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央视网
陆宗润:知名书画碑帖修复学者,1972-1988年任职于上海博物馆,从事古书画修复装裱工作,1989年东渡日本学习,融汇中日两国技艺之长,形成了自己独到的修复装裱体系,突破了如:红色霉斑的祛除、矿物颜料的劣化、明矾导致纸张脆化、碑帖拓片立体装裱还原等书画修复界的几大技术难题。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硕士生导师、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山东大学特聘教授,汉和堂金石书画修复研究所所长。
央视网消息(记者:王博雅杨兆荃)再悉心的保护也挡不住时间的侵蚀,当古代书画以近乎完美的面貌呈现给世人之前,大都经历过一次或数次“重生”。与那些留名盖印的作者、收藏家不同,这些人,深藏在“惊叹”背后,在大众都不太熟知的一隅,为艺术品“延年益寿”。在高楼丛林里得一处,与光阴相伴,知者自知。
其人
“这是从日本带回来的糖,你们尝尝。”
种种惊人成就之外,真正认识陆宗润先生反倒来自这样一句话。
如同一次会友,陆老师热情地将我们带入他的工作室,屋子没太多装饰,上到二楼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廊与路过的几间屋子摆满了架子,大致看去,书本、纸卷等物整齐地收拢着,不大清楚它们所属的年代。
陆宗润的学生们无需老师指令,便已找出糖果、泡上茶水,关于古书画的话题便是从各种滋味开始的。
随着近些年有关文物的文化产品不断推陈出新,加之其自身的发展变革,博物馆,或者说是“文物”,这些曾与古板和沉闷的标签挂钩的名词,变得越来越能抓住年轻人的“胃口”,他们仿佛从一个尘封的大箱子里被翻找出来,拂去灰尘后,不论你是内行还是外行,真正的精品总能恰到好处地唤醒你,那些艺术与时光造就的魅力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2016年爆火的《我在故宫修文物》给了大众一个契机:它将文物修复师这样一个群体带到镜头中,将他们的生活工作状态展现在我们面前。
陆宗润坦言这部纪录片为这个行业新带来了不少年轻人,但古物修复绝不是心血来潮,要实在的耐性与“功夫”,他将之喻为“修行”。
在这条路上修行了大半辈子,一身绝活的陆宗润早就“誉满海内外”,纵使只靠这些也完全能够“吃得香”,但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童心”或许是陆宗润的某种秘籍。康熙十八年原版《芥子园画传》初集五册,是陆老师近期新得的稀有善本,“我等它等了十几年了!得到原版后每天晚上都在看资料深入研究它。”他兴奋地取出与我们分享,仔细地讲述自己的发现与研究。
陆宗润藏康熙十八年原版《芥子园画传》初集山水卷
“这个东西(碑帖)很有研究价值,中国有数以百万计的碑帖没人整理,是个很大的空缺,但是金石学太孤高,要耐住寂寞。”没人愿意坐的冷板凳,陆宗润坐了下来,“我从九十年代开始收藏碑帖,最初是为了学习研究古代的碑帖装裱技术,看古人怎么把碑帖装裱成立体有凹凸有字口的,后来技术学成了,也爱上了金石碑帖。”
十多年寻寻觅觅,寂寞伴孤灯的钻研,最近,陆宗润准备组稿出书把自己对芥子园画传的学术研究出书与同仁分享。
“我们愿意做对社会有意义和价值的、但没人做的事。”《最初拓曹全碑》(“因”字未损)、《宋拓十七帖》、《水前本瘗鹤铭》……桌上的糖果与历史的文物一起似乎构成了一种奇妙的联结,厚实而真切、内敛而鲜活,翻看明代纸张时发出的独特声响充满了某种生机,这一切成为这个空间为陆宗润写下的题文。
修补光阴
“不补不修,百年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难以计数的珍贵文化遗产经历了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战乱和灾害甚至人为损伤,满目疮痍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修复师如同一位医生,为它们“治病疗伤”。
这是一个干与湿,黏连与分离的技艺,纸与水的关系,在不断地敲打中将彼此的关系嵌入经纬之间,产生肉眼难见的不可思议的奥秘,它们质地脆弱,却在这个过程中,将文化尊贵而庄严地再次传承百年。
