项目当监理，常年不在家，家里主要是小舅子媳妇照料。但老丈人脾气不好，跟小舅子媳妇，“闹不上来”。
“我老丈人那性格，一般人弄不过来。我极少去他家一趟。过年过节也不去。不联系，不接触。我家孩子在外上学，几年才回来一趟，上他姥姥那看一下，弄一两个钱，光看看，也不坐，站会就走。老丈人性格特怪。”白章说，另外一个姨子，也很少和老丈人家联系。老丈人身体一般，前几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
三个月前，白章听说老丈人夫妇已经住养老院了。“小舅子给安排到敬老院去了，我说那挺好，安排到敬老院挺省心的，掏两个钱得了呗。”
康馨养老院老人在院子里聊天。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悦心老年公寓周边，民营养老机构根据老人的身体状况收费。自理型老人按单人间、双人间，房间阴面、阳面，价格为900元~1200元不等。不能自理的介助及介助护理型老人，则根据房间人数，每月1400元~3000元不等收费。
在赤峰农村，至少在那戈营子村，目前主流的观点还是排斥养老院。一名老人说，“但凡有儿有女的，谁会去住养老院啊。”
但澎湃新闻采访的多位住在赤峰城内的市民表示，这几年，“不管有钱没钱”，将老人送到养老院的越来越多。赤峰市老年人口已达近80万，养老机构这几年也冒出很多。据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网，截至2019年11月，赤峰市的养老服务机构达到了73所、床位9236张。以案发的悦心养老公寓为圆点，红山区桥北物流园，这个以汽车、汽配、钢材等贸易为主的贸易园区，就分布着七八家养老机构，且基本都未住满。
桥北物流园区内一养老机构的多人床位房间。
一位园区内的养老从业人士介绍，物流园内租金便宜、离城区近，吸引了低门槛准入的养老机构入驻。根据赤峰市的政策，养老机构可以先取得工商执照再办养老许可证，投资30万元以下的养老机构，不需要办理消防验收备案手续，但须符合消防安全要求。同时，据一家养老机构负责人介绍，每收住一名老人，养老机构每年可获得政府补贴1200元。
据赤峰日报，养老机构发展迅速，75%为民营养老机构。2018年，赤峰市共下拨养老机构四项补贴966.6万元。
两家养老机构工作人员介绍，近几年内，市民越来越接受机构养老，入住其养老机构的人数增长了一倍。在富邦养老公寓，一位74岁的老奶奶说，“孩子都忙。这里早上、中午、晚上，准点有饭。儿女孝顺，花钱给你送过来，有的儿女不孝顺，也不送过来，也享不到这个福啊。”
白章说，当时送去养老院时，老丈人是同意的。多位村民介绍，王庆山和老伴早年感情不好，但后来老伴瘫痪了，一直是他伺候。“年纪大了，就领着老伴上养老院住。”这也在情理之中。
老伴瘫痪，和儿媳的“不对付”，使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的王庆山住进了养老院。只是没想到，王庆山会在养老公寓“制造”血案。
“去的时候都好好的，咋出现这情况？”白章说，他弄不明白，“上养老院，是让他好好在那享享福来着，又不是进牢房，要吃有吃的，咋干出这事呢？”
“分不清谁是护工，谁是老人”
命案发生之前，王庆山住养老院的矛盾已有端倪。
白章介绍，在出事之前，老丈人曾因护工对丈母娘不好，打电话报警，“把人家派出所弄过去了。说是护工态度不好。”
7月14日，澎湃新闻从赤峰市公安局红山区分局桥北派出所证实，事发前，该所曾在接警后去悦心养老公寓处理王庆山的纠纷。
白章说，这次出事，可能又是与护工的矛盾，“说是护工态度不好，还揍了老太太。”但他认为，“护工对你不好，你也不能走极端啊。”
截止目前，赤峰官方未公布悦心老年公寓命案案发原因，但披露被害老人包括养老院“院民和护工”。在赤峰老年公寓圈子里，还流传一个说法，“老头想给老伴换床位，护工没同意。”
澎湃新闻访问多家养老机构发现，老人入住养老院，除了养老院本身的硬件条件，与护工的关系是另一个重要考量条件。
乐福轩养老院的老人活动中心，老人自背轮椅出行。
在福乐轩养老院，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说，她刚从另一家养老院换过来，原因是“护工不好”。一是护工手机放音乐，她说了对方也不听。二是儿子给她送香蕉，送来12根，她一根没吃，出门溜一圈，回来只剩10根，“不是她（护工）吃了谁拿”。
相对于老人与老人之间的矛盾，老人与护工的相处，更细微而脆弱。
老人被家里人送过来后，对护工既有依赖，又有要求。澎湃新闻走访了5家养老机构发现，一家收住一百余名老人的养老机构，对应的护工人数为十余人。一个楼层，通常为几名护工轮流值班，同时照顾数名自理型老人。而介护型老人则有相对固定的护工。
