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深圳最大城中村“白石洲”清租困局：被断档的学位
白石洲俯瞰图。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梁宙
一
一切城中村该有的元素，都在深圳最大的城中村白石洲内体现：拥挤，嘈杂，混乱，与外部的高楼景象形成视差。
酷暑让人们难以体面，大汗淋漓。但租住在这里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对于扎根于此的15万人来说，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体面从来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在被高楼包围的白石洲，低廉的租金才是刚需。
这几天傍晚，白石洲的租客之间无论是否相互认识，闲聊起来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租房子与孩子上学。
6月底以来，白石洲周边小学、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陆续发出，这本该令人高兴，家长们却束手无策。最近一段时间，包括新塘、塘头、上白石、下白石四个村子的多楼出租屋的一楼门外，被房东贴上了清租通知，未来两个月内，白石洲的数百栋楼房可能面临着清租或封楼。
白石洲旧改项目确立多年，一直进展缓慢。人们明白，清租终将到来，麻烦与艰难的抉择也终将到来。
接到房东清租通知的那天晚上，李华勇刚出差回到家，房东路过他的家门，像往常一样走到门口，笑着和李华勇的妻子打招呼。
李华勇一家住在上白石村五坊，房东是他的河南老乡，“性情很好”。2000年，李华勇来到深圳打拼，2008年带着妻子和女儿搬进了白石洲，住了11年。
15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被李华勇隔成了一房一厅的小套间，一家四口人有着他们独特的居住方式——房间里放着一张双层木床，李华勇的妻子和儿子住在下层，女儿住在上层，李华勇则独自去厨房顶部隔出来的小阁楼住。
李华勇一家四口所住的出租房。摄影：梁宙
白石洲一直以优越的地理位置被租客们青睐，这里毗邻世界之窗、欢乐谷、深圳湾公园以及高新科技园，深圳1号线地铁由此经过，周边还有多个大型商场，交通便利。在这片0.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超过2500栋出租房挤满了15万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其中绝大部分为流动人口。
2008年，李华勇刚住进来的时候，每个月租金为650元，11年过去，李华勇的收入翻了番，房租只是上涨了300元。相比周围建筑租金的涨幅，李华勇觉得很难再遇到这样好的房东。
“你们要赶快找房子了，这栋楼在8月31日前要全部清租封楼，9月10日后断水、断电、封楼。”房东从拉家常突然转变话锋，李华勇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在此之前，也曾有白石洲某栋楼清租的消息传出来，李华勇并不相信。在他的印象中，虽然白石洲旧改已提出多年，近来的迹象让他认为白石洲不会在近几个月内大面积清租封楼——附近在进行雨污分流工程施工，周围还新建了一个电动车充电站，女儿的学校在按部就班地招生……
“清租通知来得太突然了。”李华勇说，自己一直没有收到主管部门关于白石洲拆迁计划的正式书面文件，连这次清租也是房东口头通知。
同一个村子不同楼栋的陈梅也收到了房东的清租通知。今年是陈梅在白石洲居住的第16个年头，7月1日，她的房东通过微信通知陈梅：“由于白石洲旧改，我们的住房已经签约给开发商，所以房子只能租到8月31日，9月1日水电表取消后将没水没电。”
陈梅问房东：“你就这么无情地通知我们了？”
房东只是回了句：“群发。”
这几天，陈梅开始在白石洲以外的地方找房子，但周边的房租并不在陈梅的可接受范围之内。“周边根本没地方搬，旁边的小区两房一厅租金要七八千元，远点的村子房租也上涨得厉害。”她说。
很快，在社交平台上，一些租户陆续反映自己所在的楼栋开始清租，这些租客分布在不同的村子，此时大家才发现，白石洲旧改项目可能在加速进行，这也意味着他们搬离这里的日子近了。
张贴出来的清租通知。摄影：梁宙
这个被称为“旧改航母”的白石洲项目，从2005年开始计划至今已经耗时14年。按规划，更新单元用地面积480148平方米，拆除用地面积459542.1平方米，开发建设用地面积303793.7平方米，计容积率建筑面积为3479550平方米。2018年底，由绿景集团推动的白石洲旧改项目获取了专项规划批复。
白石洲由上百石、下白石、塘头、新塘、白石洲五个自然村组成，个别房东已在门前张贴出清租告示，上面的说明均指出是“因被政府纳入城市更新改造，房东与开发商签订搬迁协议”，要求租客在8月底到9月30日前不等，结清一切费用并搬离所在楼栋。