“好像侦探小说一样。”陆宗润这样比喻自己的修复过程,从现场开始剖析,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点一点倒推回去,还原真相。“要修好一幅画需要逆向思维。”
“第一件事情要了解作品,解读作者创作的初衷,是谁,什么时候,用何笔法画了这幅画,想要表达什么,它的精气神怎么体现;第二是解读材料,用什么纸或绢,什么颜料画出来的,每一个历史时期的书画材料都有其特点和特殊性,而且文物是不能取样的,所以更多时候要凭借眼睛和经验去判断,需长期的实操积累。”
陆宗润一卷一推,成沓的宣纸便如同扇子一样打开来,张张分明。他熟稔地切割纸张、调配浆糊、喷洒合适的水量……轻薄的纸张在他指间“乖巧”异常,数个抬手间,一幅画便托裱完成整齐地贴上墙去。
即使是这样演示性的装裱,陆宗润也做得一丝不苟,动作干净利落,一招一式都有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美感。
这是穿越古今与百年之前的人进行对话的一种特殊生命体验,仔细倾听深藏在毫厘之间的历史的低语,它便会还以同等的回馈,不只是修复完整,而是一种生命力的赋予,物我之间,渐成一种默契。
“慢慢地就喜欢了”
若是传承家业,与陆宗润结缘的应当是漆器。 21岁身为知青的他被生产大队推举进入上海博物馆,并被安排了在古书画修复组当学徒。这虽与自己所擅长的技艺不同,但在服从分配的年代,命运大多数情况与选择无关。
“后来我发现这个工作有无穷的秘密。”当时只有中学文化水平的陆宗润无暇去遗憾舍弃的东西,走向新的道路的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广阔的世界——书画修复装裱技术、中国书画装裱历史、美术史、材料学、化学、考据……修复工作所需要掌握的学科远比他想象得要多,数千年的历史文化凝结在尺寸之间,看似薄薄的绢帛纸张,实则却厚重如斯。
[元]俞增花鸟画修理前后对比
“那是一个比较贫穷的年代,比较寂寞的年代,所以寂寞的时间正好可以用来读书。”一本四角号码字典,解码浩如烟海的古籍,陆宗润将自己的全部休息时间都用在中国装裱史的学习之中。经过3年的“扬州装裱”学习,继而师从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的修复者窦治荣学了13年“苏州装裱”,期间还请教万育成先生学习碑帖的装裱。“总去探索一些不懂的东西,不懂就问,问了就学到了。”努力工作与在工作中不断进步成为了最开心的事。
17年的磨砺中,被批评、遇到困难想放弃的时候不是没有,但是陆宗润的信念只允许他一直走下去,“每当这个时候,睡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好了。”在博物馆老先生们地引导下,融合了多派修复技艺的陆宗润,凭借自己的努力与天分,一步步参与和独立修复五代宋元明清及近代名家巨制百余件。专业技能外,他潜心治学,在多地博物馆、研究所、大学均开办过相关课程和讲座。
学成出师,将来收徒把这份技艺继续传承下去,看似一路“顺风顺水”的陆宗润,心里其实还藏着一件事。
1973年,在一次中日联合展览会中,仔细看着墙上陌生却精美的装裱作品,这时还是学徒的陆宗润还没能想到,自己的人生路径会因此发生转变,但这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飞向异文化的鸟
“书画领域的修复技术,日本已经达到了中国等国家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高水平。”([日]《裱具指南》)
与中国传承使用的明清技法不同,日本的装裱修复技术是随着中国书画的东传在唐宋时期传入,保留至今。然而源自中国的装裱修复技术,得到国际认可的却是日本,这个事实深深刺痛了陆宗润,在国内取得的专业地位不能给予他慰藉,这关乎一个中国匠人的文化自尊。
“日本的画裱得特别漂亮,画很平,就像熨得很平的西服一样,特别好看,我们的衣服好像有些‘皱巴巴’。”
与中国文静素雅的装裱样式不同,源自唐宋的装裱技术传到日本后也有发展和变化,那些来自中国的书画作品被“穿”上“和式”的“衣服”,虽然平整好看,但陆宗润依旧坚信:最懂中国文化的还是中国人。
五味杂陈,陆宗润下了一个决心:要去日本学习技术!
