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位医生自述:母亲被感染这28天,我如何从死神手中抢回了她
来源:环球人物
|作者:杨珺
杨珺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直面病毒。
他毕业于海军军医大学,是一位拥有13年骨科临床工作经验的医生。自大年初二母亲发烧后,他开始对母亲进行居家治疗。他知道,如果自己中间漏掉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导致母亲生命垂危。
承受着巨大压力,他曾无数次想这可能是见母亲的最后一面。然而,奇迹最终在火神山医院发生了。
他将从死神手中抢回母亲生命这跌宕起伏的28天,写成了这篇“救母日记”。
以下是其自述。
武汉封城,至今我还不能回医院复工,若是以前,早已心急如焚;但是经历了母亲成为新冠肺炎患者的虐心经历,我特别感激,甚至有些宿命论地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若不是我在封城前一天回了家,可能现在已与母亲阴阳两隔了。
回顾2020年开年发生的一切——这场猝不及防的瘟疫降临在我身边,彷徨、迷茫、挫折,各种情绪纠缠着,让我不愿再去忆起。
然而,一路上与痛苦相伴的又是一幕幕温情,促使我再次把那些点点滴滴拾起,令我从一名医生、一个儿子的身份去记录这一历史性事件的始末。
2019.12月末
12月的最后几天,已经爆出“武汉市出现类SARS病毒感染”的消息,后又被辟谣。医生对院内感染的新闻是相当敏感的,所以一开始关注这个新闻的应当都是医生。
我对当时还在上海带儿子的岳父母说,不要带儿子回武汉了,武汉的情况好像很微妙。那时,我说这句话是不经意间的闲聊,也并未引起老人的重视。当然,谁也不可能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一切。
2020.01.21
21号是我从银川回武汉的倒数第二天,科室举行了新春团拜会,大家都沉浸在一派喜悦祥和的气氛中。团拜后,科室再次展开了冠状病毒知识培训。
在短时间内连续进行高密度培训,说明此时疫情蔓延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随后我致电父母,急切要求、甚至带着命令的口吻让他们赶紧购买口罩,此时他们终于听从了我的建议。
2020.01.22
交完班我便踏上了归乡的旅途,临走时还和同事戏谑:让我去看看疫情一线的情况如何。
回家与家人团聚共度春节的喜悦,占据了我大部分的心情,那个时候对于疫情,还像是对待一个新鲜事物一样,毕竟这样大规模的群体事件,极为罕见。
到达天河机场的时候,我自拍了两张。这样的机场是难得一见的,每年春运熙熙攘攘的人群才是令人倍感亲切的场景。而此时的天河机场,人烟稀少、气氛肃穆。
·回家高架路上的场景:三环路上车辆稀少,宛若空城。
这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数月中,会不断重复出现。
2020.01.23武汉封城
我长期在外出差,与妻儿、父母聚少离多,现在终于共享天伦,家中一派祥和。父母准备饭菜,我与儿子玩耍,便进入到预想中过年的常态。
吃过午饭,我翻看手机,屏幕上便跳出了惊人的消息:武汉封城!刚看到这个消息时,我脑子里冒出的是这两个想法:
1、幸好昨日提前返回,再缓一日,不知还能否顺利返汉,实属万幸;
2、这种规模的戒严,在人类历史上都绝无仅有,从这个时候开始,也许我就在亲历历史。
2020.01.24大年三十
取消了常规的餐厅聚餐,母亲还是希望能有仪式感地过年,于是我陪她出门买菜。这时我才注意到:父母佩戴的口罩,居然还是老式的棉布口罩。这种棉布口罩,透气性差、缺少有效的隔离防护,可以说是口罩中最不被推荐的种类。
·父母刚开始佩戴的老式棉布口罩
我问母亲,为什么买这种口罩,是买不到其他的还是怎样,母亲告诉我,是父亲接到我电话后去买口罩时挑选了最便宜的一种。勤俭持家,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共同特质。
