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起被轻判的故意杀人案|深度报道
记者/李佳楠
▷命案发生地点——周家的堂屋
2018年10月1日晚，50岁的周建初在家中被杀害，施害者是他的父母和两个儿子。法院认定，75岁周继仁和26岁周威情绪失控，两人合力用绳子、铁丝将其勒死。
事发当晚，有村民目击杀人现场，试图将周建初救出，遭威胁后离开。家人将周建初埋尸废弃的地窖，对外声称其外出打工。之后半年，越来越多的村民获知周建初被杀实情。直到2019年4月，一位村中老人知情后才向村镇反映。周建初的尸体被警察挖出，已只剩尸骨，脖子位置遗留着绳子和铁丝。
在家人的供述中，死者是“要不得”的儿子，暴力的父亲。一封村委会认可的联名请愿书，将死者描述为“好吃懒做、酗酒成瘾、凶残暴戾”，请求从轻从宽判决。
2019年9月30日，法院认定，周建初生前有明显过错，加之周继仁、周威、曾富英有自首情节。周继仁、周威犯故意杀人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周凯、曾富英构成包庇罪，判处周凯有期徒刑一年，判处曾富英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深一度调查发现，一些村民碍于情面在请愿书上签字，更多的村民不愿在请愿书上签名。这起轻判的命案背后，是复杂的家庭关系和矛盾的乡里人情。
▷作为藏尸地点的地窖现在已被填平成菜地
村民目击下的家庭命案
潭溪镇光明村乐吉组距离湖南新邵县城30公里。2019年4月12日，这个偏僻山村的废弃地窖中，挖出来一具白骨。死者是50岁的周建初，被发现时已失踪半年多。在村中，村民都是周氏一族，周建初一家三代人共同居住在一栋两层楼房里，命案也发生在这里，施害者是他的父亲周继仁、母亲曾富英和他的两个儿子周威和周凯。
新邵县检察院指控，75岁的周继仁和26岁的周威涉嫌故意杀人罪，20岁周凯和70岁的曾富英涉嫌包庇罪。
在周继仁的供述中，2018年10月1日，一家五口正在屋中吃晚饭，儿子要周继仁夫妇为家中装修出钱，小孙子周凯讲了几句公道话，儿子用拳头打向周凯，周凯从堂屋大门跑出，儿子从神龛下面桌子上拿一把菜刀追出。之后，周继仁和儿子两人扭打在一起，大孙子帮忙拿来绳子，他用绳子勒住儿子脖子，大孙子又拿来一根铁丝，将铁丝缠在周建初脖子上拧了一圈。
而在周威的供述中，父亲追出后，他用手肘箍着父亲脖子拖回屋内，正面将其按在地上，随后用绳子勒父亲脖子，看到父亲很痛苦，又怕他缓过来会报复家人，他找来铁丝，看到爷爷也在拉着绳子。他又将铁丝绕在脖子上，用铁钳拧紧。
经法院审理查明，2018年10月1日晚上，周建初与家人吃饭时，再次无故辱骂爷爷周继仁和奶奶曾富英，小孙子周凯出面劝阻，周建初起身殴打周凯，并拿菜刀追砍，周凯逃跑至屋外。此时，爷爷周继仁和大孙子周威情绪失控，将周建初按倒在堂屋地上，两人合力用绳子、铁丝将其勒死。
据村民称，周建初两个儿子都到了结婚年龄，2018年，他开始在家装修房子。之后，因为两个儿子挣的钱都交由奶奶保管，周建初要父母为装修出钱，一家人发生争吵。
不止一位村民回忆，事发前一天，周家也曾发生争吵，周凯帮着爷爷奶奶说话，指责父亲，“你打工几十年，挣了什么钱，你一点能力都没有。”周建初拿刀将儿子周凯从家中赶出，周凯在家附近山上玩手机至晚上回家，当晚没能回房睡觉，在一楼堂屋垫着纸皮睡了一晚。
周威在外打工近十年，节假日很少回家。那天周威接到奶奶电话，知道家中情况后，从打工地赶回家中处理矛盾，回家当晚命案发生。
一位目击案发的村民告诉深一度，当晚，周建初喝酒后躺在床上，骂起周凯，一旁的周威抱着他的头往下拖，他挣脱后爬向楼梯，周威从背后用棍棒打向头部，将其击倒。之后，周建初被拖至楼梯后，周威骑在父亲身上用手掐着他的脖子，爷爷周继仁控制着脚，周凯摁着手，奶奶曾富英站在一旁。此时，周建初还在挣扎，目击者试图上前将周建初救出，遭周威言语威胁，“谁敢拉，就把他一起弄死”。目击者随后离开，最终，周建初仰面躺在地上，双手摊开，不再挣扎。
