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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教授梁莹被指学术造假:“404”教授的9年征途

原标题:[调查]被指学术造假:“404”教授的9年征途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翟星理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梁莹撤回已经公开发表的上百篇论文。不久,她因撤稿和涉嫌论文抄袭等行为被曝光而被称为“404”教授。梁莹在9年里用上百篇中、英文论文铺垫学术征途,将自己打造成杰出的青年学者。这一切得来不易,灭失又如此迅猛:只需要一封举报信。

9年上百篇论文

梁莹病了。

2018年10月24日下午,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梁莹将微信签名改为“生病了”。

她的学生看到新改的签名便向她询问,得知梁莹真的生病了。

当天早些时候,《中国青年报》曝光梁莹的多篇论文涉嫌抄袭、一稿多投,以及她在教学中态度不端而被南京大学本科生举报一事。

这个消息迅速引发连锁反应。曾经上过梁莹开设课程的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学生在微博中披露她更多“教学敷衍的细节”。听过她学术讲座的人士也指责她对研究对象出言不逊,触及学术伦理的底线。

学术圈的反应更为激烈。社会学领域的一些知名学者,公开指责梁莹的学术投机。她曾经的合作者则对界面新闻委婉地表示,“和梁教授算不上一路人,合作过一次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一个杰出青年学者,一夜之间为千夫所指。

但她的社交账号头像依然是给人阳光、向上印象的个人照。这张微信头像拍摄于绿草成茵、苍树掩映的高楼之下,她戴着粉红色发夹面对镜头微笑,体态有些不自然。

南京人梁莹出生于1979年,本科、硕士研究生阶段分别就读于南京化工大学和苏州大学,又在南京大学获得南京大学行政管理学博士学位。

之后,她的履历更加耀眼,先在北京大学就读公共管理学博士后,而后又攻读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后。

2009年,梁莹参加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选聘。组建之初的南大社会学院共开设社会学系、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心理学系以及一个社会人类学研究所。

而梁莹的专业背景为管理类学科。她曾说,“我是社会学的圈外人。”她的优势是在当时30岁的年龄就已经发表过30多篇论文。

时任社会学院院长周晓虹回忆,当时虽然有意见认为梁莹的论文数量与质量不一定成正比,但考虑到“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整体科研能力并不算突出,因此通过合规程序,梁莹进入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任教。”

梁莹的科研能力很快便凸显出来。中国知网、万方、维普等学术数据库上虽然已经难觅梁莹论文的踪迹,但网络检索结果显示,2009年至2018年,梁莹参与的中文论文有60篇,且主要以梁莹以第一作者。

这60篇期刊论文和会议论文中有51篇是2014年以前发表的。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官方网站介绍,2014年以来梁莹以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发表的主要SSCI/SCI收录的英文论文有43篇。

也就是说,2009年梁莹进入南京大学社会学院至今,九年间共发表中英文论文超过百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人文社科类专业,这么庞大的产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是个全身心投入的科研狂人,要么她在模块化地产出垃圾。”要求匿名的南大社会学院在读博士告诉界面新闻。

“一年最多两篇核心论文”

这是一个令人文社类类同行震惊的数字。西北一所重点高校的教授告诉界面新闻,人文社科类论文生产的流程大致分为选题、搜集材料、写作、投稿等步骤,前三部最少耗时一个月以上,而投稿流程的耗时无法计算,因为一些论文不会被采用。

但他也表示,一些社会学论文与社会热点问题联系紧密,发表流程会快一些,数量也会因之增加。

该校另外一位教授直言,人文社科类专业认定的学术期刊的重要程度依次为权威、核心、重要、普通,一个学者一年最多发表2篇核心论文,权威论文的发表更加困难。如果达到年均十几篇论文的发表量,除非接受约稿,或者在重要、普通两类期刊多投稿。

他说,国内人文社会类青年学者在学术生涯的积累期论文数量较多,原因在于面临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等职称进阶评定的压力。根据他的了解,美国一些教授一年的论文发表量可能还不到一篇,有些甚至只有四分之一篇。