我们去了儿童公园对面的小巷子里买桂鱼。卖鱼的地方卫生条件很差,虽然大家都佩戴口罩,但是污水横流,然而当时我并未在意。事后忆起,母亲的感染,极大可能便是此时。
回到家中时,看到原来的微信工作群里在讨论母校要派紧急医疗队的事,顿时热泪盈眶。
虽然离开了母校、离开了部队,但在这种时刻母校的医疗队驰援武汉,让身处风暴中心的我百感交集。
我立刻发信息给大学同学江全询问了学校的情况,得知他爱人张越和老同学张金韧同在医疗队中,便马上给他俩发了信息,特别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给我的老同学、老朋友送去一点温暖。
·和老朋友的互道珍重
2020.01.25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全家福”,未曾想这竟成了2020年新春唯一一次家人合影。
2020.01.26
下午的时候,和家人谈论间提到儿子喝奶的问题。我提出去超市看看,有什么样的奶粉便买什么样的。
超市五点就停业,此时已过四点半,我和母亲决定立即出门,因为不知道后面超市是否还能正常营业。出门时发现外面下起小雨,但要赶时间,我们便没有再返回取雨伞。
为了缩短购物时长,我排队结账,母亲去挑选商品。母亲进去了很久才出来,刚好此时雨下大了些,我跟她说,把帽子戴着免得淋雨,母亲回应说几步路就到家了,没事。
吃过晚饭,母亲去练字了。从八点多一直写到十点半,父亲还叮嘱她不要练习时间太长了,避免劳累。
·母亲这天临摹的字帖
练字结束后,母亲跟我说,她有点不舒服,好像发烧了,我拿耳温枪给她测了一下,37.6℃。
耳温枪的测量经常会偏高,再加上白天淋了点雨、晚上练字时间太长,我觉得她可能是受了凉有点劳累,安慰她让她赶紧躺下休息,吃了药降温。
母亲提出要把自己隔离在单独房间内,担心传染给孙子。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都是单独隔离的。
2020.01.27
昨天夜里母亲没有睡好,起床后测体温,已经超过38℃。这时我并没有往肺炎上去想,因为出门次数有限,也严格佩戴了口罩,我觉得感染肺炎的可能性极低。但毕竟儿子也在家中,大人的顾虑都是担心小孩子被传染。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把母亲的体温控制住。
我出门去最近的药房买药。到达药房的时候多少有些惊愕,这样的场景前所未见——药房大门紧闭,所有工作人员已经穿上防护服,在大门后售卖,付款、拿药都是隔着铁门,而买药的人早已排起长队。
整整排了一个小时,我才买到药,回到家中便让母亲服下。
2020.01.28
服用药物后母亲的体温一直反复,从低于37℃到超过38℃不等。我反复询问她有没有气急等其他伴随症状,她都说没有,于是我还是把她的情况当做普通感冒来处理。
母亲自发病开始,自我隔离在客卧中,佩戴口罩,不和我们任何人接触。在当时,她的防护意识甚至高于我。儿子问我:奶奶为什么不出来玩啊?我想和奶奶一起玩,甚至推门想进入客卧,都被母亲喝止了。
保险起见,我决定将妻儿送去汉口我岳母家。临分开的时候我还安慰儿子:过两天奶奶好了,我再把你和妈妈接过来。儿子满心欢喜。那时未曾想到,和妻儿的分离竟会持续如此之久。
·临分别时和老婆、儿子自拍
2020.01.29-2020.01.31
过去的两天波澜不惊,母亲依然在反复低热中度过,体温在37-38.5℃波动,除了因为发热引起的精神不佳,其余没有任何症状。但是持续的反复,依旧让人担忧,我一直坚信她不会被感染的信心开始动摇。
我坚持不让她去医院检查的理由有两点:1、母亲感染的可能性不大;2、这个时候盲目去医院就医,交叉感染风险很大。
这两点理由,随着她病程的延长,显得越来越无力。