界面新闻走访发现，房东进行清租的楼栋主要分布在上白石、新塘、塘头、下白石四个村子，大部分的房东选择口头通知，部分通过微信通知租客。
二
让人们最焦虑的是孩子上学问题。
白石洲周边分布着香山里小学、南山第二实验学校、星河学校、华侨城学校、海滨小学、南山外国语学校和已拆迁的沙河小学等10余所学校，从学前教育到小学、初中、高中一应俱全。就像配套白石洲这个庞然大物，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住在白石洲的几个村子里。
李华勇不是没有想过搬离白石洲，但附近高昂的租金难以承受。“远点的城中村包括光前村、珠光村、龙进村、桃源村、茶光村的房子可选择的并不多，而且离女儿小徽的学校距离都超过3公里。”他说，即使从出地铁站到学校也有2公里多——对于孩子来说，这是遥远的距离。
住在塘头7坊的吴莉最近也在为孩子入学的事情发愁。她寝食难安。孩子就在白石洲附近的香山里小学上学，“现在要在深圳转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短短两个月能往哪里转学？“
熙熙攘攘的路边集市。摄影：梁宙
担忧很快便聚拢在一起。7月1日下午，曾参与深圳“湖贝古村120城市公共计划”的一位城市研究者，发起了针对近期白石洲清租对学童入学影响的调查问卷，截至7月5日上午11时40分，参与问卷的家长已达到814人。
问卷结果显示，接到搬离通知的家长中，居住在上白石、新塘、塘头、下白石的人分别占29%、33%、24%、9%（其他村子、工业区和无效数据共占5%）。接到清租通知的家长中，要求搬离的时间主要集中在8月、9月，分别占33%、39%，也有部分租客被要求在7月或10月以后搬离。
调查问卷结果还显示，接受问卷家庭的孩子主要是小学生，占总数的74%，幼儿园与初中次之。这些学生分布的学校中，沙河小学的学生占比最高，接近一半，星河学校（小学）与香山里小学排在其后。
已接到通知的家庭中，只有5%的家庭已计划好搬离现住址，95%的家庭对接下来搬到哪里仍未有计划，参与问卷的家长反映遇到的问题主要是学童就近上学问题。
不少家长的孩子即将进入小一、初一，他们也陆续接到了白石洲附近学校的录取通知。家长们若要再申请其他区的学位，时间上并不允许。据2019年深圳10区转学插班时间表显示，如今南山、光明、盐田、坪山、龙岗、龙华、罗湖、福田以及大鹏新区都已经过了申请时间，只有宝安区还在报名中。
若需要重新申请学位，各区规定的条件也不一，罗湖、盐田、龙岗、龙华、大鹏新区等区均要求非深户“父母在学区范围内租房时间需连续1年以上”。这意味着，需要在这些区中申请学位的学童，也无法赶上来年的学位申请。
白石洲的租户代表表示，部分家长因为无法续租，导致了无法申请学位的问题；正在就读的面临搬迁，孩子上学需要转车多次；即将毕业的学童则面临跨区就读的问题，担心会影响到中考成绩的计算。
三
7月4日，小徽收到了南山第二实验学校初一的录取通知，但李华勇感到无助。他想过给小徽办理转学，但目前来看，难度太大。
星河学校。摄影：梁宙
据《南山区2019年秋季公办学校转学插班学位指南》现实，因转插学位异常紧张，所有转学插班申请按积分排序，优先安排从外省市转入南山就读的南山户籍学生，但不保证就近安排和能被录取。此外，已在南山区内就读的学生以及小学（初中）起始年级第一学期、毕业年级第二学期的学生，原则上不予转学。
南山区教育局基础教育科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表示，按照政策规定，即使学生家庭搬家了，南山区内的学位是不可以转的，如果需要转到外区的学校，则需要咨询外区的教育部门是否能提供学位进行转学。
从整体上看，深圳的学位呈紧张状态，今年以来，深圳光明、龙华、福田、坪山、罗湖、龙岗、宝安、盐田、大鹏新区等区相继发布了学位预警。如光明区今年学位缺口约4200个，龙华区2019年小一学位缺口高达10286个，初一学位缺口2012个。
“我们也同情，但是政策不允许，白石洲这个情况需要家长克服一下，建议家长为孩子报午托班、晚托班，”上述工作人员补充说，白石洲拆迁如果涉及学校需要重建的，已录取的学生会转学到周边学校上课。
实际上，去年小徽就经历过学生分流。因为沙河小学被拆迁，这所学校的学生被分流到了附近的3所学校中去，小徽就是那时从沙河小学迁到了南山第二实验学校读六年级。
在小徽的记忆中，沙河小学有着美好的回忆。“我们班很多同学写着（老学校）就哭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拆了我们的学校，”小徽说，自己没能在母校毕业，缺少了家的感觉。
为了孩子的读书问题，白石洲的家长们向一些部门反映过，但未得到官方出具的关于白石洲拆迁的详细方案，以及受影响学童的安置方案。
道路尽头是高档小区，和白石洲有着鲜明的对比。摄影：梁宙
7月2日，白石洲股份合作公司回应沙河四村的租户称，目前白石洲项目整体改造范围内包含1529栋私人物业，已预约近2个月签约楼约500栋。“即便有400栋物业由预约转化为两个月内实际签的，10月30日之前需搬迁租客也仅仅占全部租客的25%左右。”