判决书显示，确认周建初死亡后，爷孙四人一起商量处理办法，周继仁提出将儿子尸体偷偷掩埋。为隐瞒杀人事实，爷孙三人用两个蛇皮袋套住死者头脚，搬上斗车，连夜将尸体运到后山地窖里，用土砖、石头和土进行填埋。曾富英清理出儿子衣物，安排孙子将衣物丢到野外，对外称周建初外出务工。
深一度探访发现，埋尸地在村中道路尽头，距离周家住宅两里多路，如今还留有几间荒废的房子，曾经埋尸的地窖已被填埋成菜地。
▷周家在村中的二层小楼，三代人住在一起
消失半年里的沉默村庄
案发前几个月里，建筑工人出身的周建初，一直在家装修房子，小儿子帮忙打下手。周建初消失后，有人问起周建初的去向，家人都谎称外出打工。村民告诉深一度，前一天还在装修房子，还没装修好，人就出去打工了，这个说法让人起疑。
命案发生后，周家的装修没有中断，周威返回浙江打工，爷爷和小孙子周凯继续在家，还请了几个工人，很快装修好了房屋。
上述目击案发的村民没有报警，也没有将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周建初的小妹妹，在事发几日后从侄儿和父母口中获知了哥哥死亡的消息。村民注意到，之后一个月，周家每天很早就屋门紧闭，偶尔传出曾富英的哭声。
而在家人之外，周建初的消失逐渐引来村民越来越多的猜测，甚至传出已经死亡的说法。
周建初在村组微信群中较为活跃，长时间不发消息，令人生疑，反而是母亲曾富英用他的微信发语音。周建初的电话也打不通，有工友找他一起做工，但却联系不上。
临近春节，外出打工的村民纷纷返乡，周建初一直未归。村民私下相互打听，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周建初被家人杀害的事情。多位村民告诉深一度，曾富英在村中出了名的脾气差，和大部分村民都骂过架，村民不愿管也不敢管她家中的事。也有村民想逼周家人说出实情，多次上门询问，但并没有结果。
一位村民告诉深一度，他们家离周家并不远，知道他们家多有争吵，却不常见到打架。听到周建初被杀后，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因为不知道埋尸地点，该村民一度不敢夜间出门。
周建初的小姑姑周香（化名）比他大五岁，嫁到离家16公里外的村子。周香告诉深一度，春节期间，回村拜年，兄嫂告诉她，侄子外出打工后没有回家。周香觉得反常，“更奇怪的是，转遍屋子，找不到一件侄子的东西”。
一位和周建初年龄相仿的村民，和周建初在村中一起长大，他告诉深一度，自己知道周建初被杀的事情后很遗憾，“本来人是可以救下来的，只是留在村中多是老人，当时被吓怕了。如果自己在家，就是拼了命也会去救的。”
2019年4月初，村中一位老人决定将事情向村镇反映，“毕竟是一条人命，没人敢管，没人敢报案”。
光明村村支书周铁光告诉深一度，4月2日，有村民发消息反映周建初离奇失踪的情况后，因为没有家人反映，村里没有过多关注。4月10日、11日，在开会时，又有村民反映该情况，11日下午，村支书赶到周家了解情况。
多位村民证实，4月11日中午，周建初的母亲曾富英站在村中大骂，“如果知道是谁乱说他们家的事，要用铁皮包脑壳”。
村支书告诉深一度，当日，周继仁讲述，周建初打骂自己和妻子，被自己用棍打死，两人将尸体掩埋。随后，村干部陪同周继仁、曾富英向新邵县公安局潭溪派出所投案。
村民回忆，警察要求周继仁指认现场时，周继仁走路两腿发软，连续摔倒爬起了好几次。妻子曾富英并没显露明显慌张。
挖尸当日，姑姑周香作为家属，也被通知前去辨认尸体，她才知道侄子死亡的消息。周香回忆，尸体被从两米多深的废弃地窖中取出，蛇皮袋中的尸体已经腐烂得只剩白骨，脖子位置缠着绳子和铁丝。当时，旁边围满了村民。