我和父母商量,1月31日去门诊部就医,抽血及拍胸部CT排除肺炎。为了降低交叉感染风险,我没有同去,在家等结果。10点,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医生要老两口赶紧去第七人民医院就诊!父亲的语气急促,很显然,两位老人已经六神无主。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间无数的想法从脑海中冒出。出于医生的本能,我迅速冷静下来,电话里我问父亲:是不是医生通知社区强制要求你们就医?父亲说不是。我告诉他,赶紧回家,我考虑考虑。
在他们回家的15分钟内,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
首先,医生让母亲去七院,说明母亲一定是高度疑似病例;
其次,从过去几天母亲的症状来说,她现在还属于轻症患者;
第三,如果现在去医院就诊,医院类似的患者一定数目庞大,而且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治疗。
基于以上几点,目前来说先回到家中,再制定后续的策略应该是最佳的选择。
父母回到家中,我阅读了母亲的胸部CT片,尽管我不是呼吸科医生,但是对于如此明显的肺部感染变化,不可能没有判断。
我安慰母亲:即使是肺部感染,冬季春季交替是肺部感染的高发时节,也不一定是新冠肺炎,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较为明确的诊断——是新冠肺炎的可能性极大。
我把片子用手机拍下来,发给医疗队的朋友,朋友也验证了我的猜测并且很快给予了我治疗意见。
·医疗队朋友给出的治疗方案
另外,我和父亲是母亲的亲密接触者,即使我俩没有任何症状,也必须排查。下午我和父亲再次前往门诊部,做了肺部CT。所幸,结果正常,我和父亲暂时安全。
在门诊部,我按照朋友的处方开了莫西沙星和维C,回家给母亲加药。服药后母亲的情况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情绪也较为稳定。我认为,这只是轻症,大多数患者能够自愈,也安慰父母要有信心,无需过度恐惧。
但到了晚间,情况突然变化,母亲开始自述有些气喘的症状。此时,我无法判断引发此症状的到底是器质性变化,还是得知自己基本确诊后的心理因素。
我隔着窗户叮嘱她一定要稳定情绪,不要过度紧张,并且让把她房间的窗户打开通风,观察一夜以后再做决断。
2020.02.01
母亲的状况经过一夜,急转直下。早上起床时,母亲自述呼吸不畅、气急的症状明显加重。我决定和父母开车前往医院,给母亲做核酸检测。
母亲的检测过程只有短短几分钟,就是取鼻腔和口咽部分泌物进行检测。取完了样本,我们便离开了。回到家中,母亲继续隔离。
这天和同事赵辉在讨论一些工作内容时,探讨了母亲的治疗。他建议我去购买免疫球蛋白给母亲注射,免疫球蛋白是对人体免疫系统的有效补充。
买完免疫球蛋白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一个问题:如何给母亲注射。我虽然是医生,但是没有进行过静脉注射的操作,而且家中也没有静脉注射的用品。
我给初中同学杨莹莹打了一个电话寻求帮助,她是一名高年资护士。她简单询问了我母亲的情况后爽快地答应了。父亲开着车听到我在一旁打电话,异常感动——他担心在这种非常时期,人家不愿到家中帮忙打针,毕竟存在着与患者密切接触的巨大风险。
针打完以后,母亲的体温还是反复波动,气急的症状进行性加重,我的担忧也开始急剧增加。
2020.02.02
母亲的情况还在恶化,现在很多时间要坐起身来才能缓解气急的症状。我的心情也随着她的病情进展而变得愈发紧张。
这时我意识到两个问题:1、我需要监测母亲的血氧饱和度,只有血氧饱和度的数据才能充分说明母亲实时的病情严重程度;2、母亲需要吸氧。
岳父从汉口将血氧饱和仪送来,我第一时间让母亲把检测仪用上:血氧饱和度88%。我心中一沉,情况极不乐观。父亲问我如何,我回答:还好。
“还好”这两个字,其实是说给老两口听的,母亲的临床症状、数据已经证明她现在就是一个重型患者。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我想好了相应措施:1、等待母亲核酸检测结果;2、寻找制氧机,爱人的外公家有,我得去借;3、想办法住院。