此外,理工科专业的学者在年富力强的阶段会经历论文的高产期,而人文社科类学者在一般在四五十岁的年龄完成学术积累,论文的质和量均会提升,国内一些人文社科类学者甚至在退休后还在发表论文。

同时,他也承认,在国内,论文发表数量如此巨大的学者并非梁莹一人,很多学校都有。此外,一个学者学术生涯的早期,最常见的问题并非剽窃,而是一稿多投,当籍籍无名、没有学术期刊资源的年轻人想发表论文,“一稿多投是不得已。”

三位接受界面新闻采访的重点高校的人文社科类教授、副教授均表示,发表论文的前提是掌握必要的学术期刊资源,绝大多数情况下,渠道比论文本身更加重要。

梁莹的办公室。摄影:翟星理

梁莹的办公室。摄影:翟星理

艰苦的征途

梁莹从未对同事和学生提及她为何如此热衷于论文生产。

她的同事们推测,一个学者对论文的追求,不外乎兴趣与功利,二者均无可厚非。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学术圈,一个学者只要在某一方面取得突破,就能获得荣誉、头衔、项目等等学术权力,这些本来就是打包在一起的。对梁莹来说,这个突破口就是论文。”社会学院一位要求匿名的老师说。

在兴趣方面,梁莹的学术征途在2014年出现明显的转变。2014年之后,她很少再发表中文论文,而主要撰写英文论文。更重要的是,她将原属人文社科领域的社会学研究与认知神经科学、脑科学、心理学、生物医学、流行病与卫生统计学相结合,她的英文论文出现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相交叉的趋势。

这曾引起同行的讨论。她的学术圈前辈认同她的尝试,“很少有学者想到过,就算想到了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尝试,毕竟要引入陌生的研究方法并且使用非母语的语言撰写。”

也有同行,甚至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的学生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学术投机,“选择相对冷门的领域,揣测期刊审稿人是否喜欢,一旦被采用就不断复制,模块化地产出。说难听一点,一旦完成试错就开始自我复制。”

不过,他们都认同,梁莹能用英语撰写论文并在学术圈认可的高水平期刊发表并非易事。

她对科研,亦或对论文生产的投入程度让同行意外。一个广为人知的例证是,社会学院的院领导曾看到孕期中的梁莹从学院办公楼乘电梯下楼,走到一楼大厅时一手托着笔记本电脑,一手在触摸板区域使用鼠标阅读文献。

她的学术圈前辈告诉界面新闻,虽然在国内学会学领域他已经是著名学者之一,但“我在梁莹这个年龄,对学术没有她那么投入。”

牺牲是巨大的。她出生于南京一个普通家庭,丈夫在南京一家科研机构工作,两人将孩子交给梁莹的父母照顾。她的同事们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均表示无论是在工作还是生活上,她几乎与社会学院任何人没有有交集。

她极少参与社会学院的公共活动。她甚至让自己的父亲到学院行政楼给自己拿快递。如果遇到不得不参加的学院、学校会议,她有时让自己的父亲代替自己参会,记下会议要点再转告她。

“总之,她就是一个异类。”她的一位同事说。

“动不动就搞个大新闻”

但梁莹在社会学院的存在感并未因此削弱。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的官方微信很少推送学院老师发表论文的消息,如果有,多数是梁莹的。界面新闻获悉,梁莹主动将发表论文的信息提供给微信公号管理人员,后者碍于情面会择机推送。

“动不动就搞个大新闻:发个论文。”南大社会学院一位在读研究生说,社会学院的其他老师很少这样做。

梁莹一直是社会学院学生间的话题人物之一。起初学生们对课堂上的梁莹衣着中必有粉色元素感到好奇,后来话题逐渐转变到梁莹的教学方式。

她最为学生诟病之处在于对教学的敷衍。2016年9月至2017年6月,梁莹带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一门必修课。但是她“早退、长时间安排学生发言、摆弄手机”,让学生大失所望。

