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宿迁大润发“私罚小偷”内幕：系统培训“内保员工”，诱“猎物”上钩有规范流程|深度聚焦
记者/窦清实习记者/马卿王雨娟徐莉
▷举报人周晓伟的证据材料显示，2012年至2014年，超市私自罚款金额超过20万
走出大润发超市的防盗闸机，宋民以为没人发现，他刚顺走了两盒口香糖、几袋奶粉。这时，一名佩戴超市工作牌的人拦住他，将他拉进了1号收银台旁边的小屋。
屋内的墙上挂着蓝底白字警示牌：“忘记结账也要负法律责任”，落款是“富康派出所”。小屋里的两名工作人员指着标语，要求他签下和解协议书，并写下“请不要报警，自愿赔偿1500元”。
“我当时就看到了那个蓝色牌子，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样。太后悔了。”宋民说，他只好按超市的要求去做。
那间小屋被称为“稽核室”，和解协议书则是一份表格，要求和解人填写姓名、电话、身份证号、住址等个人信息，再陈述偷东西的事实，最后写上和解请求，“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事情发生在2013年3月12日上午大润发超市宿迁店内，半小时后，他被放出来，50岁的宋民从此再未向任何人提起。
2019年8月9日，深一度记者从爆料人周晓伟那里，找到了宋民当年的这份和解协议书。电话拨通后，宋民承认自己做法不对，但“总共拿了100来块钱的东西，为什么要赔1500？”
私罚超过百万，一笔达9000元
宋民并不知道，当年把他抓进小屋的超市员工，6年后会反过来举报超市。
举报人周晓伟提供给深一度的翻拍录像显示：一位带小孩的妇女被抓到稽核室后，先是作揖、最后下跪，另两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稽核室里滞留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他们都在交完钱后才被允许离开。而在周晓伟提供的和解协议书里，最大一笔罚金达9000元。
2019年7月，34岁的周晓伟将一沓和解协议书和收据公开，举报大润发超市宿迁店私自处罚小偷，索要高价赔偿。
周晓伟家住宿城区，以前是大润发宿迁店防损部内保科长，2016年被公司开除。此后三年，他在超市附近做小生意，仍然能够经常看到超市抓小偷。他手里的证据是2012年到2014年的超市内部档案，涉及金额20万余元。而据他称，自2008年开业至今，超市每天因此获利几百到数千元不等，总计获利超百万。
周晓伟称，自己举报前曾咨询过律师，得到的答复是超市涉嫌“敲诈勒索、非法拘禁、强买强卖”等罪名。
深一度注意到，周晓伟提供的和解协议书上，有大润发超市值班经理、防损科长及员工的签字，收据上盖有“宿迁润良商业有限公司”的印章。
天眼查显示，宿迁润良商业有限公司是大润发控股有限公司旗下的康成投资（中国）有限公司100%控股的全资子公司。大润发是1996年在中国台湾创立的大型连锁综合超市，1998年进入大陆市场。截至2019年6月，大润发已在中国大陆开设408家门店，遍布29个省市自治区，其中江苏有89家门店。
2008年9月，大润发超市宿迁总店即将开业，招聘保安的启事贴满街头，店址为于市中心洪泽湖路98号。身材魁梧的周晓伟决定应聘，很快，他和齐玉祥等几个年轻人，成为大润发宿迁店的第一批员工。后来，因为业绩较好，齐玉祥被提职为防损部主任，成了周晓伟的直接领导。
大润发新门店的员工，基本靠老店的员工指导培训。周晓伟入职后被派往南京，接受为期一个月的“系统培训”，“主要就是干重活，比如去仓库搬东西、打扫卫生，考验吃苦能力”。一个月培训结束后，公司根据新员工各自的表现，再选派他们到不同城市的门店进一步培训。
宿迁店防损部划分为三个科：稽核科16个人，“主要的工作就是查小票”。外保科20人左右，负责巡视超市外部。内保科6个人，负责检查超市内部。
周晓伟被分到内保科，由公司送往大润发南通店接受新的培训。“其实就是教你抓小偷”，周晓伟说，他这才知道“内保”的含义。南通大润发的内保人员亲身示范，每天带领周晓伟现场学习。如何观察超市内的可疑人员，确认为小偷后如何抓住审问，索赔时如何摸清对方偿付能力，如何找到他们的心理弱点——这些都靠老员工示范教学。
半年后，周晓伟回到宿迁，担任内保科长，并负责给新入职的同事做同样的培训。
▷2013年的一笔罚款，金额达9000元
▷大润发宿迁店内部的监控视频显示，2019年4月1日，一名妇女在稽核室内跪地求饶，一旁是还不懂事的孩子
话术屡试不爽，小偷磕头求饶
第一次抓小偷的经历，周晓伟称已记不清，8年里，标准化的操作流程，让他易于忽略对个体的记忆。
首先，内保科的女性员工在超市的货架间徘徊，寻找可疑顾客。“这个还是女人比较擅长，小偷对她们警惕性不高。”周晓伟解释。
一旦发现有人私藏商品，或者拆解店内衣服上的防盗磁标，她们就会尾随其后，直到结账付款。防盗闸机时好时坏，并不能阻拦这类顾客大步前行，收银台到门口2米的距离，是他们全部的“悔改”机会。一旦出了超市大门，小偷的身份确认无误，内保科员工就会一拥而上，将其控制，小偷随后被送到收银台附近的“稽核室”。