一切都在马不停蹄地进行。岳父岳母去外婆家帮忙把制氧机取回,我再前往爱人家中取制氧机。
到爱人家时,我没有进门,隔着大门和爱人儿子打了招呼,儿子还小,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问我:爸爸,你怎么不进来啊?我笑着说:因为爸爸身上有病毒,要是传给你了就得去医院打针啦,你想不想去啊?儿子说:我不想去。我多想抱抱儿子,但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
我和父亲把制氧机搬到家里,迅速接通给母亲使用。母亲的血氧饱和度一下升到了94%,我的焦急心情也平复下来——目前暂时安全了。
·母亲使用的制氧机、氧气袋
晚上的时候哥哥给我打来电话:嫂子的叔叔也感染了,住在汉口医院,核酸检测做了,但是没有出结果,氧饱和度最低已至60%,哥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氧饱和度这么低,可能得气管切开、上呼吸机了,但是此时怎么能做到,我也不知道。
2020.02.03
昨日夜间,母亲的情况急转直下,主诉气急的症状愈发明显。制氧机用上以后短期的症状缓解并没有维系多长时间,氧饱和度又掉到了90%以下。核酸结果还没有出来。此时的我还在犹豫,到底是否将母亲送至医院。
此时,在医疗队的同学张金韧给了我明确的建议:母亲现在已经是急症,需要立即住院!
他的建议是我最终改变主意的因素之一,还有其他两点原因:
1、母亲这时的情绪已经极其低落,在今天挂完球蛋白以后跟我和父亲说了很多话。
母亲跟父亲说,她走后,让父亲再找一个人度过晚年,但是不要领证,以免以后发生纠纷。她又同我说:以前对儿子要求太过严苛,给我造成了很多困扰,希望儿子原谅。
母亲是一个感情很脆弱的人,但是今天在说这些话时,没有一滴眼泪。没等她说完我即打断了她,我告诉她:你好得很,情况都在好转了,不要乱想,不利于病情。
30多年以来,我极少见到父亲落泪,但是今天,父亲失声痛哭。我知道,如果还有生机,那便系于我一身,我不能哭,也不能迟疑,我的情绪时刻影响着他们,我如果倒下了,他们便会认为毫无希望了。
2、另外还有一件事,我的初中同学罗光发信息给我向我求助:他的父母在家中双双感染,在七院排队等待住院,但是七院门诊可能有上千病人在等待。
母亲濒临崩溃、医疗资源紧张,最终让我下定决心,要让母亲尽快住院。此时,新闻已经报道汉口、武昌医院第一批病人已经转运火神山医院,汉口医院和武昌医院有床位空出,我准备去试一试。
我让父母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母亲一个人在房间中默默翻找身份证、手机、药物,她不让我们插手,不让我们进入房间帮忙,即使她的行动已经不便。
出门时,看着她虚弱的身影,我想,也许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个家里了。眼泪就在眼眶里,我尽最大的力气忍住,笑着对她说:快走吧,过两天就回来了。
一路无言,母亲看着车窗外,尽力吸着氧气袋里的氧气,我不知道那一路她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想到了死亡。
到达汉口医院,医院内的情况倒是比我预想中要好很多,一切显得有条不紊。我们当场陪母亲直接前往病房办理入住手续,因为不需要个人支付任何费用,办理的过程格外的顺利。
回家路上父亲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我依旧强忍着没有掉眼泪,我告诉他,还远没到绝望的时候。
这样说时,其实我没有一点底气,只是为了安慰他,除了安慰,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吃晚饭时,父亲指着桌上的菜对我说:这些藕夹、馄饨、牛肉,都是母亲在我回家前几日连夜赶做出来的,我少小离家,现在又长期出差,母亲担心我吃不好,想让我多尝尝家里的味道。父亲说话间已泣不成声,这是他一天中第三次大哭。