改革开放的大潮给了他实现求学愿望的机会。1989年,年近不惑的陆宗润辞去了稳定的工作,挤在熙熙攘攘的出国人潮中,踏上了东渡之路。
这是一片异文化的国土,除了语言与生活,他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来自日本业界大公司的“不接纳”“不信任”。
“我们中国的修复体系一个致命的缺陷,我们手工裱的画都是弯的,大家裱的画都弯,说明不是裱的问题,而是一个操作体系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所以我要去寻找裱平的方法。找回唐宋技术,将两者都传承下去,才是我们中国完整的装裱体系。”
刚到日本的一年里,他在国内经历丰富的履历成了“废纸”,没有人相信和接纳一个连日语都不会说的中国修复师。屡屡碰壁的陆宗润没有放弃,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他选择再次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澳门全景图》修复前残破的纸张
陆宗润找到一家夫妻小店,表达了想学习这门手艺的愿望,小店的老板感受到他的真诚,答应收下他。他的第二次学徒生涯开始了。这个来自中国的“大龄留学生”学习的劲头一点不减当年。
虽然是学习新的技术,但他并非“新手”,在夫妻小店里,陆宗润的真才实学很快就得到机会展现出来,一次老板将墨水洒在正在装裱的画上,焦急万分的老板得到了他这位深藏不露的徒弟的帮助。
“我可以把它修复好。”陆宗润的一手技艺将小店老板彻底征服,在看过他的简历后,便将陆宗润推荐给了一家业界知名的百年老店。
这一次,陆宗润没有被拒绝。
然而,初入大公司的陆宗润也仅仅是被分配给一名年轻员工当助手。一次这个年轻人工作中将一幅书法作品撕破,陆宗润帮他把撕破的画作修复如初,老板由此对他刮目相看……从助理到首席的华丽转身,他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之后的数年,陆宗润在这家公司屡创佳绩,他修复过日本唯一的圆柱佛像画,高野山根本大塔的16张重彩圆柱画,并设计出一套非常合理的修复方案,将粘贴所带来的误差减小到3毫米!这让公司成功中标,并带来不菲的盈利。从1996年至今,修过的佛像画依然完好。
但他没有被薪酬丰厚的安逸生活冲昏头脑,8年时间,陆宗润将日本的技术学了一遍后发现,这套装裱修复体系也是有缺陷的,传承唐宋的日本技法,画作裱后虽然平,但是很硬,在卷的时候容易折断,相比较而言,中国沿用明清技法的现行体系有利于保护,所以把这二者连起来,就是中国装裱技术发展史。
把传统弄清楚,哪些是好的,哪些是需要改变的,可以把这二者进行一个整合,形成一个新的操作体系,连通两个文化,发出来自中国的声音,这才是陆宗润始终未忘的目标。
1998年,他向老板提交了辞呈,在日本大阪成立了自己的修复工作室——汉和堂,在壁垒森严的日本,被九大权威机构笼罩着的书画修复界,一个外国人想加入其中,不论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陆宗润都硬生生挤了进去。
多年的沉淀与积累,陆宗润不仅仅是一个学会了两国修复技艺的手艺人,他对中国书画,或者说中国文化的理解深入骨髓,这种源自血脉传承的“优势”不是任何一家日本公司拿得出来的。因此汉和堂很快得到了京都国立博物馆的认可,近14年的时间,来自中国的陆宗润“霸道”地近乎垄断了国立博物馆所有中国书画的修复工作,136套件书法画作在陆宗润的手上得到重生。
漂泊在外的文化瑰宝,在异乡遇见了它的知音人,而陆宗润这只漂洋过海的鸟儿也终于在异文化的枝头站稳脚跟,引吭高歌。
这一去竟是30年。
“难题一直都有”
用一个词形容自己的工作,陆宗润选择了“好奇”,近半个世纪的工作,他始终保持着对未知的好奇心,突破了诸多技术难题。