稽核室不大，约4平米。一张白色电脑桌，两旁是椅子。墙上的蓝底白字警示牌格外醒目：“友情提示：忘记结账也要付法律责任”，落款是“富康派出所”。
“那个牌子是假的，是超市自己搞的”，周晓伟说，辖区派出所真名是“富康路派出所”，比牌子上的多个“路”字。他记忆中，派出所民警几乎从没来过，唯一一次是因为刚离开的小偷报了警，警察来到超市协商，超市很快答应把钱退给了刚刚受罚的小偷。
“事后报警的是极少数，大部分小偷只要一进屋，看到那个牌子就懵了，甚至跪地认错、磕头求饶。”这时，周晓伟会在早已准备好的和解协议书上记下小偷的身份信息、联系方式，并当场核验。
涉及到具体的索赔金额时，周晓伟说，往往要经过一场心理战的较量。内保科先查清小偷未付的金额，同时观察穿着打扮，判断对方的偿付能力后开价。一般都是十到二十倍的赔偿金，如果对方支付不起，内保科会威胁将事情告诉家人、学校、单位。“有年纪大的，我们就说马上告诉你家儿媳妇，让她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套话术屡试不爽，小偷一般都会认错认罚。
至于那些记性不好、确实忘记付款的人，周晓伟说，“偷东西的事实”并没有改变，还得罚。最多的一次，一个小偷在试衣间拆解防盗磁标，身上套了五件衣服准备离开，最后赔了9000元。
从2008年至今，大润发宿迁店几乎每天都有小偷被抓。每抓到一个，员工奖励30元。除了熟练的分工，内保科的抓人技术也在推出一些新花样。比如周晓伟会故意把一些商品放在过道上，等人去捡。有人抵不住小便宜的诱惑，顺手牵羊的一刹那，殊不知已经被内保科的人盯住了。
接下来便是例行公事，网上流传的一份大润发员工手册显示，这个环节被称为“和解”，也即索赔：“肃窃处理过程中大部分顾客会一口咬定：‘我不是故意的，是忘了结帐。’顾客一般只愿补结帐，不愿接受公司的超出收银台未结帐作和解处理的决定。”
手册也解释了顾客拒绝的原因：“因为防损课法律意义上对此类顾客行为没有约束力，如肃窃处理和解（赔款）不当，易引起投诉（因顾客认为我们公司对他们没有制裁权）。”
但这种情况很少，因为手册还要求防损员工要“因人而异”、“灵活处理”，快速震慑到对方后，争取在两小时内处理完。
▷举报人周晓伟（视频截图）
▷大润发宿迁店（资料照片）
每周业绩评比，曾被小偷报复
有了这套流程，大部分情况下，抓到的小偷并不会送到派出所，而是就地索赔。
但还是有一些情况难以应对。有一次刚赔完钱的小偷报了警，告他们敲诈勒索。民警来到超市，让防损部把罚款退还给了小偷。周晓伟和同事被带到派出所，要求交代索赔是谁主使的。为了保住工作，两人拒绝交代，在派出所被拷了23个小时，“最后把我们放出来了”。
周晓伟说，如今这位办案民警已被调走。但事发当晚，周晓伟和店长田卫群、防损部主任齐玉祥三人，还是请办案民警吃了饭，表达谢意。“这都是日常的公关”，不愿具名的另一名被抓的周晓伟同事向深一度证实。
周晓伟说，防损部会下发一些内部资料，供他们学习使用。这些资料和一般的员工手册不一样，内容就是如何抓小偷。每年他还会被派到上海大润发总部开会，会上有防损业绩评比。每周，超市的内部邮箱里，会有总部发来的业绩评估。
在职员工刘方向深一度证实了这一说法，“如果你的防损业绩不好，领导会找你谈话，给你做工作。”刘方表示，现在自己已有两三年没做内保工作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周晓伟在职的时候，一天内保科的一位员工在超市被人殴打，“大家都穿着便衣，也不好帮他。”经历了这次小偷的报复之后，内保科的工作积极性明显下降。
周晓伟说，超市内部所有人都知道索赔的事，但大家都不会说，索赔金额更不会告诉外人。每次收完赔款，钱会交给会计。当天的协议书会锁在稽核室的小箱子里。每周和解协议书汇送给总经理，由他签字，然后归档。
8月10日上午，大润发宿迁店客户经理杨翠霞在电话中告诉深一度记者，爆料人周晓伟确实是该超市前员工，但已被公司开除。并称，周晓伟的举报不排除是在恶意报复公司。
此前，杨翠霞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报料人的说法不符合事实，因“无公司盖章”，报料人提供的“大润发超市与偷盗人员达成的和解协议书”可能有别的情况，不予认可。不过她承认和解协议书上签字的人确实是超市职员。
对于周晓伟所说的“威胁”“看条件罚款”等情况，杨翠霞称，超市不涉及违法行为，上述手段是否为员工个人行为，还需配合警方调查。
截至发稿，对于私自处罚一事，以及是否为自上而下的系统性操作，大润发总部还没有任何回应。
宿城公安分局政工处尹主任表示，警方正在开展事件调查，对相关当事人和大润发超市工作人员进行询问谈话，也调取了宿迁大润发超市内部监控及相关书证，目前调查工作仍在进行。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刘方、宋民、齐玉祥为化名）
责任编辑：吴金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