乐福轩护工送迷路老人回房间。
作为护工，福乐轩养老院一位资深护工介绍，这份工作需要的不只是专业的技术培训，还有真正的爱心和耐心。她有次给一位爆脾气大爷洗脚，发现脚丫子脏，她抠的时候把他抠疼了，“他一拳就挥过来，打到我胸疼了好一阵。我回办公室缓了缓，想想也就算了，老人跟他计较啥。”
赤峰地区规模最大的养老机构、赤峰康馨老年服务中心工作人员介绍，“我们院长开会老说，护工别和老人正面冲突，要不喜欢这护工，立马给你换。这个护工相中不了，相中哪个了，直接给你解决，不压事。”
康馨老年公寓的作息表。
然而，对于悦心养老公寓来说，护工与老人之间，情况或许不那么简单。
一位曾去悦心参观的养老机构同行介绍，“悦心的房间摆设很杂乱，不整洁。另外，分不清谁是老人谁是护工。我一进去，还以为那是老人呢，悦心的人介绍说那是护工。护工的年纪都很大，也不穿白大褂或者工作服。”
此次受伤的73岁的李某兰，曾为悦心养老公寓的护工。工商登记显示，悦心养老公寓的成立时间为2015年12月。李某兰女儿表示，其母亲一开始在该养老院当护工，后来就住在里面托老，家里也没拿过钱。
王庆山此次捅刺的7人中，澎湃新闻获悉的其中5人的年龄为66岁~86岁。
“所有刀具没收”
白章接到老丈人杀人消息，惊诧不已，但他也没有动身从村里去赤峰。“我去干啥呢？有国家裁制呢，咱们去说也不好使，上啥去？”白章说。
次日早上，他又惊闻，老丈人还不止杀一人，是杀了3人，捅伤4人。
多名养老机构从业人士认为，悦心老年公寓，“管理上可能存在漏洞”。
“他们的工作人员肯定没有24小时值班。捅一个人时，工作人员睡沉了，听不着。捅俩，我就不信老人不嚷，服务员还听不着？捅三人了，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我们平时听到老人一点点声响，立马就会跑过去。”一位从业人士分析。
另一位资深护工介绍，她了解的情况是，王庆山一开始捅刺的是同屋熟睡的人。外面护工听到动静去拉他，被捅伤。
对于事发当日的具体情况，悦心养老公寓负责人多次拒绝回应媒体。“这事还在处理之中，警方已经介入，我不懂法，我不能瞎说。”一位刘姓院长在电话中表示。
对于这场命案何以发生并造成3死4伤的后果，7月14日，赤峰市红山区民政局局长郑树民回应澎湃新闻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前阵子我出门了”。
富邦老年公寓的“老人守则”。
澎湃新闻走访发现，几乎每家养老机构门口都张贴着消防演习、疫情防控等政府相关政策要求。此次悦心公寓杀人事件发生后，赤峰市民政局下发通知，召开会议，组织各旗县区民政部门开展养老机构、儿童福利机构安全工作全面排查。
据赤峰市民政局通报，王庆山捅人的凶器是剪刀，多家养老机构工作人员介绍，上级要求把入住老人手上的所有刀具，包括水果刀、小剪刀等，全部“没收”。
“很多老人不高兴。老人们岁数大，苹果啥的都咬不了，都拿水果刀切小片吃。”一位工作人员说。
在被问到是否担心自己的职业成为高危时，一位从业三年、性情开朗的50多岁护工表示，“不害怕。老人咋着，我们依着他。说洗衣就洗衣，对他态度好一点，他说干哈，咱照顾周到了，卫生也上去了，有事咱们解释，一化解就没事了。”
另一位从业更久也更年轻的护工则认为，老人住老年公寓是大势所趋，悦心案不会对行业造成太大影响。作为民营养老机构护工，她羡慕公立的赤峰市社会福利院，“收费贵一点，但真是干净，服务周到。他们的工作人员都给上五险，而我们只有意外险。”
澎湃新闻走访的多家民营养老机构中，护工流动频繁，好护工更是稀缺。
对于行业外人士，另一个更深远的问题或许是：随着大量老年人涌入尚不成熟的民营养老机构，如何管理“问题”老人？又如何避免悦心养老公寓的此类惨剧再发生。
长沙一家开办11年的民营养老机构负责人认为，该事件背后，可能还存在养老机构的管理和服务均不到位的问题。
“被送到养老院的老人，要么就是身体不好，要么就是性格不好，家里人搞不定。所以，养老机构应该主动作为，对个性的老人特殊对待，进行精神疏导，通过组合拳让他们在这里开心快活。这个犯事的老人，显然是对养老院某些服务不满意，他可能不是一下子变成这样去杀人，在这之前，可能已有极端行为苗头，但没有引起养老机构管理者的注意。”这位负责人介绍，该养老机构开办十余年，总计服务一万多人次老人，从未出现过报警请警察来解决纠纷的情况。
此外，长沙这家养老机构早在多年前就形成规矩，老人被禁止使用刀具、烤火炉、甚至钥匙扣，防止老人出现伤害事故。
责任编辑：杨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