社会学院一位大四学生则告诉界面新闻,梁莹还曾安排博士生授课,她本人至少有三次没出现在课堂上。

梁莹和学生的矛盾终于在2017年3月至4月间爆发。2014级本科人大三上学期期末给梁莹的课程评估打出低分。梁莹十分不满,要求班长交出打低分学生的名单,被班长拒绝。

感受到不公的学生向学院写信,举报梁莹的教学问题。

社会学院在读研究生说,南京大学前身为国立中央大学,排名曾居亚洲首位,南大文科专业的办学思路是小而精,能进入南大学习文科类专业的学生几乎可算千挑万选,而梁莹的教学方式破坏了学生对南大和高等教育应有面貌的憧憬。

“不过,公允一点,大学里没有纯教学岗位,学者既要做科研又要教学。但他们都不是师范生,没人受过专业的教学训练,对授课技巧一无所知,都是凭自己的天赋上课,最终把课上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这位在读研究生总结道:“梁莹之所以犯众怒,在于她是社会学院上课不认真的老师里最不认真的一个,她不是技巧问题,是态度问题。

举报与荣誉之路

学生针对梁莹的举报信直达社会学院党委成员。时任院长周晓虹组织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五位院领导轮流听梁莹的课,每人每周听一次,共听了五周。

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梁莹授课方式确有瑕疵”,比如长时间念课件,责令梁莹改正教学方式。而梁莹本人也对院领导表示接受批评。

这次举报似乎并未影响梁莹的荣誉之路。

半年之后的2017年9月19日,中央人才工作协调小组办公室公布2016年度国家“万人计划”青年拔尖人才人选公示,梁莹在列。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罗列着梁莹从2010年起获得的8项荣誉,涵盖南京市、江苏省、国家级三个层面。她最耀眼的头衔是2015年度入选首届教育部长江学者青年学者。

此外,近年梁莹还主持过6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以及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项目(The Pine Study中国部分)等20余项项目。

梁莹的学术征途一帆风顺,她几乎拿到了青年学者所能拿到的所有荣誉和头衔。她为数不多的隐忧,除了学生的举报,还有同行的质疑。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一位要求匿名的老师回忆,最晚在2017年,就有老师以非公开的形式向学院领导反映梁莹的论文可能存在粗制滥造的嫌疑。

公开信息显示,2014年梁莹将精力转为生产英文论文之后,便开始尝试将此前发表的中文论文撤稿。时至今日,梁莹的上百篇中文论文从中国知网、万方、维普等数据库中消失。

她曾向当地媒体解释,撤回中文论文的原因是认为当时的中文论文水平不高。但将一篇公开发表并录入数据库的论文撤回,流程复杂,困难重重,梁莹并没有说清她是如何做到的。

有人试图将这个过程公开化。2018年9月,争议人物方舟子主办的“新语丝”网站上曾出现两篇质疑梁莹的网帖:《举报社会科学领域的“韩春雨”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梁莹教授》、《关于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梁莹团队论文研究方法的一些疑问》。

前者罗列出梁莹2011年之前发表的51篇中文论文名称,并称“梁教授动用资金和关系,把她知网曾经发表的几十篇中文文章全部撤稿,这些文章很多有问题,设计数据造假,重复发文等”,除此之外并无实质性内容。

后者则质疑梁莹的部分论文的分析方法、抽样方式和实验数据的可信度,并指出梁莹的部分英文作品或许不算严格意义上完整的科研论文。

多篇论文被指雷同

2018年10月24日,梁莹早年论文涉嫌学术不端被媒体曝光,直指梁莹的部分中文论文涉嫌抄袭、一稿多投。

学术圈的一稿多投,指作者将一篇论文同时投给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学术刊物,或将一篇论文投给一个学术刊物后,经简单修改再次投给其他刊物。如果成功,作者的论文发表量将提升。