这时,我选择了继续沉默,听父亲诉说着内心的煎熬。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凌晨的时候我起来,走到阳台上,再也控制不了,放声大哭。所有的压抑、压力、伤感,在这一刻肆意宣泄。我后悔了,不该那么草率打断母亲的话,也许她再没有机会把那些话说完。
一切的发泄过后,还得回归冷静,接下来的每一天,我还需要面对纷繁复杂的选择,为母亲争取生的希望。
2020.02.04
早上八点一刻,我接到了电话,母亲的核酸检测结果:阳性。
拿到结果后,我迅速给母亲打电话,让她转告床位医生这个消息,母亲的语气依然轻微无力,带着明显的喘息。
随后,我接到了哥哥的电话。他担心我母亲的情况来询问,同时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嫂子的叔叔凌晨离世了。
他简要地和我说了一下嫂子叔叔的发病经过,其实病程也就三四天时间,在进汉口医院时血氧饱和度还在94%以上,状态比我母亲好得多,前天突然降到70%以下,最后他没有撑过今天凌晨。
哥哥告诉我这些的目的很单纯,他和母亲很亲,希望给我提醒,让我做好更充分的医疗准备,这些我非常理解。但是他的话像刺一样埋进我和父亲的心底,更加深了我们的忧虑。
2020.02.05
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医生告诉她今天有一批病人要转运到火神山,她的病情重,也在转运之列。这可以说是十天以来我得到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了!
虽然说火神山也不是保险箱,但是对于父亲母亲,入住火神山无疑就是一阵强心剂。父亲给母亲挂去电话,让她安心,母亲应该也得到了极大宽慰,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母亲转院前,我马不停蹄地赶往汉口医院,去CT登记室取母亲的胸部CT片子,看完心里五味杂陈。母亲入住汉口医院后,血氧饱和度一直维持在92%左右,我以为她的情况逐渐趋于稳定,但是CT的片子竟是这么差:几乎各个层面都有渗出病灶,病变范围遍布整个肺野。
心情降到谷底,但是在父亲面前,依然镇定自若,我告诉父亲,CT结果挺好的,母亲已经在恢复了。随后,我们便在医院外等候120来运送这批病人,想着和母亲见上一面。
护士推着轮椅陪母亲一起下来,母亲蓬头垢面,面如土色,这与她平时的习惯大相径庭。平日里,就是我在家随便给她拍张照她都要收拾收拾。我知道她确实再无任何精力顾及自己的形象,这也是我从记事以来她最差的状态。
救护车开走后,我在原地站了一会,一直到完全看不到车尾灯。那个想法不由再次涌向心头——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说医院条件挺好的,双人间,有空调有卫生间,伙食也很好,比汉口医院吃的更好,生活都挺方便。说话间她似乎比下午见面时精神了许多。
2020.02.06-2020.02.07
母亲自从转院后,精神状态有了喜人的变化。打电话时语气平和了很多,不再像之前说话断断续续、气喘吁吁了;意志力也开始变强,每餐都能坚持吃完。
母亲回复信息的频率也在提高,回复的内容也变长,各种表现提示她已经在逐步康复中。除了言语的鼓励,我还给母亲发去儿子有趣的视频,通过各种方式让她重拾信心。
·我和父亲一起持续给母亲各种方式的鼓励安慰
2020.02.08
午间,父亲告诉我,他有些心慌不适。我给他量了体温正常,可能是这段时间过度疲劳引起的躯体性症状。
考虑了一会,自母亲发病后,前期和母亲有过紧密接触,后来又反复进出医院,我和父亲都属于高危人群,虽然做过CT,也超过一周时间了,最好还是复查再次排除。
下午我们去了门诊部,所幸我们都完全排除了感染的可能。