判决书显示，2019年4月13日，被告人周凯被口头传唤到案，同日，被告人周威主动到新邵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投案。
此后，曾富英被取保候审。周香告诉深一度，嫂子曾富英和两个侄女曾来到家中，一是借钱，一是不让继续追究，自己少有的将嫂子骂了出去。开庭时，她和姐姐都没有出庭，“不愿意看到他们”。
▷周家后门的小路一直通到藏尸地点
联名信背后的复杂关系
案发后，周建初的两个妹妹拿着一封联名请愿书，挨家挨户找村民签名，最终周家的亲属和上百名光明村村民签名，请求对爷爷和孙子三人从轻从宽处理。
联名请愿书中将死者描述为“好吃懒做、酗酒成瘾、凶残暴戾”。20年前，妻子不堪忍受辱骂、殴打，离家出走。姐妹受尽兄长欺凌，因妹妹婚后在娘家养鸡，他蛮横索要分成，对妹妹抽耳光、掐脖子、拿竹棒追打，还捅伤妹夫手臂。在对待父母上，他曾将母亲关在地窖，几天不给吃喝。1995年，父子发生争执，他将父亲掀在地上用绳捆脚，并在自家屋前挖坑，土埋到父亲脖子。
联名请愿书还写了周建初的两次违法事实。1995年，周建初因偷盗抢劫被关押；2015年，又因打架斗殴被拘留半年。
请愿书中也提到，母亲曾富英重男轻女，周建初自小在娇惯下成长，女儿稍不如意，就打骂。“大女儿因犯错，曾富英抓住头发就往水里捂，再提上来，一上一下达10多次。”儿子要买单车、手表，曾富英就满足、迁就。
光明村村委会也在请愿书上盖了章，还提交了一份报告，请求对四名犯罪嫌疑人从宽、从轻处理。案件交办给新邵县检察院后，检察院听取了近亲属的意见。周建初的两个妹妹出具意见书，请求对父母和侄儿网开一面。
2019年9月30日，法院认定，周继仁、曾富英、周威有自首情节，依法可以从轻处罚。证人证言和联名请愿书等证据证实，被害人生前常年酗酒，对家人长期家暴。被害人生前有明显过错，属故意杀人罪的情节较轻。最终，周继仁、周威犯故意杀人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周凯、曾富英帮忙隐匿尸体，制造被害人外出的假象，构成包庇罪，判处周凯有期徒刑一年，判处曾富英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命案发生一年后，深一度走访发现，案件虽已了结，但请愿书背后还有诸多隐情。多位村民讲述，所在村组有300多人，很多邻近周建初家的村民不愿意签名，签名中有些是外村的村民，来村盖房子的工人都被请着帮忙签名。部分村民即使签了名，也并不完全认可请愿书的说法。
在村民口中，周建初和村中人大都相处得来，“在村里也不是一个多事的人，有事喊他帮忙也乐意”。但他和家里人的关系不好，“多有争吵，很少动手打人，和姐妹关系还可以。”
村民证实，周建初确实曾说气话要将父亲活埋，父子俩赌气就一前一后上了坟山，但周建初做了个要埋的样子就回来了。村民记得，周建初和母亲少有的一次动手，争吵中，他用柴刀刀背打在了曾富英胳膊上。曾富英报了警，“最后警察要将儿子抓走时，她又后悔了”。
关于违法乱纪的说法，村民证实，周建初从未抢劫盗窃；前几年，亲戚店里发生纠纷，他确实帮着和人打架，最后才被拘留。
在村民眼中，曾富英为人强势，嘴巴很厉害，经常讲儿子不争气。也常对孙子讲，他们是她带大的，挣的钱也要交给她。“因为这，周建初和母亲互不相让，他父亲只帮他母亲”。
周香回忆，2018年侄子来拜年，说到在家挨骂，儿子都不尊重他，待不住了。“他边说边哭，我劝他，你是她生的，她骂你，你回她的话，说你不孝顺。”
在村民眼中，周建初并不好吃懒做。他长年在外搞建筑，能带十几个工人。十几年前，他一个人把房子盖起来的，“没有请人，他父亲打下手，盖了一年半。”
2018年10月1日，连日争吵后，有村民看到，周建初背着背包要离家外出打工，后被劝回，当晚，他在自己建造的房子里被家人杀害。
责任编辑：祝加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