界面新闻发现,2002年,以梁莹为第一作者、在南京工业大学学报(2001年,梁莹本科就读的南京化工大学与其他院校合并成立南京工业大学)发表的论文《转变中的国家公务员制度——中西方公务员制度改革与发展趋势及其比较》,与厦门大学政治学与行政学系陈振明2001年发表于厦门大学学报的《转变中的国家公务员制度——中西方公务员制度改革与发展的趋势及其比较》高度雷同。

梁莹2003年发表的论文《治理:面对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的新选择》与《走出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困境的一种新思维——来自治理理论的启示》属一稿多投,且全文约三分之二的篇幅与厦门大学和中国地质大学的两篇论文存在雷同。

2004年,梁莹的《政府、市场与公民社会的良性互动》的摘要部分,是前述《走出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困境的一种新思维——来自治理理论的启示》摘要的扩写版,仅增加了30个字并改变了几个名词表述,其余部分全部相同。

当天,南京大学党委教师工作部即发布声明,称立即责成成立调查组对梁莹涉嫌学术不端等师德问题进行调查。

她迅速被学术圈抛弃,他们对她的学历和学术能力发出公开质疑。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一位研究人员表示,梁莹在芝加哥大学并不是做博士后研究,“她是2013年至2014年在芝大做的访问学者,不是博士后,邀请人是我们系一位年龄很大的老师。”

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教授吴晓刚回忆,梁莹曾向他主持的一本刊物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CSR)投稿被拒。“本来我当时这本刊物是刚接手的,是缺文章的,但它最基本的东西都没过,乱做一通。”吴晓刚说。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谢宇也在朋友圈表示,他曾经拒绝过梁莹前往密西根大学的访问申请(谢宇曾在密西根大学任职):“我当年让两位学生审了她的文章,决定不接受她去密西根访问。后来,她很得意地告诉我,她成功去了芝加哥大学。”

从2009年进入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梁莹花费九年时间搭建的荣誉、名声宝塔一夜崩塌。

两天之后,她宣布辞职。

如何衡量一位学者?

风波并未就此平息。南京大学尚未公布调查结论,梁莹的辞职申请是否获批也未可知。

南京大学仙林校区社会学院办公楼4楼幽长的走廊尽头,梁莹的姓名牌依然挂在办公室大门上。

她给学术圈前辈打去电话,说“我快撑不住了。”

社会学院一位要求匿名的领导颇为惋惜,“梁莹是个悲剧。她的确做错了事,也已经付出了代价”梁莹触及学术伦理的底线,“不能因为她一直那么努力就忽视她的错误。同样,她早年的错误也无法抹杀这些年她的成绩。”他将梁莹的境遇归于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他对针对梁莹涉嫌学术不端的调查持观望态度,“组织专家评审团、对涉事论文详尽甄别,这都需要时间。梁莹被曝光的论文抄袭都发生在进入南大工作之前,而且她进入南大的组织程序合规,南大也很尴尬。”

不过,风波中的南京大学社会学院也开始抹除梁莹的部分痕迹。社会学院一位在读研究生发现,学院公号将推送过的梁莹发表论文的多数消息删除。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官方微信删除了部分关于梁莹的信息。翻拍:翟星理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官方微信删除了部分关于梁莹的信息。翻拍:翟星理

学术圈对梁莹的唾弃也让这位有志走上学术道路的年轻人困惑,“不管其他学者对她的具体研究方法和实验结果有什么质疑,都是学术探讨的范围,至少她在南京大学发表的论文都是学术规则所允许的。在这套规则之下,梁莹也许是最聪明的一个。”

最后,年轻人自言自语,“问题是,衡量一个学者,如果不看论文又该看什么呢?”

也有传言说梁莹有轻生的念头。不过,梁莹告诉界面新闻,她“从未说过放弃生命,请不要写任何报道,我近期会请律师处理。”此后便音讯全无。

几天之后,梁莹将她的微信签名改为“人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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