母亲今天的情况也在好转。血氧饱和度在吸氧状态下维持在94-95%,上卫生间时脱氧状态下也在90%以上。我感觉母亲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时期,然而隐忧不能排除。
2020.02.09-2010.02.12
母亲的情况一天天好转,我鼓励她可以尝试脱一下氧气。有时她脱氧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血氧饱和度还能维持在94-95%。
从1月26日开始出现发热症状到现在,母亲的病程已经超过2周,根据医疗组的经验,以及后来钟南山院士发表的论文中对于发病时长的判断来看,母亲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10号母亲发过来一张她的自拍照,精神恢复了很多,头发、衣服也都经过了整理,似乎已经看不出她前两天还是一个病重患者了。
·母亲发来的自拍照,比起最严重时期的面黄肌瘦,好了很多。
2020.02.13-2020.02.22
平稳的10天,这10天里,母亲病情平稳,打电话、发信息都一如常人。氧饱和度、体温也基本正常。我们除了不能见面,已经恢复到家中原本的常态化中。
·火神山医院的伙食供应良好,母亲调侃:她比我们爷俩吃得好。
·火神山医院病房内查房的情景。
19号,母亲复查了胸部CT,虽然炎性病灶没有完全吸收,但是对比汉口医院的那次检查,已经好了很多。
21号,血常规的复查结果显示:淋巴细胞百分比、淋巴细胞绝对值、CRP、白细胞、中性粒细胞等值都正常。出院前,母亲又复查了两次核酸检测,双阴性。
换句话说,母亲已经完全恢复,可以出院了。
2020.02.23
本以为今天就能接母亲顺利出院,但是前一天晚上武汉市防控指挥部下达了一个通知:所有出院患者需要集中进行隔离2周。
集中隔离确实有它的必要性,防止出院患者和正常人群的交叉感染,是这一政策出台的重要考虑。我嘱咐母亲,随遇而安,也不要太过忧虑。
出院时,母亲哭了,这次的眼泪再不是关乎生死,而是最真实的感动。
·出院时,一位现场组织患者出院的军队工作人员看到母亲瘦弱的身躯,主动帮母亲拿行李,母亲感动异常,让病友帮忙拍下了这张“隔空拥抱”的珍贵照片。
我和父亲在社区开了出行证明,赶到隔离点给母亲送一些生活用品。这是十几天以来我们和母亲第一次相见,她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似乎过去的十几天经历只是一场梦境,从未发生过。东西交到她手上,我们便回了。
原以为母亲会对住学生宿舍不适应,没想到她竟十分满意。四人的学生宿舍被改造成了单间,有单独的卫生间、空调,也有工作人员照顾他们的起居生活。接下来的两周,她便要在这里度过。
·隔离房间
·隔离点的伙食
2020.02.24
故事告一段落了。从大年初二母亲发病,到2月23日从火神山出院,历时整整28天。
这28天,我们经历了在死亡边缘的挣扎,我们也曾被幸运女神眷顾;
这28天,我们被迷茫、绝望、失落、彷徨、恐惧所纠缠;
这28天,似一生那么漫长;这28天,又似瞬间那么短暂。
回首这28天,无论在何时,我们都被人性的光芒所笼罩。我的家人、朋友,还有那些素未谋面向我们施以援手的人,在我眼前一个个闪过。
对于他们而言,帮助身处困境的一位老人,不为任何原因,只是出于人向善的本性。此时此刻,疫情尚未结束,我的同学、朋友,还有无数身处一线的医护人员、工作人员,战斗在最危险的前线,而最终人性都将战胜所有困难。
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我和母亲的故事告一段落了,还有很多和我们拥有相同遭遇的家庭,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一定还有无数令人动容的瞬间,留在这座城市中。当一切终归于平静之时,这些关于人性的记忆,会永远留存于历史之中,留存于我们心间。
(注:为保护隐私,除作者及部分在媒体报道过的医生和同事外,文中均为化名。本文转自微信公号唯医骨科健康,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