该公司表示，根据已经获批的沙河五村城市更新单元专项规划批复，白石洲旧改项目分三期进行实施，最先实施的规划一期涉及私人物业搬迁约180栋，约占全部私人物业11.6%，剩余二期、三期再实施。
对于家长担心清租后给孩子入学带来问题，该公司称，已经会同项目的前期合作主体展开协商，在延长缓冲期，提供租房服务指导，租住白石洲附近的尽可能提供校车接送服务等具体方法上进行探讨。
这个回应并未能平息家长们的焦虑。白石洲的租客曾振清对界面新闻表示，目前白石洲股份合作公司未有任何实质性的方案出来，虽然说分期实施，但沙河四村都有房东通知搬家，白石洲股份合作公司也没有为家长解决学生学位提供帮助，有学生家庭的住宿问题也没有涉及。
根据租户代表统一的意见，租户们要求拆迁区域的街道办统一发出正式搬迁通知，通知需列明具体每期的租户搬迁时间，方便租户提前作各自的规划及安排。针对适龄儿童上学问题，申请2020年学位的，请教育局调整入学条件。
对于已经入学的保留本地学位，解决就近居住问题，如分期拆迁，优先解决家长租房。分流学位的根据家长选择的居住地，由教育局全市统一调配插班；对于快要毕业的学生面临跨区就读的问题，是否会影响其中考、高考成绩，教育部门需要给予回复。
界面新闻联系南山区沙河街道办，其工作人员表示，对于白石洲清租的事情，街道办领导已向区里汇报情况，现在不方便回应，需要等区里的指示才能做相应的处理，区里很重视这个事情。
四
白石洲旧改项目定位为响应高新科技创新中心、华侨城文化创意中心、超级总部基地、南山后海中心的需求，以居住、商务功能为主导的城市综合配套区。如果进展顺利，10年后，白石洲的大片“农民房”将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高大上”的城市综合配套区。
今年以来，白石洲旧改项目明显提速。但由于其中存在各方的利益问题，在项目进展过程中，依然有着很多不确定因素。
房东陈辉文因为赔偿问题和开发商未谈妥，一直不愿签约。据他所知，目前白石洲签约的房东依然是少部分，各家都有着利益诉求。比如，相对本地房东，外地房东的赔偿标准苛刻一些，而对于一栋楼有着几个甚至十几个房东的情况，涉及的赔偿问题就更为复杂。
白石洲的握手楼。摄影：梁宙
“即使是本地房东，也有人担心，搬出白石洲后拿到了赔偿，如果下一代拿钱去赌光了，就再也没有这份固定的经济来源，房子如果不拆，祖祖辈辈都可以收租赚钱。”陈辉文说。
白石洲旧改项目分三期实施，但一二三期的具体范围分别是哪里陈辉文等房东也不清楚，他透露，目前开发商每和一栋楼的房东谈妥，签过合同后，房东马上通知租户清租，清租后可能会进行拆除。
“房东一旦签约，开发商每个月都会按照平方数以一定的租金补尝给房东，另外还向房东提供一笔搬迁费，这样算下来并不比签约前的租金少，所以最近签约的房东数量增长得比较快。”陈辉文说。
如今，白石洲部分区域已被围了起来，旧改正在一点点覆盖这个城中村。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依然熙熙攘攘，急速的电动车在人流中穿梭，摊贩的叫卖声交织叠搭——所有繁荣的景象无法改变既定的未来。
新塘二坊的租客徐文静一直在思考是否带孩子回老家读书生活。她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的孩子在香山里小学就读，小的孩子在香山里幼儿园读小班。
“如果我继续在白石洲居住，两年后小的孩子也是可以到香山里小学就读，如果我换了个区域，就不能保证小孩是否有合适的学校可以读。”她被置于矛盾中，彻夜失眠。
晚上10点多，小巷子依然热闹。摄影：梁宙
刚开始，徐文静坚持要带两个孩子回老家读书，甚至东西都已经打包好，就差寄出去了。在她和大儿子的交流中，儿子说了一句：“我想在可以做PPT的学校学习，在老家可以住漂亮的房子，可是没有漂亮的小学。”她又犹豫了。
徐文静来自广西的一个县城，她这一代人读书的时候并没有接触过PPT，但她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可以有更好的受教育环境。前两周，儿子做了个PPT，在班上演讲。她看得出来，孩子的内心是喜悦而自豪的。
她开始在白石洲以外的地方找房子，还看好了光前村的一个一房一厅小套间：一个月2600元的月租，比白石洲的房子贵了700元，面积也小一些。“一家四口挤一挤还可以住。”但她难以接受的是，从光前村开电动车接送孩子上下学需要半个小时，住白石洲只需要五分钟。
一天后，徐文静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读书生活。“不搬了，回老家，回去心里舒服些。”她说。
她还没有想好如何跟两个孩子解释。想起在白石洲奋斗的这8年时光，徐文静觉得这里的日子很苦，“但将来还是会怀念”。
（文中李华勇、陈梅、小徽、陈辉文、徐文静、曾振清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闫宏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