提到自己最得意的修复作品,陆宗润与我们分享了名画《匏庵雪咏》的故事。
这幅出自吴门三大名家——吴宽、周臣、文徵明之手的名画于1948年12月离开中国到了美国,2010年时作为光绪帝师翁同龢家系列藏品在嘉德拍卖。本是名家作画名家收藏,因为画作已较为残缺,遍布红色的霉,因此一幅应是2000万起价的画,标价600万还流拍,没能卖出去。
通常红色的霉遇到洗霉的药物几乎没有反应,红色霉周围正常的纸张部分,吸收了化学药水后马上就被腐烂了,霉没洗掉,画被洗坏了。这几乎等于得了绝症,全世界还没人能解决。全中国收藏家都惦记着,这张画如果修不好,没有人买,它就要回到美国被红霉继续蚕食至毁灭。
可是这么大面积的红霉,修得好么?是所有人心里的疑问。但朋友选择相信陆宗润,朋友将画作买下,并交到他的手上。早已做过专项研究并为京都国立博物馆修好过两幅红霉的作品的陆宗润,满怀信心用了整整13个月时间将它修到完美。2012年2月14号那天送回中国,霉找不到了,破看不见了,即使用三倍的放大镜也看不出曾经破损的痕迹,画作得到了完美的再生。
[明]《匏庵雪咏图》手卷,周臣所作画意部分修复前后对比图
“最复杂的方法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是被最简单方法解决的,”这是他一直在提的理念,“我找对了方法,画也被我修好了。”陆宗润回想起这件事时笑得很满足。“我做了四十多年,那一天可以给自己发个毕业证书:我毕业了。”
人生一甲子
“我六十岁生日那天在想,人生一个甲子,今后要做些什么,人来到世上什么都带不走,唯有留下。留什么?留在哪儿?留给谁?是我给自己的课题。”
2011年,六十岁的陆宗润又一次做出了选择,这次他放下了在日本的事业,带着自己全部的学识和技艺回到了祖国。
但这次回国不是回到“旧”的自己,他有了新的视野和规划:编纂一本适合中国书画艺术品的修复理论著作作为学科规范,将代代传承的修复技艺进行现代理论重建,将这门被认为是全靠经验操作,没有理论支撑的手艺,做成科学量化,精准操作,引入现代化检测仪器和文保理念,并在修复过程中结合艺术审美,将艺术品修复与二十一世纪的高校教育相结合,让优秀的师资力量去联合教学,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既有理论又能实践的修复人才。
“得与失,没有想过。”将自己的一身绝活教给年轻人,陆宗润在“为人师”中得到了与修复画作不同的乐趣,“人总有一天离开世界,什么都带不走,唯一的只有留下,把我的技艺和所学教给一些优秀的年轻人,把知识传播给社会,这比修好一张画更有意义。”
如今,他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教学上来,所授课程常常火热非常,“我的学生们”也成了他经常提到的词汇。
陆宗润和听课的学生们
“我的学生们都是很好的年轻人。”陆宗润收徒时很在意对方的眼神,没有一点杂念才能做到不急不贪潜心做事,他将自己的工作生活交于徒弟打理,拿他们当自己的家人。
与古书画打了四十七年交道的陆宗润常常置于两个时空中,他没有考虑过时间是怎样流逝的,“经手的作品都被我修过,我为它付出了,最后还它们一个健康的面貌,可以再传几百年,我得到一种心理的满足。失去的是时间,其他的都是得到的。”
文物是过去式,但修复文物是正在进行时,一代代修复,一代代传承,我们的民族审美和品格也由此塑造。
每一个修画人的墙上都留着大大小小纸张残留的痕迹,这些纸框彼此交织覆盖,构成一个颇具现代感的空间,但在焦灼、喧嚣、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这个空间总是缓慢、内敛、充满耐性。
在学生们举着刷子在墙面练习的“刷刷”声中,陆宗润讲到:“一辈子做好一件事,人生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